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筐篼文学·小说】仓惶
芦苇倒长满了,我穿着老长的秋裤,耷拉在地上。
我说,“我知道这是吴有钱的坟,可吴有钱在哪呢?”
刘老栓气得发笑,“真傻,傻子。”
刘老栓在坟上的芦苇上逮到一只跳不到的蚱蜢,说:“福根你看着。”他啪的一下捏扁了那只蚱蜢,溅了他一脸。刘老栓问我,“蚱蜢现在咋了?”
我说,“你装啥呢,你把蚱蜢捏扁干嘛?”
刘老栓说:“蚱蜢现在咋了?”
我说:“扁了。”
刘老栓把蚱蜢往泥巴底下一塞说:“蚱蜢现在咋了?”
我说,“被你吃了。”
刘老栓使劲敲了我一下,说:“死了,我把他埋了,你看不到了。这就像吴有钱一样死了,埋了,没有了。”刘老栓似乎找到了方法,“福根,跟我说吴有钱死了埋了没有了,吴有钱死了埋了没有了。”
我就念着吧。回到家,吴厚权第一次没有瞪我,他说,“明天我结婚,你也来。”
我说好。结婚就是娶媳妇。
吴厚权娶的人是刘雪芳,她那天光彩照人,像仙女似的。
吴厚权让我喊嫂子。
我张了张口没有喊出,我一直看刘雪芳,她好看。
后来,我就坐在她的床上,他们在闹洞房呢。我愣着看。大家闹完了也累了,我现在知道媳妇是什么了,就是在一张床上睡,又好看的人。刘雪芳就是我媳妇一样。
我手里攥着刘雪芳的新镜子,小小的很精致。我攥得紧紧的,我告诉你我是在镜子里偷看哩。
他们拖着我出去,吴厚权说,“福根,把镜子放下。”
我说不。吴厚权伸手要揍我,刘雪芳就说,“算了,给他吧。”
这样就有了这块镜子,是刘雪芳新婚时送我的。也因为镜子,吴厚权以后都对我恶面。我知道他在嫉妒呢,但我心里高兴极了。
我很快乐,想告诉吴有钱。我这才发现吴有钱还没有回来,我走着,走着,走到他的坟边。痴痴地说,“吴有钱死了埋了没有了。”
吴有钱死了埋了没有了,我一遍一遍的背刘老栓对我说的。我把蚱蜢捏扁又埋在地下,又挖出来。一遍一遍地挖出来埋进去。吴有钱死了埋了没有了。
我掏出镜子,看着里面的人。我打了个颤,才发现四周没有一个人,我害怕,吴有钱,死了埋了没有了。我听见有人在哭,我开始大声号号。
“傻子,总算有点良心,终于哭他爹了。”刘老栓说。
五
打那后,我在别人眼中似乎不那样傻了,我学会锄地,插秧和收割,我也学会了看水。
我长高了,刘老栓他们老了。我始终藏着这面镜子,刘嫂说,“福根呐,回来吃饭哦。”这是我想的呢。
刘嫂喊的是他的儿子,“清华呐,归来吃饭了。”她希望他的儿子考清华大学呢。
清华是个好孩子,六岁就会喊叔叔,我心里欢着呢,似乎听见他喊的是爸爸。
吴厚权外出打工了,清华读书的学费很贵,如果不积点钱,高中大学靠什么供他。这段时间,村里不是他一个人外出打工,外面总能多少拣点。他们大多是赶着农闲时出去的,农忙还得回来忙,吴厚权在工地上被砸了,和老板私了,赔了五万块。这些钱不少,对农村人来说。
吴厚权硬是挺着没有去根治腿病,攒下钱。他的腿没多久就跛了。
我们堂兄弟第一次和好是因为清华考上县高中了,他一家高兴,请我过去喝酒。他不停地说,“值了,跛了都值了。”
我说,“你再跛另一只,清华就能考上大学了。”吴厚权不管我的话好听不好听,他高兴呢。
除了发病时候,我很少在有人的时候仓惶。
刘嫂之前忙着给我说对象,后来都三十好几了,她也就灰心了。
我不傻了,我每年给吴有钱烧纸附带给吴有银烧点,吴有银是前两年死的,像老栓一样得了胃癌。可吴有钱不一样,他是个烈士,我把奖状烧给了他,村里人骂我说真傻,有那东西可以到乡里领钱,我才不管呢,那是“我爸”的。
后来,吴清华,我侄子,他考起了大学,我看见了通知书。吴清华给村里人挣了脸面。
我逢人就说,我侄子考起了大学。别人就说,“福根有福气了。”他们不打趣我了,我很清楚很明白。
吴清华说,“叔,我想去看大爷二爷。”
他说想去看吴有钱和吴有银呢,吴有钱就埋在后山水库旁边。“去就去,也好。”
我习惯扛着我的锄头,对锄头说,“我都快四十了,我清华出息了,你别羡慕。”吴清华说,“叔,你真可爱。”
我们在吴有钱坟上烧了纸钱后,吴清华说,“我什么都做完了,叔,我要为自己做点事情了。”
我说,“清华,长大了,叔叔长到快四十才开始明白事理。你比叔有出息,千倍万倍的出息。”
清华说,“叔,我喜欢上一个女孩。”
我说,“好事嘛。”
清华说,“妈让我考大学,我考上了。爸叫我了看二爷,我也来了。可那个女孩说死都不跟我在一起。”
我说,“死,是不行哦。”一听到死,我脑就有点模糊了。
清华说,“叔,再见。”
我说,“好。”我从口袋里面摸索着镜子,我的那个镜子呢。
清华一跃跳入水库中,我说,清华,这水深游不得。我哪知道清华不会游泳呢,打小被关在家里读书写字,细皮嫩肉。
我就喊了,“清华,水中憋久了,快起来哦。”我还没有看见他露出头来,我的身体开始战抖,我找不到我的镜子。
刘嫂和吴厚权吓得脸色苍白,“我清华不会游泳。我的清华耶。”
上了堤,好多村民聚在一起了。吴厚权跛脚想踢我,他自己倒先摔倒了。我手也抖得厉害。这个水库好久没有人下去了,少说也有五六米深。
“救人呐,清华,清华呐。”刘嫂哭着想下水,被旁人拉住。几个壮实的青年都脱了衣服准备下水。
我憋着嘴巴,我的镜子呢。我的镜子呢。
我看见了刘雪芳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再骂我,我的鼻子一酸。我衣服没脱,就栽倒水库里面。我忘了说,我在这个水库游得像一个水鬼一样,我看见清华了,他在那。
我一用力把他顶起来,我听到好多人的喊叫声,还有刘雪芳的哭声。
他们在喊我的名字,“福根呐,福根。”
我都听见了,我在水库底下呢,故意不搭理他们和刘雪芳,她骂我了。
我喜欢鱼,喜欢憋气。
我不是傻子。
清华告诉我仓惶的意思是慌里慌张,害怕的意思。我很仓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