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父亲很少再走出那间小屋子。他躲在小屋子里，看书、练字、喝闷酒……只有那些下属单位的工人师傅，依然对父亲热情有加。他们常来看望父亲，也时常拉着他，一起去喝酒。他们对父亲说：“我们是大老粗，没那么多弯弯肠子。我们就是觉得你人不错，想当年帮我们不少人说过话，人也正派，我们才不在乎你是不是倒霉呢！以前还不一定请你呢！现在，我们都当你是朋友的。”在那个非常时期，父亲得到了难得的温暖。每次和他们在一起，都笑得特别开心。
　　 可是更多的时候，父亲还是呆在小屋子里，封闭着自己。酒是越喝越多，时常会喝到东倒西歪，踉踉跄跄。随着酒量的增大，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开销也大起来。那时父母的工资都不高，应付日常生活后，最多也只能是略有盈余。而父亲的工资，本来每个月就是要寄一部分给老家的爷爷，而剩下的部分，基本上就被父亲拿去换了酒喝。有的时候，还未到月底，家里就有些窘迫起来。记得有一回，学校通知提前收学费，母亲不在，只能跟父亲拿。就这么几块钱，父亲是搜遍口袋，只找出几个钢镚儿。父亲窘迫之极，只能悻悻地说：“你们学校怎么这样呢？怎么好提前交费呢？”
　　 这样的状况，让母亲很是忧心，她既为父亲的身体担心，又为家里的经济状况忧虑。于是免不了要苦劝父亲，可是父亲根本听不进去，而母亲的性子是又直又倔，也缺少沟通的方式，他们之间的争吵，就成了家常便饭。而每一次的争吵，都会引来街坊的围观，有一次，我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同学那熟悉的脸。我只能躲进墙角，低着头，羞耻感让自己无处遁形……至今想起那些纷争，依然会让自己有隐隐的心痛。
　　 老魏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突然出现的。那是一个黄昏，一个瘦削的、面带风尘的中年人在我家门口徘徊。父亲下班回家，见到他，先是一愣，随后就是惊喜：“老魏……”父亲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把他让进屋，又叮嘱母亲，多准备几个菜。虽然，生活已有些困窘，但是对待父亲的朋友、老乡，母亲是从不吝啬的，哪怕是借钱，也要把他们招待好。
　　 那一夜，父亲的酒喝得很少，只是静静倾听老魏的述说。老魏说，虽然自己无所谓，但是孩子大了，这些年跟着他吃了不少苦，他希望孩子有机会回到这个城市。可是他想不出可以帮他的人，他只能来找父亲，想来试一试。父亲说：“放心吧，当年你就是受了委屈，我一定帮你。”
　　 送走老魏，父亲又一次坐到灯下，开始书写。父亲写得异常流畅，也许是腹稿已打了多遍。天色微明，稿件完成。随后，父亲拿着亲笔书写的材料，陪着老魏，到有关部门上访，又找来几个老同事为他作证。很快地，老魏的问题得到解决，他又回到了原单位，孩子也回来了。
　　 父亲还是有些心事，因为他打听到老魏的前妻，还是孑然一身，就有心撮合。可是，探了口风后，老魏的前妻，竟然一口回绝。也许是所受的伤害太大，一时无法接受吧！父亲就一趟趟地上门苦劝，他们终究是有旧情的，还是破镜重圆了。老魏终于又有了一个家。
　　 做完了这件事，父亲的心里似乎轻快了许多。也有人暗自同情父亲，劝他去找找以前的老领导。因为那位老领导现在已在省府担任重要职务了。他一直非常欣赏父亲的才华，也对他的人品很了解，过去的种种，他也都知道来龙去脉。只要他说句公道话，父亲的处境就会好很多。起先父亲也动了心，但是他最终没有去。父亲说：“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落魄的样子。”
　　 [六]
　　 很快，父亲又回到了他的酒世界里。随之，肝病又一次击倒了他。只是这一次，等发觉的时候，已是肝硬化了。医生叮嘱他，不可再喝酒。父亲答应了，却依然如故。
　　 父亲越发消瘦，酒却越喝越凶。时常是喝完酒，就在家里大吵大闹，口齿不清地宣泄着内心的郁闷和不满。还有几次，因为回家前，就喝了闷酒，结果就在路上摔得头破血流，被人送回来。我时常帮着父亲擦拭血污、包扎伤口，再帮他洗掉沾满污物的衣裤。他的同事夸我孝顺，可是我却没有丝毫的自豪，我宁愿不要这个名声，只要一个健康的、正常的父亲。
　　 我知道父亲内心的孤独，我只能在他喝酒时，尽可能地陪在他的身旁。我会故意找些话题，让他讲些典故，或是对时事发表一些看法。父亲口才好，他讲的很多观点，听起来也确实很吸引人。我经常会趁着父亲不注意，将他的酒倒掉一些……父亲高兴了，就会很配合地让我帮他洗脸，也会把药吃下去，再安安静静地去睡觉，我才得以静心去完成作业。
　　 每天，我会帮着父亲熬制中药。守着那一锅药，仿佛也守护着父亲生的希望。
　　 纵然有再好的药，也无法医治父亲的心病。如果说，起初只是借酒消愁，到此时，已是为喝酒而喝酒了。父亲开始便血，手也不停地颤抖，再也握不住笔了。他拒绝再去医院，他说，医生说他的病已经好了，无需再吃药了。
　　 人们说，青春如诗，而在那一段青葱岁月里，我却活在忧伤与无望中。有很多事情，已经看到了结局，悲哀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那时，已是八十年代的中期了。父亲老家的日子也好起来了。他的乡邻们也看出了父亲已不比当年了，也看出我家日子的清贫，来得也渐渐少了，父亲越发孤单了。
　　 年底的一天，又是黄昏。父亲进了门之后，忽然伏在桌上痛哭。从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哭得如此伤心，我吓得手足无措，还以为父亲又喝醉了。其实那天他是难得的清醒。他说：“我要走了，可惜我什么都没留给你，只有这一套栖身的房子。我走了以后，就把我送回老家，葬在你奶奶旁边。记住，这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做个小人物，不要去掺和政治，把书念好，有一个养活自己的本事就足够了……”
　　 新年来临，父亲感叹道：“好歹又是一年。”随后，一杯酒一干而尽，无言之后，倒头便睡。
　　 三月来了，却分外的寒冷。那一天，是雨天，雨水之中竟然夹杂着雪子。中午放学，照例去父亲单位吃饭。可是父亲又醉了，而我的午餐却了无踪影。
　　 “爸爸、爸爸，我的饭呢？”父亲只是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嘟哝了两句，又睡过去了。又冷又饿的我是委屈满腹，狠狠地对他说：“你就知道喝酒，你根本不配当个父亲。”父亲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指着我，费力地说：“你竟然骂爸爸？”我狠狠地摔门而去，心中只有伤感。殊不知，这却是我们父女间最后的对话。
　　 [七]
　　 那天下午，父亲又照例摇晃着身子回家。这座城市正在修建立交桥。他从桥上走过，脚一滑，顺着台阶滚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台阶上。血流了一地，他昏迷在一地的泥水里。有很多人围观，却没有人救助……最终还是一对好心的兄弟扶起了他。
　　 当我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已是做完了手术。看着头缠纱布，毫无知觉的父亲，心竟然是揪着的疼，泪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医生说，放弃吧，纵然活下来，也是个植物人了。而我和母亲则是苦苦哀求医生，只要父亲活着，植物人，我们也认了，只要他活着。而医生还是摇头：“他的肝硬化已是晚期了，活过来的希望，已是渺茫。”
　　 父亲单位的领导出面，表示要不惜代价抢救，只可惜我的父亲，已经无法感知这份好意了。
　　 父亲在生死的边缘挣扎了整整七天，母亲衣不解带地整整陪伴了七天。而我，则是紧紧地抓着父亲温热的手，在他的耳边，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一遍遍地乞求着父亲醒来。父亲的眼角滑出了泪。尽管医生说，这只是本能，但我依然固执地认为，父亲是听见了的。
　　 握着父亲的手，发现他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是厚厚的茧，想起他笔耕不缀的样子，满心的辛酸。因为母亲的工作是早出晚归，我更多的时候，是和父亲在一起的。父亲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童年时，父亲会一本正经地教我做鬼脸；父亲喜欢看戏，常常是他看得入迷，我睡得深沉；父亲是单位各个体育团队的总领队。每次比赛，父亲总是忙前忙后地张罗，而我则是在一边，跳着脚喊“加油！”
　　 父亲看过的书，我再拣过来看；父亲和我一起守着一台小小的收音机，听宋世雄解说中国女排；父亲嫌我的字不好，总会皱着眉说：“女儿啊，你这几个东倒西歪的字，可把我的老脸丢尽了。”
　　 父亲还会苦着脸对我说：“女儿啊，你长大了，能干什么？要不摆个馄饨摊吧，不过你这么贪吃，爸爸担心你包的馄饨，自己吃都不够！”
　　 我自以为得意的作文，却被父亲评得一钱不值：“哼！满篇的套话，假话。记住，真实，才是作文的灵魂。”
　　 ……
　　 所有的往事，所有的点点滴滴，都在此时涌上心头。其实，我也拥有温暖的父爱。
　　 那一个深夜，杭城下了一场大雪。父亲静静地走了。
　　 告别会上，他的老同事们，竟也来得不少。不知父亲能否感受到这份最后的温暖。
　　 父亲的骨灰盒，是由我去接回的。抱着父亲的骨灰盒，我的心里是一种平静的空，眼中已不再有泪。人们说，父母和儿女也是有缘分的。而我和父亲的缘分，却只有十五年。无数次送别父亲，又无数次迎回父亲，只是这一次送别，父亲却不再回来。
　　 那一天，我搂着父亲，默默地看着车窗外，那一片辽阔的田野。此刻，积雪已开始消融，春天已从遥远的天际，踏雪而来。
　　 ……
　　 父亲走了以后，曾有不少人为母亲提亲。他们认为，我父母的婚姻并不幸福，母亲有理由重新开始生活。那些人选，的确都是条件胜过我的父亲。而那时的我，根本无法理解母亲的不易。我只是敌视着那些说客。我告诉母亲，如果她再婚，我就不回来了。母亲微笑着说：“放心吧！妈妈不会走这条路的。”
　　 母亲回绝了所有的提亲者。在别人的不解中，独自生活。到如今，我才理解母亲的孤独。我很愧疚，也开始劝母亲考虑自己的幸福。可她说：“你不用放在心上的。妈妈不走这条路，固然有怕你受委屈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心里已经放不下别人了。虽然，我和你爸爸有诸多争执，但是我始终认为他是个好人。和他在一起，可以很真性情，不需要伪装，不需要心机……”
　　 花开花落间，又是一年四月天。
　　
　　 [后记]
　　 成年以后，我就很少和别人提起过自己的父亲。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自己的父亲，也从未为他写过一个字。不可否认，父亲的离去，还是给我带来了伤害。我内心的宿命感、不安全感，还有那种隐藏的不快乐，一直是我的困扰。也曾经因为父亲的酗酒，受到过别人的鄙视和嘲笑，这些经历，都是自己成长岁月里的痛。
　　 而随着岁月的流逝，父亲的影像不但没有淡去，反倒越发清晰起来，就如同父亲曾为我们拍摄的老照片，因为年代久远，都已粘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下，无法去除，而那些黑白色的光与影，却依然清晰可见；我知道是时候了，我可以为父亲写点什么了。
　　 我用白描的方式，记述自己的父亲。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我的父亲，就如同一个玻璃器皿，坚硬、透明却易碎。他看过很多书，能够看透别人的人生，却悟不透自己的人生。他走不出自己心的桎梏，用生命画了一个并不圆满的圆。
　　 当年经历那一场风暴的其他人，也有过惶恐挣扎的瞬间，甚至还有人闹过自杀。但最终，他们都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坐标，找到了生活下去的新动力，他们都得以颐养天年。只有我的父亲，却早已化为一缕云烟。
　　 我时常幻想父亲还活着，看着我长大，看着我成家。听着我的孩子叫他“外公”。
　　 我还希望父亲能故作严厉地对他说：“别让我的女儿受委屈，不然收拾你这小子。”我想买最好的酒给父亲喝，不忍心让他再喝那些劣质酒……
　　 这一篇文字，我写了好久。在文字里，我又见到了父亲。我知道，我会好好生活下去，再大的风雨，也只能前行。因为人，有的时候，不是仅仅为自己而活的。
　　 无论父亲在别人的眼中如何，哪怕是不堪的，可我依然爱他，因为他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