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那是我亲眼所见，你何须狡辩。“话音落地，明月的脸色蓦然一青，接着又道：“我不会为难你，也没有这个能力。况且当年阿爹阿娘早就已经交待好了，倘若有一天，我与你必须要站在敌对的场面，无何你做什么，我都不能还手。”
　　
　　 她一直认为他对她还有情义，即使只是兄妹之情。可是这一句话，像尖锐的剑刃刺进她的四经八脉，痛在心里。
　　 他是旧日的清风，却不是执起她的手说要娶她做新娘的清风，他终究不是她的什么人，连亲人都算不得，藏在他心里的，原来一直是对她的憎恶。突如其来的失望，在密稠的春雨里凝固。她信仰多年的爱恋早已成空，一如逆境里被她奉若救命稻草的那幕，从暧昧的桃花里淌过的爱恋，如梦境一样虚无飘渺。
　　 意识到这层，深雪的眼神清澈决绝！
　　
　　 相对于眼前女子的深恶痛绝，明月此刻反而一脸风清云淡，仿佛看破红尘，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睽违多时的心结打开，过往岁月里对深雪的爱与怨在此刻得以放下，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双眸一闭，对着深雪淡淡地道：小雪，你动手吧。“
　　 听了明月的话，深雪在心里冷笑，他宁愿死也不愿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天下的男子都一样薄情？跨过的数年光阴停在眼前，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她好不容易寻回了他，他已经娶妻。
　　 她只求寻回遗落在时光里的真心，根本无意于他做下的这等事实。然而过往的回忆，他全然不记得。
　　 目光有瞬间的飘移，透过雕花琢鸟的画阑，落在后院宏伟阔气的水阔之上。沉沉的幕色不如风府在京城的声望，日日绣宴笙歌，衣香鬓影歌咏绕梁，红粉华妆动人心弦。荣华富贵在手，随了晨昏赋曲填词，整日宫商不离口，丝竹代了逆境下的奔波流离之苦，偶一个瞬间瞥见富丽堂皇于眼下峥嵘生艳，轻易便能明白他心性逆转的缘由。
　　 权财地位，果然比真情更能经受命运颠簸，永垂不朽。
　　 明月没有看到的是此刻堆满她脸上的沮丧，担忧的事情，在此刻亲眼目睹，仿佛瞬间失去了血色。她一向认定经历的情感不会烟消云散，在暗中观察数日，她当风府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外衣，卸去这些伪装之后，自然是她熟悉的那张脸，是她以往依赖的气息。
　　 相对之下，她这些年于暗处的成就，飞上云端的风光，终不及它来的猝不及防。自从与他失散之后，莫名其妙被人带去蛮荒之地，为人垂练成一把尖名的兵器，心狠手辣，遇敌杀之而后快。
　　 此刻听他这些话，即无悲戚，也无失望，一脸久经红尘的世故。只朝明月轻轻一笑，衣袖与笑意一齐飞扬，翩跹宛如乘云。
　　 “明月，这是最后一次，你不要后悔。”
　　 话音一落，如魅般灵动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四】
　　
　　 深雪走后，明月望了眼黑漆漆的天幕怅然若失。
　　 想起她飞身离支去前丢下的那句话，心里隐约有些担忧，仿佛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站在阙阁里对着茫茫暮色怔怔发呆，心里的压抑如同酝酿的一场暴风雨。
　　 思及这片刻之间发生的事情，联想到深雪出神入化的轻功身法。这一次重逢，深雪严然颠覆了在他心里的形象。之前定格在桃花树下的温婉秀慧，此刻全被觊觎天下的肃冷杀气取代，那完全是他不熟悉的，也是难以掌控的。
　　 这样一想，却越发不可遏止，过往的琐碎一帧一帧在眼前滑过，越是想理出个头绪，越是彷徨流散难以收拾，明月陡觉心恸。他分明记得，记忆中的深雪是有几份清冷，却不会如此暴戾。倘若不是那场意外，他们极有可能是对很幸福的夫妻，她应该待家里织布绣花而不是拿着剑纵横江湖来无影去无踪。明月没有注意到，自己坚毅的面容在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渐渐柔软起来，仿佛一层层笨重的战甲在视线里一层层退去，他们曾有过的少年时光慢慢浮出水面。直至瓶沉珠散，恩断情绝，明月硬生生压住翻腾于心底百转千回的那抹混乱思绪，强行移到眼前夜凉花冷的场景之中，想到这十年时光如同戏台上瑰异炳换，当年鲜红的桃花树下娥眉低转的女子，转眼之间便成了残酷无情的冷面杀手，那么这十年之中，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这是否与阿爹阿娘的死有什么关联？
　　 再细细回想阿爹阿娘在世的时候，也曾要求他好好习武。他的志向只在舞文弄墨，不喜欢整日里打打杀杀，听到这样的说法，阿爹总是一脸的暴恕，大有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无奈之中又隐约透着股担忧。说让你习武，并不是让你去打架，只不过练一手段防身，我和你阿娘总有一天会离去，你这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倘若遇到什么事情，你要怎么办。每当这时阿娘总是对着他笑，一边拉着阿爹的衣服，阿爹见阿娘的神情也不再说话。此后只将收藏多年的武功心法交给他，要他得空多揣摩揣摩。
　　 突然一道灵光从脑海里闪过，是不是阿爹阿娘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才总是叫他练武防身。倘若是这样，那是否还有什么藏在暗处他不知道的原因？那时他也的确曾静下来心揣度书中的武功心法，在阿爹阿娘的指导下勤于苦练，也算小有所成。直到流落在外的几年，为寻找深雪而四处奔波，风餐露宿。之后在风府的时光，温香软玉中呆的太久，为打量风家的生意四下奔波，令他练武不似从前那般勤快。众然有之前不错的基础，在形如鬼魅的深雪面前，想要确保自己和小晚万无一失，他知道没有可能。
　　 正在思索之迹，猛然一个抬头，穿过烟色迷离的春雨，在华灯淡淡的光环之中瞥见长长的回廓一角一抹鲜红的霞衣飞过，宛若彩线飘散轻燕南回，恰巧就落进眼里。正想问谁在那边，猛然一个激灵，想起下午见着小晚的时候她就是穿了件这样的大红花织锦袍，心里一阵颤动，不知道小晚是否一直在那里。即怕小晚看到之前的事情胡思乱想，又怕深雪果真做出些什么对小晚不利的事情。一边收拾石案上的茶具，整了整衣袍，从阙阁里出来，一路往别院的方向走去，一面思量着这件事情应该如何让小晚知道。
　　 他知道这隐患深藏可有可无的严重性，只有小心谨慎。
　　 想到这层，忽然就觉开阔，理了理衣襟，头也不回地走出阙阁。
　　
　　 这边，小晚看到明月一路朝回廊走来的身影，转了个身，迅疾地往别院跑去！
　　 仿佛害怕什么事情要被揭开，看到明月走来的身影，她微微有些心绪混乱，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要如何是好。
　　 关于明月，她有太多不知道。虽然这个男子是自己的夫君，她始终可以感觉到他心里厚厚的心结。明月从来不说，她也不好去问。仿佛害怕自己的一念之差，带来连环的恶果。与明月的缘份，冥冥之中中仿佛有什么在牵引，他就如自己手中的风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脱线而去。往往怀着这些心事，有种脱身不得的烦闷。也曾经借了陈世美的戏文旁敲侧击地问他，倘若他是陈世美，他会不会辜负秦香莲的这番真情？荣华富贵在手，是否在男人的心里真可当去琴瑟和鸣鸳鸯白头？他只是抓了她的手在掌心微微地笑，双眸间凝聚的光彩一如即将离弦的飞箭，她一阵心跳，那一瞬间仿佛风雷将至，挟着排山倒海之势激射而至。小晚只觉心里无限紧张，低头喘了口气，然后听到他的声音。
　　 他说，江山、美人，连皇帝都徘徊不定，又岂是咱们这些寻常百姓能分得清。小晚微微思虑，心里的疑惑不知道是他分不清还是分得太清。他大概是听出了她话里的暗意，避讳也是有道理。只是他一直只字不前的过往，让她觉得自己与他之间少了一根至关重要的链琐。她默默注视了他良久，他一直盯着戏台上红红粉粉的伶人。她收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往戏台上望去，戏台上正唱至情浓，戏里人生，生旦柔肠百卷，深深浓情，如月华炫目。她眉心轻轻一蹙，又对着他道：“这些日子，我把你绑在身边，为风家上下打量，真是难为你了。“明月笑道：“我们是夫妻，何必说如何生分的话。”听罢她心里一急，因为这夫妻的名份，他承诺不会将她放下，而她的委屈，是她一直介怀的，他不可能为她放下。在他深藏的内心里，若要分个轻重急缓，她始终是被忽视的那个。
　　 想到此处，心里微微痛楚，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落下，滴在一直紧握的手掌上。一如滚烫的油渍，让她被烫着了般猛然一惊，终于从凌乱的思绪里抽身而返。
　　 这一生，怕是永远等不到他将心交给自己的那天。
　　
　　 傍晚与明月在阙阁的对话，小晚明显感觉明月藏有心事。
　　 但是明月不说，以明月的性格再去追问也是徒劳。整个下午小晚都陪在明月身边，小心翼翼探防他的心绪，一直到暮色降临，明月叫她先行离去，风小晚才回别院。回到别院以后，大约过了半刻时间，忽然下起了大雨。想到还在阙阁的明月，小晚披了件薄纱披风，拿了把折伞一路往阙阁而去。
　　 隔着一条长长的回廊，在烟雾迷离的氤氲水汽之中，借着院内高燃的灯笼。风小晚分明看到除了明月外，还有另一个身影。以为又是风家商号的事情，她在这端揣测，这么晚了明月还在会什么人？心里有微微抱怨，抱怨老祖宗太不体恤人。但转念一想，这也是老祖宗对明月的信任和锤炼。明月是自己的夫君，做为风家唯一的后辈。风家的家业总有一天要他接手。并且这一年来，明月明显开怀了许多，不似她带他入风府那会，整日整日沉默就如块石头。他在风家的生意场里周转，慢慢沉淀下来的品性，一如风雨过后土培上草叶的再露尖角。眉间皱褶慢慢舒展，心情也越发明亮。偶尔陪她在阙阁里小坐，行止比以往更亲昵了几分。小晚心下欢喜，趁他斟茶之迹目光悉数落在他身上，月华下那清雅温润的素衣男子，隐约有着出尘谪仙的飘逸。
　　 小晚静下心来，撇开世俗功利的比较，细想自从救得明月又与他结为夫妻的种种，明月的的确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以往常听老祖宗在书房在给爹爹上生意经，告诉爹爹说世上事要用心去看。那时她并不认同，总以为有些事情用功就可以。直到见到明月，才知道有种天份的确不是靠努力去能达成。明月对风家生意的上手之快，让她欣赏之余隐约明白，世是事物果真如老祖宗所说，该看的不是形而是质。就如同华衣绘饰外貌能迷惑人不假，只需稍微发些心思就能辨出伪装下的真实，所有的装饰如同面皮可以揭去，唯有隐蔽在骨血之下的心真正难以雕琢。就像明月，在欣赏中慢慢升腾起来的暖流，她不用凭眼睛看，就能判断他品性的大概，无须镂心敷颜，就能将他精妙绝伦的神采传达于世。正因如此，她一眼相中了他。在琳琅满目的皮相之中，她一面一意勾勒出的正是明月这一张脸，她期待，他们能够走到永远。
　　 经过这一年的锤炼，如今他早已不再是当日她从破庙带回来的郁郁寡欢的男子。见识了明月行走尘世的潇洒，隐约明白技艺和性情之间的关联。一个人有一技之长的天赋，在技艺中助心愿一臂之力，在一个相对和满的高度，对自身和前程才有了更加清醒和全面的认识和把握。明月已经得窥真经，只要他踏身步入那房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即便是回到与她初见的那幕，他亦能从日常之物中找到适合自己前行的道，不悲不亢，不伤不卑，无须整日耳提面命。
　　 在疑惑之迹已走至离阙阁五十开外的地方。看着回廊一侧霏霏的雨丝，一股闷势随着烦躁悄无声息地卷起，茜袖香臂款款伸出，轻柔地解了薄纱披风，此情此景结合稀疏的天光入了画，称在朦胧的春色里隐约有素手撷香的风情。小晚再一次凝神向阙阁望去，腥红的灯光下，立于明月身旁的分明是一个极其美艳的女子。修长的身姿，藏在墨色的长袍中，夜风夹起袖袂轻扬，紧握在手里的赫然是一把锋利的长剑，剑身在淡淡的夜色里闪着如月华般的光茫。隐约觉察到此女子与明月非比寻常的关系，心里却万般难过。不期然地将明月郁郁寡欢的原因与他面前这个女子串联起来。想寻着否决的佐证，偏偏一个也寻不到。此刻发现，她对明月的一切竟全然不知。除却他的姓名以后，这个她在破庙带回来的男子，她深深爱恋着的夫君，他有什么样的经历，她全然不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如残破消弭于无声之中。小晚突然觉得被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了一般，她用力掐了下手臂下的肌肤，疼痛再一次提醒这不是黄梁的一场梦境。努力齐聚起来的精神往那女子脸上瞥了一眼，但见她立于明月的对面，神色郁沉决绝，眸子里不时一股狠辣闪过。同样做为女人，她分明看到楚了那双眼睛里的不甘心，那是求不得的心头痛，看得小晚惶然心惊。她分明感觉到了缠在他们之间的绳索，勒在彼此的颈脖，不知何时就到了收紧线头的那一刻。想让自己忽略掉这一幕，又十分不愿意，不甘心。小晚往旁边的梁柱后一躲，细细地看事情的走势，明月是她唯一想要留住的情感依托，倘若就这样糊里糊涂拱手相让于人怎么舍得。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免心如香烬，一时都成了灰。
　　 夜色中小晚低下头，掩盖难过的神色。
　　 因为对明月的在意，心里始终存有疙瘩。过往忍着不提，此时此刻却不得不逼着她去直面存在两个人之间的问题。看着明月与那人挨得极近的身影，心突然咚咚地响动。如果她能忽略所有不好的画面，摆脱绕在心间的纠葛，亦或他能够拒绝任何与她无关的情感牵绊，始终为自己保留一个明朗的局面，她就能战胜心里对他神秘而恐惧过往的好奇。
　　 想到此处，心里一阵委屈，暗自伤怀，仿佛明月终究要负她，不再有养在深闺时的单纯。她冷冷地盯着阙阁里的两个人，单手扶着漆红的圆柱，如矫捷飞燕般的身姿倚在曲廊雕漆栏杆上。小晚平素自负冰雪聪明在老祖宗及爹爹娘亲的教导下玲珑如玉看过世情，偏偏一到他这里就乱了分寸。女儿家的心思是水做的摆设，哪里载得动这许多愁，将前程往事结合起来往心里转一圈，终于再也禁不住，长长地揣了一口气，怔怔地望着浓郁的夜色出神。直到手脚怵的冰凉发麻，才站直了身稍微舒通了下筋骨，正准备往回走。那一刹那，只听得哗的一声，仿佛铁器与铁器碰撞发出的声音，清脆而尖锐刺耳，她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宝剑出鞘的声音，心里一紧，仿佛兀自降下的六月飞雪，摸不着原委，返身往阙阁里瞅了一眼，仅仅一眼，便惊的让她手无足措，手里折雨的披风双双落在地上。那一瞬间，满天满地皆是森冷的剑光，她怔怔地望着阙阁的方面。看到那黑衣女子手握的长剑十分精准的抵在了明月的心口。小晚被这一突变惊出一身冷汗，海脑里瞬间闪出江湖寻仇四个字。怔了一会好不容易返过神来，想去寻来家中护卫，又怕来不及。正在她慌乱无措之中，瞥见女子握着的长剑缓缓无力地垂下，不知道她和明月说了什么，只见她纵身跳进茫茫的夜色，眨眼的瞬息之间，那抹墨色的身影已消失的无影无踪。阙阁里恢复的平静，只剩下霏霏的雨丝勾檐不舍。明月立于近栏的边角，一如夜里小起赏花，寻不到任何先前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