病急乱投医。父亲用那辆独轮木车推着，走南村串北庄，这家医院进，那家医院出，让我见到了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男男女女无数个老的或少的医生，也让我吞咽着一把把一碗碗的苦药。从木车上下来，我不是在父亲背上，就是在母亲怀里。乡邻们常说，父母为我治病花的钱累起来比我还高。也许是父母的诚心感动了上帝，我还真的从阎王的鼻子尖下又拣回了一条命。
　　 五
　　 从小到大，父亲对我，总是百般迁就，我要星星，他绝不给月亮。不过我的淘气与任性，也曾触怒了父亲，记忆中还挨过他一次打，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时候我大约五六岁，家里刚刚装上了个新喇叭。每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父亲会坐在炕头上，嘴里叨着一支纸卷的喇叭状的旱烟，一边听喇叭里的新闻或是评书。或是跟着喇叭哼唱着现代京剧样板戏。我就盯着那会说话的木头匣子直琢磨，心想，这喇叭里的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该不是那里面坐着许多男男女女的小矮人吧？他们一天到晚扯着嗓子说啊唱啊，累不累？是不是需要喝碗水或是吃碗饭？想着想着，我就打起了主意。有一天趁父母不在家里，我从地下搬了一个小凳子，好不容易将那新安上的喇叭从墙上取来，拿着螺丝刀，将它大卸八块，可是里面的小矮人一个人却都不见了踪影，急得我嚎啕大哭。父亲回家后，不管三七十二一，朝着我屁股上补上了两巴掌。“你真是个现行的小反革命，活活把我气死。一块五毛钱好不容易买了个喇叭，一转眼就让你五马分尸。这不是找病吗？让你我再怎么听刘兰芳的评书，到哪里去听京剧样板戏？”
　　 父亲的暴跳如雷并没有吓倒我，在炕上搓着脚我放声大哭，害得父亲挨了母亲一顿数落，“不就是个破喇叭？值几个钱，你把闺女的病勾上来，我跟你没完。”
　　 母亲的一串连珠炮让父亲哑口无言，我像一个得胜的将军，朝父亲递上了得意的一瞥，又破涕为笑。其实父亲打得并不重。
　　 六
　　 每当我走进朱自清的《背影》，就会想到了父亲那让生活的大山压弯了的脊梁，当夜幕再次降临，我的耳边回响依然回荡着原野上晚学回家途中父亲声声深情的呼唤，也让我的心灵触重新摸到他跌落入田野上的瓣瓣血汗。每每念及那一幕幕场景，泪水总会模糊双眼，浸润着我的心田。让驰骋的思绪走进那久远的记忆中，忘不了每次远行时父亲那凝聚着关注的双眼，而父亲的背影，在我们逐渐成长的岁月中，日渐苍老。
　　 忽然想起了这么一首经典老歌：
　　 雾渐渐散了人渐渐稀少/想要说的话却依然找不到/背上的行囊装满了记忆/仿佛听见父亲熟悉的叮咛/永远我都会记得/在我肩上的双手/风起的时候有多么温热/永远都会记得伴我成长的背影/用你的岁月换成我无忧的快乐/年少的青春未完的旅程/是你带着我坦然地面对人生/无悔的关怀无怨的真爱/而我又能还给你几分……
　　 女儿是父亲血脉的传承，父亲的谆谆教诲是我人生道路上的明灯，在黑暗的探索中为我送来光明。女儿承载了父爱太多也太重。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的出生，不得不让父亲再负起一份生活的重担，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父亲必须从阎王鼻子底下为我挣命。当我高考连年败北，父亲必须将恨铁不成钢的报怨吞进肚里，将望子成龙的美梦深深地掩藏在心中。
　　 可惜在年少时我没能理解父亲的苦心，父亲的这份心事我都未曾读懂，也不曾真正理解其中浓浓的爱意，总觉得父亲所给予我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甚至曾经心中报怨父亲不能送给财产屋舍锦绣前程。还一度这份沉重的爱表现逆反与抗争，只有当我已为人母时，看到儿子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才会在一刹那间感悟到父亲对我的那份缘于骨子里的疼爱有多深有多重。
　　 当我步入了社会，独立书写人生答卷的时候，父亲总是用深沉的目光默默的看着我辛苦地打拼，而我以为这是一种漠不关心。只有在我伤痕累累地回到他身边时，才会发现他一如既往地包容我接纳我，并不会因为我学无所获一事无成而对我呵斥或嘲讽。父亲在我的身上寄托了殷切的期望。所以他不遗余力地为我的未来铺路搭桥，创设佳境。82年，我第五次高考失利后，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把自己封闭在房间里，不吃也不喝。父亲在沉默良久之后终于发话了，“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父亲的话无异于一支强心剂强，在我万念俱灭时给我注入了重新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动力。为了让我走出高考的阴影，从来不曾以权谋的私的父亲破例利用他村委会会员的身份，好不容易为我争取了一个代课教师的指标。却被我不屑一顾一口回绝，“我宁可当猪倌，也不当老师！”听着我冷冰冰的话语，父亲先是吃惊地瞪大的眼睛，后来是无奈的摇头叹息。当我执意真的要当猪倌时，父亲又耐着性子帮我做着母亲的工作。最终还是教师这个职业选择了我。初为人师，父亲对我满怀信心地说，“你天生就是当教师的料。你肯定能成为一名最优秀的老师。”
　　 95年我以威海市最低分数线高上的枣庄师专。父亲欢喜的老泪纵横，不善言辞的父亲奔走相告，逢人便说，他料定大女儿应该成为大学生！好在我总算圆上了父亲的盼女成风的梦，这在我也算是我所能给父亲的最好的宽慰。
　　 父爱如甘露，在干涸的时候滋润我们的灵魂；父爱又如一棵古树，在骄阳中为我遮起了一片绿荫；父爱又如一双脚，伴着我们在人生路上寻梦追梦；父爱又如一把伞，在暴风雨来临时为我撑起了一片晴空；父爱又如一株长青藤，纵使沧海桑田永葆着我苍翠与葱郁的心境；如大山般深沉的父爱，如诗如歌，伴随着我走过人生的春夏秋冬。
　　 七
　　 在子女眼中，父亲一向最有威严。父亲平时话不多，对儿女从来不曾表现出父亲的专横和强权，但每一句对我们姊妹仨个来说都是最高指示。对儿女的婚事他从来不加干涉，但唯独在我的婚事上，他发表过自己的主见。
　　 不知不觉到了二十六岁，我也进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按母亲的心意，她希望我能在本村找个婆家。因为从小到大，她最放不心不下的就是我。因为我体质差，性格内向，不会做针钱，不会炒菜做饭，整个一个书呆子，从小依赖性强，时时处处都得让父母兄妹替我操心。致于要嫁给谁，我自然也没有主见。后来大姑要把我介绍给本村的一位现役军人，这人恰恰又是母亲的干儿子。干亲上再加姻亲，母亲自然是喜欢。可是当母亲在父亲面前一提这事，却遭到了父亲的反对。“那孩子好是好，可是长得也太单薄了些，我担心他将来推不动一车粪。”父亲了一瓢冷水浇灭了母亲心中的希望，也回绝了这桩亲事。后来我把现在的老公第一次领进门，父亲看了，当时没有表态。事后却跟我说，“这人还可以。”母亲插话了，“也怪了，这个小伙子比咱干儿子长得还单薄，你是不是看走了眼？”“他是凭教书吃饭，能拿得起粉笔就成，用不着推小车。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母亲接上了话， “这家人的身世背景你可清楚？”“那当然。修门楼水库时你跟他的父亲就有交情。那可是个有名的黑老包，好抱打不平。光明磊落，一身正气。他二叔三叔都是军人出身，根红苗正。更何况塔庄历史上就是有名的文明村。你没听说过？塔庄的狗都会念‘子曰’。”父亲的一席话坚定了我嫁给老公的信念。
　　 八
　　 当我真正的嫁进了倪家的门，我才清楚，老公的家境很是何等清贫。泥砌的院墙，低矮的门楼，穷家薄底，日子全得靠我们自己去打拼。父亲又跟我说，“好日子是奔出来的，穷，扎不了根。”。初为人妻，我什么也不懂，什么家务也不会做。第一次蒸出来的馒头，不知道用酵母，让老公在父亲面前狠狠地奏了一本。“红美真够可以的了，蒸得馒头跟石头蛋子一样硬，切出来的面条比筷子粗，却没有筷子长。”父亲乐呵呵地接上了话桩子，“那样的馒头好吃，有嚼头，那样的面条好喝，劲道。你把吃不完的都带过来，我喜欢吃。”回家的途中老公一个劲地直唠叨，“人家的爹真的爹。”
　　 老公是个急性子，刚刚走进了婚姻，情感磨合期里我们也少不了闹闹别扭，在老公跟前受了委屈，回到家里我也会闷闷不乐，最善于察言观色的父亲总会对老公旁敲侧击婉言相劝。“我自己的闺女，什么性情我最清楚。她从小最听话最安分，从来不惹事生非。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总是揣在心里。她样样都好，就是脾气太倔了，认死理，这丫头得罪不起。”事后老公又发话了，“你爹这是在变相敲打我呢。你处处都好，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快，无疑就是我在一味地找桩儿。你爹批评人的艺术真高明。没有火药味， 却深藏不露，没有唇枪舌剑，却绵里藏针，为你占尽了一个理字。实在是佩服！”
　　 九
　　 结婚第二年我怀上了儿子。怀孕期间，我反映特别厉害，吃什么吐什么，父亲总是变着法子让我吃上可口的东西。从山里回来，他不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山棘枣儿，就是手里擎一束山草莓。
　　 秋霜一下，我就嚷着吃山楂。从来不求人的父亲走进了村里的果园，向护园的三哥讨要了一大包山楂回来，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酸得父亲在一旁直流口水，嘴里念叨着，“有什么好吃的？别太贪吃，小心酸倒了牙。”
　　 过足了山楂的瘾，我又想吃排骨，父亲天不亮就却敲肉食店的门。天亮后父亲急忙忙地把母亲蒸熟的排骨端到我面前，我吃上没两口，又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惹得母亲直数落，“你这哪里是给闺女去买排骨，分明是打着闺女的旗号，给自己去整下酒菜。”
　　 听着知了叫，我又想吃蝉猴。你顶着炎炎烈日，到树岚子里为我捉。母亲酸溜溜地跟我说，她怀我们姊妹四个的时候，父亲从来不曾上一点儿心。父亲却辩解道，“那时候你胃口好，吃什么都香甜，用得着我操心？”气得母亲哭笑不得
　　 十
　　 孩子还是隔辈的亲。父亲爱我，更爱我的儿子。儿子刚出生时，老公怕他腿长不直，每天用布将腿裹起来，父亲来我家见到这情形，老大不高兴，第一次跟老公发了火，“你这是哪路师傅教的？怎么可以让细皮嫩肉的孩子受这等罪?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如此的狠心！不可理喻！”儿子出生后第十六天，你硬逼着我哥把我跟儿子接回了家。从那以后，父亲对我的爱，明显地有所偏移，儿子成了的心肝宝贝。儿子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让父亲操心受累。95年，我去读枣庄师专读书，初次离开了我，儿子从一年级又蹲回了幼儿园。初次离开妈，儿子有些不适应。整天跟一向好脾气的父亲无理取闹。有一次，父亲不经意扔掉了他从外面拣回来的一块瓦片，他就大吵大闹，逼着父亲去拣回来。父亲拣回一块又一块，那臭小子连看都不看就一口咬顶不是这块，依然一个劲儿闹个不休。父亲无计可施，终于怒火中烧，第一次出手打了儿子。那一巴掌让儿子止住了哭声。后来，因母亲身体有病，妹妹把儿子接回了家。这却让父亲茶饭不香，跟我大姑说，“也不知为什么，尽管伟龙调皮捣蛋，但三天不见就想得慌，而我妹的儿子晓政，父亲一月不见也不想。这话原汁原味到了妹妹的耳朵里，惹得她向父亲兴师问罪。
　　 十一
　　 每次回娘家路过姑姑住的巷口，老远总会看到姑姑的头发已经全白，并且瘦得不成样子。表姐的亡夫离异，表嫂、表哥的先后去世，确实对大姑的打击太沉重。真的不忍卒读她憔悴的面容和黯淡无神的目光。
　　 回家后提起这事，父亲一声沉重的哀叹。“都说苦尽甘来，可是你大姑一家，这苦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说起大姑，从小到大，我对她有着相当深的成见。其实这都缘于他们对父母的以怨报德。可父亲对大姑一家，却总是在以德报怨。父亲常常跟我说，老天对大姑真的太不公平，九岁父母双亡，十九岁嫁给了一贫如洗的姑父。若没有父母帮衬，真的不知他们一家会怎样挨过那段日子。文革时期，姑父本以为指望他出身苦大仇深根子红苗子正就可以扬眉吐气。不曾想，一场火灾又让他们遭受了丧子之痛。上了年纪，本来应该安享天年，可是两年间大表嫂和大表哥又先后死于非命。大表姐30几岁离异，40多岁丧夫。接踵而来的是多次改嫁。为子女，姑姑操碎了心，也流干了泪。
　　 兄长若父，老嫂比母，我父母对我大姑一向不薄，这在三里五村都传为佳话，可是我总是想不明白，文革期间，大姑、姑父为什么却昏了头，成心跟我父母过不去？一直以来，这也是我的一个重重的心结。
　　 有一次茶后饭余，父亲的一席话，终于揭开了我的心结：父亲说姑姑、姑父对父亲心存敌意其实那不能全怪他们，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文革前父亲是生产队长，那可是村里有名的“黑老包”。姑父在生产队里干活，一向是出工不出力。春天往山里推粪，人家推大片篓，他推小片篓。夏天里割麦子，他在这地头割的是六垄，到了中间只割三垄，到了那地头又便成六垄了。人家推满车，他推半车。秋天往家里收地瓜，人家推四趟，他推三趟。父亲最看不惯人家跟他耍心眼。年终评工分，男劳力都评十分，我姑父却得了九分半。人高马大的一个大老爷们，他也有自尊心啊。父亲从不帮姑父讨人情，反倒口口声声说人家“活该”，还引经据典地批评人家说：毛主席说的好，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姑父自然对父亲一肚子意见。文革期间就要揪住小辫反攻倒算了。可气的是他们抓不住真凭实据，只能望风捕影。想尽法子想把父亲搬倒，以解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