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你不知道怎么哭
孩子是个乖孩子。孩子有病,心思比同龄孩子都巧,什么事都懂似的。想到这些,罗丽芳心里有一丝难过。往外走时,眼角边有小虫滑动的感觉。赶紧用衣袖擦擦,拿下来看,不是什么小虫,袖子上有一点湿痕。
对于这个问题,罗丽芳心里不是没底。而是怕付出后,得不到回报。
到麻窝寨,天色的昏暗,加上夜晚的风,让罗丽芳有些迟疑。罗丽芳没有在老万告诉她那个院子前下车。隔了一百多米。车停下。她从车上下来,站在地上,脚有些虚,摩托嚣叫着狂野地从身边开走了。罗丽芳被黑暗整个儿包围了。站在那里,眼睛是亮的,看向前面。
前面的院子,在村寨里算是很突出的。两层小楼,贴着瓷砖。瓷砖的釉面,反射着幽暗的光。与周围那些砖或石头作为外表的房子比起来,贴了瓷砖的房子,有点像宫殿。
罗丽芳往前走的脚步,很不自信。一路上带来的尘土,裹在脚上,重重的,有些难受。往前走了几步,在幽森的黑暗中,会冒出一两声狗的叫声。时远时近,狗叫声像一根棒槌在她的心上敲敲。
院子的一些窗户,透出很淡的光。脚走动时的沉重感,让罗丽芳感觉拖着脚镣在前进。这个地方倒是找到了,从哪里有门进去呢,这确是一个让人难堪的问题。
走到房子背后,有亮灯光的窗。从窗缝看进去,屋内的光线明亮,屋里的人声喧哗,热气腾腾。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候,进去说自己的事,必然扫曾雄的兴。扫兴不过一时的不快,而这一时的不快,就可能决定她的事,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罗丽芳在一个角落里,蜷缩着。摸出手机来,给徐金亮发一条短信,让徐金亮帮帮忙。
“徐站长,我找曾段说个事。”
短短的几个字。按了发送键。手机沉默了。罗丽芳蹲在角落里,看这个山中的小寨子。她很奇怪,为什么这些人喜欢到这样的村寨里消磨夜晚时光。
等待着,夜晚中的村寨,有干硬的风在游荡。黑暗中露出的那些橘红色光,像藏在暗处某种野兽的眼睛。
“好的。我来安排。”
手机短信的铃声刚一叫,罗丽芳就按了红色键,像突然将一把稚嫩的菜苗掐断。她看了手机,脸上浮起一点笑,在黑暗里浮动。手机抱在胸前,背靠在墙上,看着一片黑暗的夜空。夜空中空无一物,黑得相当干净。
罗丽芳缩着身子,躲在黑暗里。她等待着轮到她的机会。这个时候,孩子在家里干什么?孩子一向老实,应该是坐在被窝里,看着电视。被窝里有电热毯,电热毯的温暖,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多么宝贵呀。她想起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但她手里却没有一根可以划燃的火柴呢!
缩着身子,在黑暗里看着黑得像眼睛的夜。夜里什么也没有,罗丽芳就感到有些伤感。这几年,丈夫去世后,她的日子就像被困在这黑夜里,没有找到一盏灯来帮助自己。
丈夫去世,能怪谁呢?孩子的病,那也是生理的行为,与人没有关系。只是自己的心,总是纠结在一些不相干的事上。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找,找人述说内心里的委屈。她不是真的想求什么,只是内心苦闷,一种表达方式而已。
她的表达,肯定出了问题,不然也不会调到这样一个恶劣的站上来。
现在,能用什么办法,可以让曾雄高兴。罗丽芳心里很担心。几句话。几声带泪的哀求。实在太轻微了。曾雄的强大,可以和孩子喜欢的奥特曼相比。他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罗丽芳对曾雄很有信心,但这种信心很虚,像脚踩在一块薄冰上,心悬着。
在很多传言里,曾雄有一个爱好。这也是罗丽芳不愿意去找曾雄的一个原因。戳破了这层纸,其实很简单,罗丽芳不情愿,所以才多吃了这么些年的苦。
站上管装卸的那个包工头,好像是这个村里的人。他这些年在站上,带着一帮农民干装卸,可能挣了不少。他买了一辆越野车,常带着站长书记离开车站。
虚无缥缈地想着这些无关的事。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眼里的黑没有任何变化。被阻挡的屋子里的光线,只有很细的一线露在外面。那线一样的光亮,轻轻地拨动着罗丽芳的心弦,她的身子,有了很轻微的抖动。
正在与寒冷对抗得厉害时,罗丽芳眼前出现一个人影。
“来吧,曾段等着你呢!有什么事,你去当面说。”
罗丽芳赶紧站起来,随着那个黑影往前走。迷迷糊糊走到一个门前,黑影将门一推,屋里的亮光就一下击打到罗丽芳的脸上。身旁那个黑影的脸也被击中了。雪白的光,闪射着徐金亮那挂着诡谲的微笑。
“进去吧!”
进门。身后的门,无声地合上了。眼睛这时有些虚弱,看东西不很明朗。罗丽芳站在那里,不敢挪动脚步。亮着灯光的屋子,像一个幽深的古洞,等待她去探险。
眼睛缓慢地恢复着,她才看清,房间的摆设是一间卧室的样子。沙发,床,柜子。摆设的物件,都还很新,像一个新富起来的人的西装,虽然新,品味不高。
曾雄坐在沙发上。
喝了点酒,不多。羊肉做得很地道。比市里那些高档酒店的羊肉美味。
吃到中途的时候,徐金亮就附在曾雄的耳边说了。
“曾段,罗丽芳找你,说有事。我安排她一会进来。”
徐金亮说话的时候,曾雄一直保持着微笑,眼神似乎看着桌上的每一个人。其他人的谈笑依旧,无波无痕地进行着羊肉餐。
吃饱了,喝足了。满地残海晚饭也就散了。大家从前门出去,车停在院子里。曾雄说不走,休息一晚再走。罗彬彬很机灵地说,他第二天一早来接曾段。徐金亮悄悄从后门出来,带罗丽芳到给曾雄专门准备的房间。这间房,是车站搞装卸的包工头老万为曾雄准备的。曾雄每次来,都会在这里休息一晚。
离城远。安静。
曾雄很中意这个地方。徐金亮对曾雄的安排,也很到位。把罗丽芳带进房间,徐金亮就走了。同时,他把另一位早就做好准备的女子,也带走了。这里,不再需要多余的人。
静谧的山村。安静得在一湾浅浅的池塘。村寨的黑暗里,偶然冒出一声不堪寂寞的狗的吠叫。
“说吧,什么事?”
罗丽芳有些紧张。她的语言表达能力出现了一些问题。
“来,坐下来。慢慢说。不要紧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说。只要我能……”
“你能,你肯定能。”罗丽芳有些急切。这样的事,对于曾雄来说,还不是上下嘴皮碰一碰般渺校但,如果他要为难,也会像上下嘴唇碰一碰般的艰难。
“事情很小我想调回城去上班。”
“调回去?”曾雄沉吟了一下,眉头微微有些皱,似乎在思考。话语的尾音拉得很长。拉长的尾音,像一把锯子锯割着罗丽芳的心。罗丽芳原本存有的保护自己的一丝幻想,也完全破灭了。
“我……我懂得……的……”
曾雄微笑了。他嘎然截断了沉吟的语音,变得轻快起来。微微起皱的眉头,也舒开了。
“那么,这个事情我在会上提一提,让大家议一下。应该问题不大。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孩子又有这样的问题,早就该解决了。”
屋子里的灯光暗下来。
山野里的虫,唧唧地奏着美丽的音乐。狗也安睡了。山村里夜行的人也没有。硬而微辣的寒风拖着长长的尾巴,蛇一样盘旋在村子的各个角落。
这样沉如墨团的夜晚,从城市里流窜来的浮华,被夜风搅得很碎,不知不觉,流入酣睡的大脑。
曾雄是兴奋的。在黑色中极度的亢奋。不需刻意用强力去获得自己的所爱。自然地,向他投过来的,能带来心理上的愉悦。他说的力量,一往无前的力量,想要去占领什么。
运筹帷幄。他有一种将帅的成就感。一场又一场的战役,不断增强着他对力量的感悟。
也不是没有过危机感。有好几次,危机都紧紧地贴在他的肋下,带给他冰凉的感觉,然后走了。
那一年,段上发生一起较大的安全事故。内部消息说免掉曾雄段长的令都已经下了。曾雄当时嘴唇上满是急火攻心留下的燎泡。他有一种被一发炮弹击中的毁灭感。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他手中的牌,一张一张打出去,一张一张地发生效力。在持着这张令,赶来对他宣布的人还在路途中,就被召了回去。令沉入大海。
有一年,不断有人匿名举报他。举报他,也是因为一些干部提拔上的问题。这样的事,常常不断的。他心里有数,很多都悄然处理了,处理的方式也很简单。那一次不行了,似乎举报的人也很有力量,上下施压。局里面专门派了工作组来。很多人都以为曾雄顶不住,会离开他的段长宝座。那段时间,流言很多,也很可怕。但是,经过长达几个月的角力,他最终还是取得了胜利。
为这个位置,曾雄在险风恶浪中拼搏。这种拼搏,带给他持续不断的快感。
对手。他的欲望。他的意愿。他的精力。
这些东西徘徊在他生命中。虽然只是不大的一个段,依然能带来决胜千里的快感。
突然而来的黑暗,让罗丽芳很慌乱。黑暗遮盖了她的拘谨和羞涩。这是很难过的一关,迈出去,就像在沼泽里寻找落脚点一样难。曾雄的粗野和狂暴,旋风一样刮起来。在这旋风中,罗丽芳无法把握自己了,只能任由风卷着她,摆布她。
曾雄在这黑暗里,开始迷乱了。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从情感上讲,他已经用尘土将姜小荣悄然掩埋了。只有自己的力量感,像章鱼的触角,不停地寻找情感上新的刺激。这些新的刺激,又反馈到他的力量感上。
对于曾雄来说,罗丽芳带给他一些麻烦。不像其他女子一样顺溜和配合。虽然不是反抗,但有一种从骨子里来的执拗。曾雄很喜欢这种执拗。他摸索着去解罗丽芳的衣服。扣子很好解,冬日里穿的衣服多,这对进入罗丽芳的身体是一道道障碍。
最初还是很有耐心的。像进入一个迷宫,探秘一样的神秘。一件一件衣服,被解开。这些衣服,除了外面的光鲜一些,里面的大多有些烂了,一个小小的破洞,一条不甚在意的小口子。曾雄的动作,远远算不上温情,还略有些粗暴。
有一次从局里回小城,天下着小雨。车走得很慢,但是从后面从上来一辆车,当时司机不是罗彬彬,而是一个姓莫的老师傅,开车很有经验。他从后视镜发现了危险,采取了措施。措施避开了从后面撞来的车,却没法避开从前面来的车。他们的车被撞到一条沟里。坐前排的一位姓王的干事,当时就死了,姓莫的司机送到医院没多久也死了,他活下来,受伤不重,是个奇迹。
那次事件,曾雄对生命的脆弱有了很深的理解。他对生命欢乐的追求,对肉体刺激的渴望,变得更直接。
耐心慢慢在消失。曾雄感觉到屋子里的温度,在缓慢地消散。他解扣子的动作,变得有些迟缓了。一件又一件衣服,把罗丽芳包裹起来。外衣,毛衣,保暖内衣,内衣,胸罩。每一件衣服,都要费去他不少精力,而且每一样衣服还可能不止一件。他很奇怪,为什么罗丽芳为什么不买他穿的那样又薄又保暖的衣服。
小的时候,他也有这样的经历,把哥哥们留下的旧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母亲常对他说,一层纱挡一层风。对于寒冷,全靠臃肿的旧衣服来抵挡。有一次,他在河边滑冰,不慎掉进水里。费尽全力从河里爬出来,捡了一条命。他冻得全身发紫;跑回家,在炉火边脱衣服时,衣服实在难脱。一件一件,都像崩得很紧的橡皮筋。折腾了半天的劲,才把那些缠在身上的束缚解脱下来。冰凉坚硬的衣服,从身上解下来,比剥玉米的外衣难得多。
衣服像新笋子的壳,剥完了。裤子更难。
让曾雄扫兴的是,罗丽芳来的路上,被摩托所卷起来的沙石,还存有一些在腿脚之间。罗丽芳没有配合,而是像一根柔软的面条,任由曾雄吸溜。
吸溜到泥沙,而不是娇嫩的皮肉,确实倒胃口。对于曾雄心理上的变化,她没有感觉出来。她心里也正恶心着,像身上贴着一条鼻涕虫,那黏糊糊的液体让她想吐。
吐是没法吐的。她努力让自己变得像石头一样,没有自己的感觉。罗丽芳腿上的沙子,让曾雄感觉不是在面对一个女人,而是面对一个癞蛤螅沙子让她身体变得很凉,没有什么热度。曾雄的那种力量的感觉,被击碎了。
有些颓然的感觉。曾雄放弃了努力。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了。让他感觉害怕的疲惫和衰老。他没有责怨罗丽芳,而是放开了她。
“你走吧!”
“走?为什么呀!”
罗丽芳很是惊讶。她完全被搞迷糊了。这不是解放她的命令,反而是捆绑她的一根绳索。
“不。我不走。”
罗丽芳一下就哭起来,跪下来一把抱住曾雄的腿。她的出乎意外的反应,没有调动曾雄的情绪。他厌烦地挪动脚,想甩开罗丽芳的双手。罗丽芳是漂亮的。以前,他心里对罗丽芳的美貌,一直有一种狐狸望着葡萄的感觉。现在,葡萄就在手里,他却没有吃的欲望了。他对罗丽芳感觉上的变化,怎么能说出来呢?
“走吧。我累了。想休息了。”
这是一种拒绝。没有感情的冷漠的拒绝。罗丽芳从这语气里,听到了一种绝望。对于她希望的打击,无情的打击。
她得带着失败离开了。罗丽芳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难道这样的付出,也没有用。烧香没找到庙门。罗丽芳是不甘心的。不愿甩脱曾雄的脚。粗壮的脚。
被抱住的脚,就有些难受。原本已经感觉疲累的曾雄,心情愈加恶劣。他用脚狠狠踢了罗丽芳一脚。
“我叫你走了。你没听懂吗?”
像一场交易,半途而废了。罗丽芳低声啜泣起来。她感到无穷的委屈,掩抑不住眼看就要成功了,像决定交易的锤就要落下去那一刻,锤悬在半空了。或者看头的大刀已经举起来了,却传来“刀下留人”的喊叫。罗丽芳的焦急像一把火在燃烧。
对于曾雄来说,不过是情绪的一时低落。而对于罗丽芳来说,却是决定她能有一个照顾孩子的环境。治孩子的玻让孩子健康。孩子,或者她自己,都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曾雄几乎是踢的方式来赶她,她抱的脚不得不松开了。没有希望了。绝望像强大的冰冷贯穿她的身体。她麻木地站起来,无奈地往黑糊糊的外面走。
这样的夜,这样的黑暗。她能往哪里走?
曾雄疲惫地坐到床上,躺下来,看着没有光线的屋子。很久一段时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手机的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在黑黑的光线里,铃声一波一波地涌动着。
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很多东西我没有想过,相当于老师对这篇文章进行了新的创作。
开始写的时候,我不是很自信,迟疑了一段时间,特别是结尾。要“糟蹋”了,却偏偏没有“糟蹋”。
想了很久,因为生活里听说过类似的故事,我就凭着一种感觉写了。
现在来看,虽然没有做那样的事,但比做那样的事更让人感觉到一种力度。
非常感谢老师,我们其实都希望我们的生活能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