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江边洗砚】摩诃
冒勖却是成竹在胸,站起身来,向马伯涵一揖到地,“大人,卑职受圣上隆恩,职上却无所建树,有负皇恩。然,卑职还有下情容秉。”
马伯涵一抬手,“汝且讲来。”
“大人,卑职要弹劾本府知府陈晋胆大妄为、违抗圣旨、贪墨贿赂!”冒勖昂然而立。
“嗯?汝指陈大人抗旨贪墨之事?可有凭据?若无凭据,擅自弹劾上官,本官就要请王命旗牌,拿你问罪!”马伯涵的声音冷峻异常。
“大人,且容秉,当今圣上曾下旨,免除本省一年赋税,可陈晋却抗旨不遵,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本府境内,税赋照收!本府所收火耗,三成不知去向!大人请看,这是卑职收集的证据。”冒勖从袖子里掏出一本簿册及十数张单据,一旁的戈什哈拿过去呈给马伯涵。
马伯涵把簿册放在一边,拈起一张单据,见上面写着:“青州府正堂加五级陈给照事今据”,上面所注日期正是当今天子在位七年,上面还盖着知府大印。
马伯涵迅疾拿起其余单据,每张上除了人名不同,其余都一样,不禁大怒,“啪”的一声,拍了桌子,喝道:“陈晋!汝可知罪?”
在冒勖为自己开脱的时候,陈晋还不以为然,满拟等着看冒勖的笑话,然而情势却急转直下,一见冒勖拿出单据来,他的额头就已经开始出汗。这时,再听得巡抚大人喝问,顾不得擦汗,连忙站起来,“大人,冒勖这是血口喷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请大人明察!”
“欲加之罪?汝且看这单据!”马伯涵拿起一张单据扔到陈晋面前的地上,陈晋战战兢兢拿起来,一看,便再也站不住,噗通跪倒,“大人!恕罪啊!这都是下官师爷经手所办,下官毫不知情啊!”
许穑在厅外一听陈晋的话,心里一突,觉得不妙。
“证据确凿,还敢狡辩!竟然推到师爷身上,汝那师爷叫什么?”果然,马伯涵问到了核心。
“下官师爷叫许穑,现就在厅外。”
“着他进来!”
不等戈什哈出来传,许穑便整了整衣衫,推门便入,在门口站定,冲着马伯涵拱手施礼。
“大人,学生正是许穑。”
马伯涵见许穑俊秀丰姿,又听他自称学生,便问:“许穑,汝有功名在身?”
“回大人,学生是丙辰绍兴府秀才。”许穑答道。
“陈晋的话汝都听到了?可属实?”
“回大人,学生经好友沈未斋举荐,四个月前才来到青州府做幕宾,这里有他的书信为证。故,并不知陈大人所讲。”许穑气定神闲地回答。
马伯涵看了沈未斋的举荐信,面色更是不虞,命戈什哈将陈晋暂且收监,待朝廷处置不提。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陈、冒之争终于尘埃落定。许穑正要告退,却不料马伯涵又来问他为何年方弱冠,不思科考,反而做这入幕之宾。许穑就把自己近些年的遭遇讲了出来,马伯涵频频点头,看样子对他很感兴趣。
忽然,一旁的冒勖接过话头,“大人,此次卑职所以能查明陈晋抗旨贪墨事,许师爷居功至伟啊!”
许穑内心一片冰凉,冒勖此举,把他推到了万劫不复境地。果然,马伯涵问清缘由,颇有深意地望了许穑一眼,摇了摇头,挥手让他退下。
许穑不能辩解,也无从辩解,只得退出大堂。
回到自己房内,许穑呆坐在凳子上,没来由的想起“狐兔死,走狗烹”的古训,自己这算什么?一条走狗?还是咬了自家主人的狗?
小五见少爷这般模样,小心地倒了碗水递过来。许穑却不喝,只告诉小五,先收拾一下东西,小五不明所以,许穑只能苦笑着说,估计主仆二人不日该回归故里了。
小五一愣,不再打扰许穑,悄悄退出房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五再次回来,告诉许穑,说冒小姐想见他。许穑明白了,这是小五找琴儿传话去了。也不说什么,便起身出门,往湖亭而去。
当到了那里,等了约一刻钟,冒婉兰带着琴儿才气喘吁吁地来到,不等坐下,便急急地问:“公子可是要离开青州?”
望着婉兰额头细密的汗珠,许穑心中感动,只把今日巡抚大人来后的一幕幕讲给她听,当婉兰听到父亲冒勖当着马伯涵大人的面,说许穑居功至伟时,秀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父亲这哪里是为许穑表功?分明是落井下石!
婉兰死咬着嘴唇,盈盈拜倒,把许穑吓了一跳,赶紧去搀。婉兰却一把抓住许穑的手,泪眼婆娑,“公子,奴替家父向公子赔罪,婉兰发誓,此生必不负公子!”
许穑握着柔荑,刚要说话,却听亭外琴儿惊呼:“老爷!”忙转头一看,只见冒勖带着两个衙役,正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好你个大胆的许有秋!只道你是一个正派书生,却不料行此卑污之事!”冒勖指着许穑的鼻子喝骂。
“父亲!且听女儿解释!”婉兰惊叫着,抓住冒勖手臂,又羞又急。
“住口!老夫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冒勖一甩,婉兰差点儿摔倒。
许穑盯着冒勖,眼光如剑,“冒大人,此事与冒小姐无关,在下也未曾料到冒大人是如此心性薄凉之人!告辞!”
“老夫心性薄凉?哈哈哈!与你这位蛇蝎心肠的毒书生相比,老夫才是温良之人!告诉你,老夫已经将你扳倒东翁之事写入奏折,不日邸报到处,你毒书生的大名必然传遍天下啦!哈哈!”冒勖得意地仰天大笑。
许穑听后,如金瓜击顶,急怒攻心,一口逆血喷口而出,脸色霎时惨白如纸,直挺挺地仰面跌倒,人事不知。
待到许穑悠悠醒来,触目之处不似府衙耳房,小五哭成个泪人似的,赶紧过来轻呼:“少爷,少爷,你可算醒了,吓死小五了!呜呜。”
“别哭,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动辄掉泪啊。这是哪里?”许穑晕沉沉的问道。
“少爷,你晕倒了,我央人把你背到府衙,不料想人家说咱们已经被赶出来了,没办法,就把你抬到客栈来了。你都晕厥两天了,水米未进,我这就去让店家端碗粥来。”小五起身就跑,过了一会儿,却见跟一个人纠缠着进了门来,小五嘴里苦苦哀求。“掌柜的,求求你,别赶我们走!”
那位掌柜的却不听,径直走到床前,“我说这位客官,你也醒了,赶紧走,你要是死在我这里,我还怎么做生意?快走!快走!”
“小五,扶我起来,”许穑喘着粗气,靠在小五身上,“小五,咱们不是还有些银子么?”
掌柜的却撇撇嘴,小五只是哭,许穑明白了。
“不劳店家催促,我们这就走。”说完,便挣扎着起身。
“少爷,你这个样子,咱们怎么走啊?掌柜的,求求你,让我们再住几日,等我家少爷将养得好些再走,我给您干活,我什么都能干!”小五跪下给掌柜的连连磕头,磕得地上蹦蹦作响,头上都迸出血来。
那店家却是不为所动,招呼一声,从门外进来两个活计,“别说咱们刻薄,你们两个把这个书生架出去,要是有别的去处,你们两个呢,就帮个忙送一程。”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见此情景,许穑叹息一声,“小五,起来,咱们走。”
那两个活计对望了一眼,上前扶着许穑,小五边哭边给许穑穿上鞋,照应着出了客栈。
“客官,城里可还有去处?”一个活计问。
许穑定定神,想了想,“去安福寺罢。”
问话的活计听说要去安福寺,就说:“也好,这样吧,我这儿有几文钱,你们拿着雇顶轿子去吧。”说完,掏出四文大钱,放在小五手里,二人回了客栈。
小五把许穑扶在路边坐下,又跑去雇了轿子。
刚走出百十步远,昏昏沉沉的许穑在轿子里忽听小五说话。
“琴儿,你这是做什么?”
那琴儿却只顾着哭,许穑挣扎着拉开轿窗的帘子,见琴儿背着一个包裹,哭得跟泪人似的,心中一叹,便又晕了过去。
许久,等许穑再次醒来,已是身在安福寺山门口,小五跟琴儿两个,一左一右,正呼叫他。
许穑慢慢坐直了身子,“琴儿,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琴儿眼睛都哭肿了,“公子,我家大人把小姐禁了足,把我给轰出来了,听说是,听说是大人要把小姐许配给巡抚大人家的二少爷,不日就要完婚。小姐偷偷给了我些银两,让我来寻公子,可是公子这个样子,可怎么好?”
许穑听完,两手抓着腿,想掐一下自己,手上却无丝毫力气。
小五问他:“少爷,琴儿带了点儿钱,要不咱们再寻个客栈,你的病拖不得啊!”
许穑摇摇头,“我这个样子,恐怕哪家客栈都不会收留,算了,扶着我,咱们进寺院去。”
小五两个扶着许穑慢慢向前挪动,按照他的指点,三个人来到了许穑曾经造访过的禅房。刚到门口,门便开了,那位老僧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许穑,宣声佛号,帮着小五两个把许穑扶到旁边一间禅堂内的床上,老僧搭住许穑的手腕,试了脉,也不言语,走到桌子跟前,提笔写了几行字。
“这位小施主,老衲写了个方子,你去抓药罢。”
小五刚要接,琴儿却说:“小五,你伺候公子,我去抓药。”
也许是禅堂内旃檀香气熏染,许穑觉得好些了,再看那老僧,坐在一边,闭目养神,仿佛入了定。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禅房门忽的一下子开了,琴儿回来了,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许穑一惊,硬撑着坐起来,小五赶紧过来扶着他。
“琴儿,怎么了?”
“小姐、小姐,她、她寻了短见,呜呜呜呜!”
在琴儿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中,许穑听明白了,冒小姐被冒勖禁足并说要把她许配给马家二公子后,在自己房内,用白绫上了吊,等她母亲发现,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许穑胸口一闷,“咕”的一声,鲜血喷得满床尽是。
小五已经吓呆了,那老僧倏地过来,搭住许穑脉搏,脸色变幻,摇摇头,慢慢收回了手。
“大师、大师,少爷怎么样了?啊?”
不等老僧作答,许穑青白的脸上却露出一丝笑容,“大师,小可如今四大皆空,欲入空门,大师可否为我剃度?”
老僧看了看他,点点头,“也罢,老衲这便给你剃度。”说完,出了禅堂。
小五在一旁急得要说话,许穑止住了他,轻抚他的头顶,“莫急,等会儿再说。”
一会儿的功夫,老僧带着几位僧人回来,许穑在小五、琴儿的搀扶下,坐在蒲团上,几位僧人诵着经文,老僧手持剃刀为他剃发,发丝落尽,老僧一手摩顶:“妙法无常,斩落尘缘,菩提明镜,法名无念!阿弥陀佛!”
许穑受了戒,却不起身,微笑着唤过小五、琴儿,“小五,你我二人名为主仆,实则兄弟,如今,我已遁入空门,你带着琴儿回乡去吧,冒家小姐所赠银两,也足够你们二人生活。”
言罢,也不理小五、琴儿的哭求,双手合什,缓缓念道:“一得一失,无得无失,念愚念智,无绝无生!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许穑便再无声息……
后记:江南才子许穑许有秋在受戒后便圆寂,小五与琴儿回了家乡,选了处山林,从此不知所终。
(成稿于2012年3月1日)
老哥的文风和笔力,小疯一下学不来。
道一声祝福,祝福老哥天天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