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哇哇，讲不出话。琴姑娘看到对方眼神中的热情。琴姑娘从没学过手语。她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样回应。
　　 她突然觉得很怪异。两个人靠无声而成为朋友。这让琴姑娘想交朋友的想法，变得很可笑。
　　 琴姑娘的淡漠，让急于交朋友的男子很难受。他发出的奇怪声音，像一串串珍珠洒落在地上。琴姑娘不喜欢那些掉在地上的珍珠颗粒，她依然不回应那些声音。
　　 经过一番努力，什么成效也没有。男子最后放弃了结交朋友的努力，眼神迷惘地走了。琴姑娘没有朋友。她对外部的世界，有一种顽固的拒绝意识。
　　 夏日的晴天，可能瞬间发生变化。赤红的太阳被遮盖起来。风变得很强劲。路上的行人，纷纷低头快步奔走。琴姑娘坐在小店内，看着天色的急剧变化和行人的惶惶神色。
　　 雨点从天上捶打下来，在灰白色的公路上，炸开一朵黛青色的花。雨滴捶打的声音，哗哗的。
　　 周秋元用手挡在头上，跑着进到小店里。衣服上已经分布了一些雨点描画的图案。急促的奔跑，让周秋元的呼吸变得很快，瘦削的脸变得更小。
　　 看到进门的周秋元，琴姑娘的心，失去了正常的速度。周秋元抬起头，看向琴姑娘。
　　 “一包奶糖。”
　　 琴姑娘不敢将眼神继续停在周秋元的身上。她赶紧移开眼神，去货架上寻找奶糖。货架上被花花绿绿的各种包装纸占领了。琴姑娘的眼神出现了问题，那些花花绿绿都融成一团稀泥。她站起来，开始在货架上翻找。
　　 那堆奶糖，有好几包放在一起。琴姑娘把糖捡起来又丢下去，这样的动作进行了好几次。周秋元站在门边，店门外的雨溅进来，他一直躲藏着雨滴散成的碎末对他裤子的侵害。慢慢地，周秋元站到了琴姑娘的身后，他很奇怪琴姑娘对熟悉事物的陌生。
　　 “就这种。这种糖，我喜欢。”
　　 琴姑娘的手上，正拿着一包糖。她被周秋元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转过头来，脸和周秋元的脸隔得很近。这样近距离的男子气息，让琴姑娘变得很慌乱。
　　 琴姑娘把糖塞到周秋元的怀里。快步回到她常坐的柜台后面，在计算器上按下数字。她等待着周秋元按数字付钱。
　　 周秋元抱着糖走过来，“能不能给我一杯水喝？”
　　 屋外的雨，下得很大了。路上已经汇聚了小河一样的水，像一片青色的布在滑动。
　　 一杯水。琴姑娘站起来，倒了一杯水，递到周秋元的手里。雨水洇湿了周秋元衬衣的肩部和胸前的一些部位。他似乎很紧张，手有些抖。也许是雨水，让他感觉到寒冷了。
　　 “谢谢。”
　　 周秋元把水倒进嘴里。嘴里嘀咕着感谢的词语。他还想说话。词语在嘴里堵塞了。他可怜巴巴地看着琴姑娘，好像一个落水的人，等待别人去救。
　　 没法救。琴姑娘压住自己内心的冲动。脸上一如往常的平静。她没有拯救周秋元的稻草。
　　 突然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把黑伞先伸进店来，然后跟进来一个男声。
　　 “好大的雨。暴雨如注。”
　　 周秋元慌忙从伞的侧面挤过去，跑进雨里。丝线一样的雨水，被一个瘦瘦的身影切割着。
　　 “周秋元？他来干什么？买东西？”
　　 进门的是于树华。
　　 于树华的身上，已经被雨点打湿了。他进门后，琴姑娘递给他一张干净的毛巾。于树华用干毛巾擦着头上的水，头发被毛巾揉得很乱，像一个高高的鸡窝。
　　 “还是琴姑娘懂得体贴人啦！我家那个母鸡婆，整天只晓得打麻将和折腾她那张皱得像破抹布一样的脸。”
　　 琴姑娘微微笑着，看着于树华。她的这种表情，是在酒楼干的时候学会的，对待任何人，这种微笑和神态都是无可挑剔的。
　　 于树华弄干净了头发，琴姑娘递给他一把梳子。于树华明白琴姑娘说他的头发乱了。于树华梳了梳头发，但身上的衣服湿了，贴在身上，很难受。
　　 屋外的雨，并不见小。于树华穿的衬衣，他解开扣子，扯开衣服扇了扇。这个动作，很不文明。琴姑娘赶紧将眼睛投到雨中。于树华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扇了几下，胸口的一团很黑的毛，被扇得摇动起来。他在屋子的角落拉过来一张椅子，坐下。
　　 琴姑娘看着街上的雨出神。这正是下班的时间，路上打着伞冒雨走的很多，在雨中穿行的汽车也很多。
　　 正是夏天，下了点雨，天气有点凉。于树华没有扣上衣服，他敞露着胸，坐在那里。他开始谈论。琴姑娘不好意思再把头扭到街上去了。她微微笑着，眼神落在柜台上的计算器上。眼睛的余光，都不想落到于树华的胸上去。
　　 于树华没事的时候，喜欢坐在店子里，跟琴姑娘说话。这种说话，有点像演讲，因为他的听众，只有一个。
　　 听众，对于树华来说，是最好的一种说话对象。他夸夸其谈，对方不需要附和，更不需要回答。于树华的说话，像对着台下的下属发表演讲。
　　 店门外，是哗啦啦的雨声。店门内，是于树华呱啦啦的说话声。没有一个顾客。天色也逐渐暗下来，即使雨水对光线的反射，也无法阻挡黑暗下来的夜晚。
　　 琴姑娘很想离开店子了。于树华从架子上拿了一些东西，撕开袋子，自己抓一点，剩下的递给琴姑娘。这些包装袋里所装的，是琴姑娘这样年龄的姑娘喜欢吃的话梅，牛肉干、咖啡豆等食品。这些东西，琴姑娘并不喜欢。虽然天天接触这些东西，但她不吃。吃一样，都得付钱，她的工钱就会瘦一点。晓蓉来，爱吃，撕一次袋子，她的心就痛一次。这时，她的肚子，也有些饿了，勉强尖着手指，去拿了一点，塞进嘴里。
　　 吃这些东西，一点都不能解决问题。她还不能拒绝，微笑着，吃一点，依然神情很专注地看着于树华。这种专注的眼神，带给于树华更大的说话热情。
　　 她讨厌于树华的说话。全都是些大而无当的词语和模式。在琴姑娘耳朵里流过的那些语言，像城市的小水道那样让人难受。琴姑娘感觉，于树华这些语言，都浸润着官场的生态，特别刺耳。偶尔有点别的，她也当风吹过。还不能不听，微笑着听。于树华是老板，还得装出很开心的样子，去接过那些垃圾。
　　 天渐渐模糊了雨丝的光线。雨丝在路灯迷蒙的光线里，一闪一闪的发亮。于树华的热情不减。他没有发现琴姑娘不停去偷看屋外天色的表情。雨还是那样大，没有减少。
　　 晓蓉奔跑着，踏进了店子。她打着伞，衣服上有雨水淋湿的痕迹。晓蓉总是显得要调皮一些，不安分一些。但晓蓉的出格，总有那么股子邪劲，让琴姑娘不高兴。
　　 不高兴能怎么办呢？毫无办法，她无法去规劝这个妹妹，也无法帮助她获得一条更好的生活路径。晓蓉能走往什么方向去，琴姑娘只能默默请求老天的眷顾。
　　 “姐，怎么还守在里面？是不是没有雨伞，我给你带来了。”
　　 晓蓉的声音，充满欢快的天真。于树华不高兴晓蓉来打扰他的说话。但是晓蓉带来的打扰，他没法阻拦。于树华站起来，看了看时间，时间才刚到吃饭的时间。只是因为雨的关系，天气看来比实际的要晚很多。
　　 “于老板，时间不早了，我姐能下班了吗？”
　　 琴姑娘不问，晓蓉问。琴姑娘的眼睛，看着他，脉脉的。于树华有些舍不得琴姑娘就离开。
　　 “于老板，我姐加班，是要支付加班工资的哟。”
　　 于树华意识到自己的迟疑，他马上舒缓了脸上的皮肤，堆出一些笑意，“怎么能让琴姑娘加班呢？我是想请琴姑娘吃饭。晓蓉来了正好，我们一起去。”
　　 “于老板，你不会是有什么居心吧？”晓蓉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去看于树华。晓蓉一张薄薄的嘴，像一把锋利的剪刀。
　　 “能有什么居心。老板请员工，应该的。”
　　 “为什么以前不请？”
　　 于树华不再回应，而是笑笑。“走吧，你们喜欢吃什么，炒菜还是火锅？”
　　 “我们不吃。你改天再请吧！我今天有事跟我姐说。”
　　 “那好吧！”于树华原本就不太真心，现在有了这样的台阶，就顺势而下。他店门口招停了一辆的士车，钻进雨丝中的车里。
　　 琴姑娘看于树华的车溅着地面上的积水开远了，然后整理了一下店子，把门关上了。
　　 晓蓉打着伞，屋檐上的水滴，“哒、哒、哒”地敲着伞面。琴姑娘弯腰曲锁门。把卷帘门锁上后，她立起身子，身体靠近了晓蓉。晓蓉用伞遮盖了她。
　　 住的地方离小店并不远。但路上的积水和依然下着的雨，让她们的裤脚都淋湿了。
　　 在小屋里，还有一点剩菜。热热，还够两个人吃。吃完饭，晓蓉对琴姑娘说，“姐，我想结婚了！”
　　 琴姑娘看着晓蓉。眼里迷惑不解。
　　 关于这个问题，似乎不应该是这样一种告诉的方式。琴姑娘等待晓蓉继续说下去。晓蓉勾着头，似乎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晓蓉才抬起头来。晓蓉的脸，微微有些红，这不像晓蓉的性格。
　　 “不是什么有钱的人。很普通，他是一个厨师。三十多岁，脑袋大大的。我喜欢他的脑袋。”
　　 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晓蓉应该找个什么样的男人，琴姑娘心里也没有数。晓蓉的形象只算一般，她一直念念不忘的有钱人，应该是不会看上她的。琴姑娘心里有数，晓蓉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应该不错。琴姑娘奇怪的是，晓蓉怎么就放弃了她所谓的“理想”。
　　 晓蓉来告诉她这个，只是让琴姑娘知道。以前的任何事，都是这样。琴姑娘是无力去说“不”的。即使一个字，也很难。
　　 所有的决定，都只能晓蓉一个人去做出。琴姑娘知道，她不是只有顺从地接受这个一个方案。她可以通过动作，通过表情，通过眼神，表达她的意见。她没有，她已经习惯于顺从了。
　　 “我觉得，跟他结婚没错。姐姐，你祝福我吧！你放心，我们以后会照顾你的。”
　　 这样的话，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价值。琴姑娘不再看着晓蓉。她已经知道这个信息了。她不需要再等着晓蓉说什么了。
　　 “姐，你要帮我。”
　　 琴姑娘走到床边，捡起一本杂志。没有事，看看杂志，早点睡觉。晓蓉不急着去上班。外面的雨声似乎已经消歇了，那些到会所去消费的钱币，不会停下焦急的脚步的。
　　 “姐。我们想好好生活。我想离开会所，那个地方不适合我。我想去超市或者商场当服务员。这些地方要干净些。我想要个孩子。”
　　 琴姑娘抬起头，晓蓉说这些干什么？
　　 “姐。把房子给我，行吗？”
　　 琴姑娘更奇怪了。房子不是晓蓉一直住着吗？怎么说这样奇怪的话，琴姑娘并没有撵她走呀！
　　 “我意思是说，你把房子的名字，改成我的，行吗？”
　　 为什么提这样的要求？琴姑娘在心里问，脸上和眼睛里没有表现出问号。她的平静，有时是很让人恼火的。不过平常，她的所求和被人求都是很少的，她缺少做出决断的经验。
　　 一时无话，冷冷的。
　　 窗子很黑。迷蒙的夜，在窗外不断延伸。晓蓉也有些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平常要点钱，几十或者几百的，琴姑娘并不这样静静地等待，总是以行动作为回答。可能，晓蓉早就习惯了一有要求就得到回答的场面，她没想到拒绝。
　　 “姐——”
　　 晓蓉的声音，变得很黏，腻腻的。她是不屈服失败的。
　　 办理过户的手续。琴姑娘总感觉不对，她缺少应对这种局面的经验。经过妹妹晓蓉的一番言语攻势，琴姑娘还是点头答应了晓蓉。晓蓉很高兴地走了。
　　 办理过户的事，并不是那样简单。晓蓉不断地忙碌着，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似乎过户房子是最重要的事，为房子而编的理由，反而被风吹散了。琴姑娘心里的疑惑，一点一点累积起来。
　　 于树华到小店来的频率，比过去多了。周秋元来的时候少了很多，他的样子，总像在躲藏什么。有一天，于树华说到了周秋元，大概是于树华那个局里的一个小科员。琴姑娘尖着耳朵去听，这点信息，像喂给鸡吃的散碎稻米，瞬间就消失了。
　　 这样一个小店，毫无乐趣可言。于树华没事呆在里面，确实让琴姑娘厌烦。但于树华是老板，他要给琴姑娘讲大国间的战斗，讲工作中的烦恼，讲这个城市的规划，讲他母老虎一样的妻子。
　　 别人的事，和琴姑娘无关。她不想知道，也无力去介入。听着就听着吧。后来，于树华带着琴姑娘去外面吃饭。这是琴姑娘没想到的，也是让她害怕的一件事。那些琴姑娘所站过的门口，琴姑娘也在点头和微笑中走进去了。
　　 琴姑娘想换个工作。但是于树华的邀请，暂时还没办法拒绝。
　　 站在门口的感觉和坐在里面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琴姑娘平静的心波，也不免会荡起一点涟漪。
　　 酒店、饭馆、咖啡吧。这些地方带来的刺激，对琴姑娘是震撼的。她一直封闭在自己沉默的世界里，不敢接触新奇的刺激和感觉。但这些突然而来的刺激，琴姑娘心里满是疑惑与怀疑。于树华嘴里，总是他对妻子的不满和他的痛苦，这些关琴姑娘什么事呢？
　　 对于琴姑娘微闭的心来说，羞涩紧张的小伙子周秋元似乎才能装进去。于树华请琴姑娘吃了好几次，琴姑娘只是心波微微漾一下，没有感激也没有难为情。
　　 这天晚上，于树华带琴姑娘走进南市之家，在一个包房里坐下。于树华又开始了他的说话，在说话中，于树华其中一句刺了琴姑娘一下。
　　 “金虎区那片要开发成高档商业区，那里的房子要拆迁，好多人都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琴姑娘心里麻麻的有点痛。父母留给她的房子，就在哪里。晓蓉把房产证的名字换了？琴姑娘脑袋一热，晓蓉不可能住那里，她也不可能在那里结婚。
　　 拆迁，难道可以这样白白拆了。其它人住哪里呀？
　　 “拆迁！那些人慌啥？还不是为了补偿款，一笔钱呀！”
　　 钱？琴姑娘一惊。每天从手里流过的钱，全都流进于树华的包包里去了。每月作为自己工资的那点钱，也很快四分五裂了。于树华嘴里的一个“钱”字，确实让琴姑娘很难受。晓蓉为了这个而来。心上突然被人戳了一刀，很疼痛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