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健康的，比一般的孩子都健康。
　　 现在想到一个16岁的孩子，就要离开我的庇护，到异地去独立生活，如何不让我揪心？她有赖床的习惯，不习惯吃生冷的东西，喜欢睡大床，喜欢安静。到了新的环境，她会习惯吗？
　　 “妈妈，俺们去这个衣服店看看？”女儿指着路边的一个商店，全然不顾我当下烦乱的思绪。
　　 “嗯嗯。”我被女儿拉进了店里。
　　 “我想要这件裙子。”女儿指着一件碎花长裙。
　　 我把裙子拿在手中：纯棉的质地，最朴素的样式，淡淡的湖蓝底色上，洒满白色的小碎花，刚过膝盖的长度，正适合女儿的身材。
　　 当女儿穿着新裙子从试衣间走出了，我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莲。
　　 但愿你有新的开始，走好你人生的每一步，夜里我躺在床上，默默为女儿祝福着。
　　 七
　　 汽车远离了繁华的闹市，拐入一条通往乡镇的小路，这里虽是近郊，可由于来往的车辆很多，尤其是负重的农用车，超重的大卡车早把路面碾压的坑坑洼洼。车开得很慢，不住颠簸，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宛如我复杂的心情。隔着车窗望去，广阔的田野里，玉米已经长出了很高，郁郁葱葱，一片碧绿。我知道它们不久就会开花，抽穗，结出金灿灿的果子。
　　 “妈，快到了吧？”女儿和我坐在后排，一脸的欢笑。
　　 “快了吧！”前些日，我曾骑着摩托带着女儿来过一次：这是个新建的校园，很有现代气息，高耸的白色教学楼，样式别致的图书馆，设备齐全的实验室，平坦宽大的体育场，都显示着它在当地教学领域的重要地位。我们还看到，不远处，有几座宿舍楼还在建设中，机器轰鸣，人来人往，一些建筑工人，正在烈日下挥汗如雨。
　　 “到了！”女儿指着校园的大门说。
　　 门口的人很多，大都是来报道的学生和家长，都带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我们把车停在门口，她父亲君下车去办了手续了。我把行李一件件拿出来，站在一片阴凉地，和女儿窃窃私语。我告诉她，自己生活要多在意，不要吃生冷的事物，要勤换衣服；要认真听课，尊敬老师，和同学多交流，好好相处，有事多给家里打电话。女儿不住点着头，没有一点离别的忧郁。这样更好，我真怕她哭哭啼啼的，让我更放心不下。
　　 君出来了，手里拿着各种票据。
　　 我们拿着行李，跟在他身后，我的脚步越来越慢，心情越来越沉重，思绪越来越烦乱。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斑斑点点洒在路面上，变换着形状，不住跳动着，宛如我此刻的心情。
　　 我们在一排红色的瓦房前停下，推开门：是一个30平方大小的空间，光线很暗，见不到一丝阳光，灰色的水泥地面，墙壁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和陈土，坑坑洼洼的，像一张破相的老脸。八张双人床紧靠着墙壁，中间留出一个不大的空间。
　　 我站在门前，久久不想进去，心里刀割般的痛，远处一片树叶脱离了母体，挣扎着，扭曲着，融入大地。
　　 “你快点呀，你不知道我们中午还要请人吃饭。”君催促着，有点着急。
　　 “你要睡下铺，还是上铺？”我拉着女儿的手。
　　 “上铺，上铺安静。”
　　 女儿弯腰慢慢爬上上铺，把东西一件件递上去，看着女儿的背影，我强忍着眼泪，想到女儿在家自己也睡着一米八的大床，喜欢在床上翻滚着玩，尤其是夏天，为了凉快，晚上都是左边右边换着睡。可现在却要把夜的空间局限在这个不足两米的地方，怎不让人担心？
　　 “夜里一定要小心，不要掉下来呀。”我强笑着嘱咐着，心里却丝丝的痛。
　　 “走吧！”君催促着。
　　 “我走了，多往家打电话。”我望望坐在上铺的女儿。
　　 “知道了，妈妈再见！”女儿向我摇着手，还做着鬼脸。
　　 我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语。
　　 “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宿舍楼马上就盖好了，他们马上就会搬过去的，在这住只是临时的。”
　　 “嗯嗯。”
　　 “都16岁了，也不小了，离开家，对她的成长也有好处。”
　　 “嗯嗯。”我怎么也无法让自己从刚才的气氛走出来。
　　 中午，我们在附近的饭店答谢为女儿帮忙的几个人，一共七八个人，满满一桌子，说着感谢的话，说着客气的话，举杯换盏，烟雾弥漫。我始终话很少，君却大杯喝着酒，仿佛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几次从他手里夺过酒杯，他居然对着酒瓶一阵狂灌。
　　 一会，他就酩酊大醉，摊在椅子上，语无伦次起来，最后居然大哭起来。
　　 在坐的，大都用疑惑的眼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也许还有些小看他，自己请客，居然这样，太失身分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打着圆场，眼泪也出来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默默流泪，到底是父亲，再不喜欢这个女儿，也是他的亲生，到了关键时候，还是放不下。像今天，都说父母痴，谁解其中味？
　　 夜里很久不能入睡，穿件黑色的睡衣，幽灵似的在空荡的一楼走来走去，满屋都是女儿的气息，客厅有她的笑颜，卧室有她的声音，角角落落有她的味道。打开空调，只为让空气变得干爽起来。看着一篇小说催眠，平躺，侧身，肚皮朝下，很久才迷糊地睡去。一个激灵醒来，有蚊子叮咬的痒痛，这也是我最不能容忍的，开灯寻找，早就没有了踪迹，恨得咬牙切齿，只想立马让它尸首分离，皮开肉绽才过瘾。
　　 也不知道女儿今夜可好，她自己打饭习惯吗？夜里可否像我一样难于入眠，她今夜居住的小屋，密不透风，也不知道热到什么程度？只可惜当时手机还没有普及，要不早给她电话了。
　　 开灯，已经三点了，再没有一点睡意，歪在床头，凝望着窗帘，看着它一点点有了亮色。
　　 八
　　 好大的秋风，无边的尘土，满地的黄叶，残落的树枝，翻转着，交织着，悲鸣着迎面扑来，吹乱的我的长发，吹乱我的裙裾，也吹乱了我的心。
　　 我骑着摩托，飞速行驶在坑坑洼洼的乡镇公路上，已经过了40码，我还想加速，紧握车把的右手又开始向怀里转动，车像接到了命令，野马似向前飞奔。不知道是多少次了，都是这样去学校看女儿，来来往往，我熟悉了沿途的每一个村庄，每一个集镇，每一段路况，甚至道旁的每一个小饭店，小超市，加油站，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目睹了路边两行高大杨树的抽芽，长叶，茂盛，凋零的整个过程。也见证了一望无边农田的碧绿，繁盛，热闹和寂寞。春去冬来，女儿在一天天的长大，可长得很辛苦，很艰难，我的心也越来越纷乱，复杂。
　　 每到周五，我都会习惯地等着电话，女儿一定会来电话的。
　　 “叮铃铃”电话响了。
　　 “妈！”是女儿。
　　 “妈！明天来学校吗？”
　　 “下周你不是要回来吗？”他们每月都有两天休息日，又到月底了
　　 “妈，我想见你，明天你还是来吧！”女儿的声音很低，很忧郁。
　　 “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我就是想见你！”
　　 “要不，你去一趟？”我望着身边的丈夫。
　　 “还是你去吧，你们母女好交流。我明天还有事。”他每次都是这样，以各种理由拒绝和女儿见面。我知道在他灵魂深处，一直排斥着这个女儿，实实在在相信，女儿是他的克星，给他带来了灾难，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个关于虎和牛的梦。都说天下父母的爱最伟大，最无私，并不说明，每个父母就是伟大的，无私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把一生的爱献给儿女的父母有之，为儿女掏心掏肺者有之，对儿女棍棒相加者有之，为了私利，把女儿送入火坑的父母有之。谁敢说，如果只有生路一条，每个父母都会毫不犹豫地留给儿女。记得他从监狱出来，看到我对女儿的疼爱，就多次问我，如果只能单项选择，是选择他，还是女儿？
　　 我很懂他，但无法原谅他。
　　 “我去就我去，知道你也不想见女儿。”我恨恨的。
　　 他默默地上楼去了。
　　 我怎么也不能入睡，索性穿了件衣服，来到院子里，“天狼”看到我，高兴地摇着尾巴，在周围撒欢，还“呜呜”说着狗语。打开院门，走在秋夜里，已经是农历的15了，洁白的月光洒了一地，这是近郊，远处大片菜地也像蒙上了一层薄纱，神秘起来。我轻声唤着“天狼”向南拐入一个田间小径，找个地方坐下，远处传来几声犬吠，田风送来阵阵青菜味，我默默地抚摸着身边的狗儿，将头扬起，不想让眼泪流下来。
　　 女儿，我的宝贝女儿，你到底怎么了？一直像活在一片雾霭里，让妈妈看不到你的本色，摸不到你的灵魂，走不进你的世界。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你自己要去县里上学的，可现在还是一直不开心，永远都是忧郁的样子，让妈妈永远悬着一颗心。我知道你学习压力大，成绩也不算优秀，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快乐的成长，开心的生活。你刚入校时的笑脸又藏到哪里了？
　　
　　 又见到了女儿，她穿件淡绿的毛衣，长发披散在前面，几乎遮住了她的脸。
　　 “近来怎么样了？”我问。
　　 无语。
　　 “课程进度快吗？”
　　 无语。
　　 “快该总复习了吧！”
　　 “不知道。”
　　 “妈，我真的熬不下去，晚上天天睡不着。”她说着，靠在身边的一颗大树上，嚎啕大哭，泪水磅薄。
　　 “呜呜呜呜---”
　　 “你这是干嘛，我们快回宿舍，让人看见算什么！”
　　 我递过纸巾，拉着她，向她们宿舍走去。
　　 在宿舍，她平静多了，也许刚才的泪水，带走了她很多的愁绪。
　　 “我见见你们的班主任。”
　　 “你不是才见过？”
　　 “我有事问他。”
　　 我见到了她的班主任，一个50来岁的瘦老头，带着一副厚厚的眼睛，头发已经花白了。
　　 “张老师好，孩子在这里没有少给你嫌麻烦。”我客气着。
　　 “应该的。”
　　 “我女儿近来怎么样？”
　　 “很好呀，她除了成绩不太出色，其他都很好。班里70多个学生，也是不好管理，也常有矛盾，可你女儿从没有和同学有过什么冲突。”
　　 “她听课认真吗？”
　　 “上我的课还好，就是不喜欢发言。也没有看出别的什么？”
　　 回到家里，我想了很多，更多的是迷茫，犹豫，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其实很多时候，老师是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学生的，尤其是他们的精神世界，很多父母也是这样。
　　 九
　　 很多时候，我都斜倚在床头，直钩似盯着床头的电话机发愣，翻身，坐起，躺下，再坐起，泡一杯浓浓的咖啡，轻啜一口，淡淡的苦，心更痛。女儿的很多变化都是从这无形的电波传递给我的，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焦虑，烦躁，没有了颜色，没有了阳光，还伴着呜咽。其实很多时候，电话一响起，我的心就会被刺痛，马上就揪成了团，大脑也瞬间变了空白。我不知道女儿又会出现什么情况，更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安慰她。不想了，我也累了，翻过身去，背向电话，不等了，但愿女儿今夜能做个好梦，梦到鲜花，梦到明月，梦到芳草，梦到溪水。可身不由心，我又转过脸来，目光再次落在电话上，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是娇娇吗？”我飞快地拿起电话。
　　 “嗯。”她的声音很低。
　　 “这几天可好，学习紧张吗？”
　　 “呜呜呜，妈，妈，我受不了了，成夜不能睡觉，一直做噩梦。”
　　 “娇娇，你到底怎么了？告诉妈妈，妈妈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其实，很多时候，在孩子的眼里感到很棘手，很麻烦，很困惑的事，一旦大人插手，就会很容易解决，大人就是大人。可难就难在，大人和孩子之间必须是朋友，孩子愿意将她心底的秘密告诉你。
　　 很多时候，孩子大了，都会和父母渐行渐远，他们都有了自己独特的思想，也有了自己的秘密。永远都是这样。
　　 “我真的没有事，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多让我担心。”
　　 “妈，妈---”
　　 “嗯，你到底怎么了？”
　　 “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她挂断了电话。
　　 屋里恢复了原来的阒静。
　　 我关上灯，把自己放在黑暗里，把自己放在回忆里，任由思绪漫漶，肆意。不行，我不能焦虑，不能烦躁，一定也好好梳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女儿刚去上高中时，她是快乐的，不断地给我讲着他们班里的新鲜事，什么老师讲课的口音呀，同学之间的交往呀，县里和市里学生的差别呀。她闹得最凶的时候，都是在考试前夕，她一定是无法面对考前的压力，得了考前焦虑症。我早知道，面临强大的竞争压力，不少考生在考前都会有这种情况：上课心不在焉，十分焦急，自马上临考了，却仍然什么也记不住；烦躁不堪，见到任何事情都有发火的欲望；坐立不安，总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浪费时间；吃不好，睡不香，精神萎靡不振。娇娇一定是这样的。我也知道可以用自我暗示法，睡眠消除法，运动消除法，兴趣消除法，情绪宣泄法，游戏转移法，食疗法，音乐疗法等等来消除这种不良情绪。然而很多时候，理论和现实都相差很大的距离，不是每种理论，都可以付诸于现实。不能面对生活压力的人，一定和他的经历有关，但和他天生的心理素质关系更大。人生的很多悲剧有来自于性格，性格决定命运。如果有性格缺陷的人，又遇到意想不到的打击，就会做出很多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来。
　　 女儿的性格和我相差甚远，很多年来，他们父女虽然一直磕磕绊绊，难于相亲，相容，相惜，相恋，可他们的性格极其相似。我又想起了女儿的父亲，一直让老师称赞成绩优秀的学生，居然四年没有考上大学，这不仅仅是个生命的意外，和他无法面对压力，遇事手足无措，优柔寡断的性格关系很大很大。孟子说，人之初性本善，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这两位思想家，哲学家，都一再强调后天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可谁又能否认性格决定命运的说法？又是什么决定了一个人的性格呢?那就是天性，也就是天生的性格，科学研究表明，我们的性格像我们的身体一样也遗传了我们父母的部分性格，而且一生无可改变。另外很多重大的疾病也会遗传，所以讲究的父母在给儿女择偶时，也会考虑对方的家族是否有重大的遗传疾病，怕影响了孩子的一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