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钻惊异地发现，李赤练的脸上竟然浮现出微笑。虽然，那张可怕的脸，连笑起来都是那么地瘆人，可是，不知为什么，陈立钻，却觉得自己居然从里面发现了一丝温情。
　　 “我拿着碗，喝了一口水，甘甜得沁人心肺。我望着清澈的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发现，我居然不害怕自己了。”立钻，昨天属于日记，明天属于命运，今天属于你我自己。我相信，只要坚持，就一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立钻，我相信，你相不相信呢？”
　　 李赤练深情地望着陈立钻，继续说道：“来罢，你把头放在我的心上，我把手搭在你的肩头，就这样，让我们石化，成为一座爱的丰碑。”良久，她突然站起身来，大声地唱：“打开我热血的心胸，我要追逐一个梦……”
　　 她一边唱，一边跳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跳舞了，可是，这次，她要欢歌，她要热舞，这舞，是跳给她最爱的人看的。
　　 和李赤练暂别后，陈立钻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因为，他还有未尽的事业，等着自己去完成。
　　 一间简陋的民房里，陈立钻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走个不停。
　　 “为什么他还不醒？”陈立钻问。
　　 “不知道。”张矣名稳稳地坐在桌边，喝着新沏的高碎。其实，他也很着急，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如果他也慌了阵脚，这年轻人，就更紧张了。
　　 “还不醒过来，会不会醒不过来了。”
　　 “不知道。”
　　 “我去烧点水，也许用得上。”陈立钻走出了房间。
　　 张矣名在房里踱着步。他知道，烧水，一点用都没有，陈立钻只是想找点事情做，宽解一下不安的心情。
　　 “不是说天下没有张矣名不知道的事情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张矣名猛地抬起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他们是老朋友了，喔，不，或许应该说是老对手才对。“赖教授？”
　　 赖东川笑嘻嘻地说：“我说过，别叫我教授了，我不当教授已经很多年了。”
　　 张矣名没有好气地说：“是啊，不当教授，改当狗腿子了。”
　　 “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好吗，我可是来救你们的。”
　　 “救我们，你不出卖我们已经很好了。”
　　 “出卖，我出卖你们做什么？不管怎样我们也算是同门嘛。”
　　 “谁跟你同门？”
　　 “你的生母是黄炳堂的徒弟，陈立钻的师父是黄师古，你们都算是黄门的嘛，而我是赖家总管，大家都份属神医门啊。我知道，你对我还是有陈见的。我们赖家好像世代都出叛徒。当年我的父亲就曾经出卖了黄炳堂的父亲，现在又轮到我了，我出卖了黄师古。没错，的确是我告诉日本人，那绞痛丸是黄师古下的。我还亲自带着日本人去抓他。是我亲手，趁他不备，用一线针，封住了他的经脉，散去了他的内力，所以他才会被捕的。陈立钻恨我，那是理所应当的。”
　　 “你知道就好。”
　　 “不过，我今天的确是来救人的。”
　　 “这里没人需要你救。”
　　 “是吗？那苏靖康呢？”
　　 “苏靖康？”张矣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愧是人称“天眼通”的赖教授，好像真的能看见一样，他怎么知道苏靖康在屋里呢，难道，他又要出卖苏靖康？
　　 “陈立钻杀苏靖康是假，要救他却是真的。”赖东川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扫视四周。
　　 “你胡说什么？陈立钻明明是杀了苏靖康的。”
　　 赖东川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吗，人的内脏间是有少许空隙的。陈立钻和苏靖康配合演出了一场好戏，当陈立钻的刀刺入苏靖康身体的时候，苏靖康就用内力，撑开自己的内脏，使内在间空隙变大，这样刀只是刺穿了皮肉，却并没有伤及内脏。我想陈立钻一定练了很久吧，练习怎样一刀就能准确无误地扎入该部位。”
　　 “你在开玩笑吧，配合，他们怎么配合，日本人在旁边看着呢。他们可是初次见面啊。”
　　 “当然是用手语，你们地下抵抗组织特有的手语，你把他教给了陈立钻。对了，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苏靖康是你们地下抵抗组织的人吧。”
　　 张矣名苦笑了一下，有没有搞错，他张矣名才是无所不知的，可是，现在却被赖教授看穿了心事，谁让他们是老对手了呢。“就算你说的成立，苏靖康没死，可日本人又不是傻瓜，难道连死人、活人都分不清楚吗？”
　　 “本来是应该分得清楚的，小日本精明得很呢，不过，他们又怎么知道咱们中华医学博大精深，连假死药都能发明出来。”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张矣名的脑袋嗡地一下，可他还是坚持着，道：“你说什么？”
　　 “别装了，你以为我像小日本那么好骗吗？无双散啊。”
　　 “无，什么无双散啊？”
　　 赖东川索性在桌边的一条板凳上坐了下来，他娓娓道来：“唐朝的时候，有个叫薛调的，曾经写了一个无双与王仙客的故事。说的是唐德宗建中年间，刘震的女儿无双与刘的外甥王仙客相爱。但王仙客身世孤寒，两人不能结合。后得豪士古押衙乞取茅山道士妙药，给无双服用了一种假死药，服用后所有的体表特征都逐渐消失，呼吸停止，心跳停滞，哦，对了，血流当然也停止了。三日后无双复苏。为了保密，古押衙先将参与营救者十余人全部处死，然后自刎。仙客与无双则浪迹江湖以避祸，后得归故乡，夫妇偕老。后世以无双的名字给这种药命名，就叫无双散。刺伤苏靖康的刀上就涂了这种无双散，由于血流停止了，所以同时也避免了他因为大量出血而丧命。”
　　 “你究竟想怎样？”
　　 “我说了，我想救他啊。你知道他为什么还不醒吗？”
　　 “为什么？”
　　 “你读书不仔细啊。书上说，侠客把无双救出后，又给她吃了什么？”
　　 张矣名恍然大悟道：“解药。”
　　 “不错，就是解药。那豪士对王仙客说：‘此无双也，今死矣，心头微暖，后日当活。微灌汤药，切须静密。’这灌的‘汤药’，可就是解药啊。怎么，卖你无双散的人，没把解药一起卖给你吗？或者，连他自己都没有解药吧？没有解药的话，即使药性散去，他也不能醒来了，他将永远睡去。”赖东川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药，道：“解药就在这里，要不要给他服用，随便你。”
　　 这时陈立钻正好端着一盆热水走来，看见赖东川，吃了一惊，手里的水盆掉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你在这里做什么？给我滚！”陈立钻伸手就来抓赖东川的衣领。
　　 赖东川没有躲闪，只是轻声说：“小声点，你想把鬼子汉奸都招来啊。”
　　 陈立钻放低了嗓门，手却没松开，道：“你就是汉奸。”
　　 “我有没有听错啊，好像你也跟我一样吧。”赖东川笑得很诡异。
　　 陈立钻怔了一下，没有说话，可是，手却没有松开。
　　 “我是汉奸没错，这解药可是货真价实的中国货啊，反正苏靖康也活不成了，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吧。”
　　 张矣名沉吟了一会道：“好吧，我相信你。”他接过了解药，来到苏靖康床边，撬开嘴，把药撒了进去。
　　 陈立钻依旧抓着赖东川不肯放手。
　　 不一会儿，苏靖康有了反应，睁开了双眼，可是与此同时鲜血开始汩汩地从伤口流出，苏靖康挣扎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
　　 “怎么回事？”陈立钻惊问。
　　 赖东川不慌不忙地说：“服了解药，体表征象逐渐恢复，血开始循环，这里有个洞，血当然都想从这里出来啊。还黄师古的徒弟呢，你们早就应该给他包扎伤口了。如果我是你，就马上去找止血药。”
　　 一句话提醒了陈立钻，他松开了赖东川，寻找药物去了。
　　 赖东川缓步走到张矣名身边，拍拍张矣名的肩膀，道：“你看你这朋友，这样慌慌张张的，小心忙中生错啊。”突然他指间多了几根乌黑的针，一掌拍向张矣名的胸部，针刺入了张矣名的肌肤，张矣名顿时感到身体僵硬，血液像要凝固的样子，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
　　 “气岔悬关？”他挣扎着说，身子却动不了。
　　 “果然是天下没有张矣名不知道的事情啊。”赖东川来到苏靖康身边，开始检查苏靖康的伤口。
　　 陈立钻匆匆忙忙跑进来，眼前的一切让他惊呆了，正当他想冲过去的时候，赖东川说话了：“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们。”
　　 陈立钻不敢动了，让他惊讶的是，赖东川却好像真的没有恶意，因为他分明看见在赖东川的针灸之下，苏靖康伤口的血止住了。
　　 “一线针，真是名不虚传。”张矣名不觉佩服道。他知道，也许，赖东川真的是好意。他先制住自己，然后用自己来要挟陈立钻，让这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就可以安心地救治苏靖康了。
　　 “我说我是来救人的，你们偏不信。放心吧，我不会告密的。”赖东川站起了身。
　　 “为什么要帮我们？”陈立钻真的不明白。
　　 “以后你会知道的。”赖东川故做神秘地说。
　　 张矣名挣扎着说：“喂，就这么走了？给我解穴！”
　　 赖东川略一转身，旋即又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不是很厉害吗，那就自己解吧。”
　　 陈立钻刚想阻挡，张矣名却说：“让他走吧。”
　　 陈立钻看着赖东川离开了，来到张矣名身边说：“张先生，你怎么办？”
　　 张矣名问：“你认识穴位吗？”
　　 “唔，认识。”
　　 这是废话，黄师古的徒弟，怎么可以连穴位都不认识呢？
　　 “好，我把方法告诉你，你帮我解。”
　　 第二天早晨，苏靖康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了，他看见了身边的陈立钻，道：“对不起。”
　　 “没什么。”
　　 “你救了我，我却？”
　　 “这不关你的事。要怪，怪小日本。”陈立钻的眼中，泪水再也抑制不住，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压抑着内心的苦闷，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如今，在张矣名和苏靖康面前，他终于支持不住了。
　　 苏靖康叹了口气，看着屋顶发呆，想起了见到黄师古的那天。
　　 当苏靖康看见黄师古的时候，黄师古已经遍体鳞伤，被折磨地不成人样了。如果他还有内功，也许还能抵挡，也许根本不会被捕，可是，他的内力不知为什么，全都散去了。苏靖康检查黄师古的伤势，发现他已经命悬一线了，他注视着黄师古的眼睛，吓得后退了一步。因为他在黄师古的眼睛里读到的分明是：“杀了我”。
　　 苏靖康从来都没有杀过人，甚至从来没有伤过人，这是神医门的门规。要他出手伤人，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可是，面对伤痕累累的黄师古，他该怎么做。救活他，让他继续受折磨，还是干脆，送他走。
　　 黄师古的眼神坚定而充满哀乞。
　　 苏靖康下定决心，猛地拔出药刀，往黄师古的脖子上一勒，黄师古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苏靖康看见银光闪闪的药刀上沾染了点点鲜红的血，像朵朵盛开的桃花。
　　 “八嘎亚路。”鬼子没有想到苏靖康会这样做，抬手在苏靖康的腿上打了一枪。
　　 苏靖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狠劲，他随手抓起熊熊炭火里烧红的烙铁，把自己的伤口烫焦，用药刀剜出了伤口里的子弹，扔在了地上。
　　 鬼子目瞪口呆，他居然自己用烙铁烫自己，那还有什么酷刑是他会害怕的，他们只能暂时把这个疯子押入了牢房。
　　 然后，他就被带去见陈立钻，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就来到了这里。
　　 夜里，张矣名和陈立钻并排坐在台阶上，看天上的星星。月胧星淡，南飞乌鹊，清流叠嶂，江山美景依旧，只可惜，物是人非，祖国大好河山，被鬼子们折腾得不像样了。
　　 陈立钻想起了自己的爱人，如此良辰美景，佳人何在，不见她绕梁清唱。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个时刻，他所思念的伊人，究竟是白天凤，还是李赤练？
　　 他并不知道，在一个幽深的小巷里，一个黑洞洞的井口旁，李赤练正出神地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李赤练的心中默默地想着：立钻，没有什么比失去你更令我心痛，我恨不得把寸断的肝肠，挂在月亮上，让你每天夜晚，都看见。
　　 看着波澜不惊的井水，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就这样跳下去，一了百了。这时，她又想起了立钻最喜欢的那首歌曲“打开我热血的心胸，我要追逐一个梦……”
　　 她的心里默默地唱着，唱着……
　　 不管昨天有多少伤痛，她只知道，她今天仍有梦，哪怕她对于明天何去何从，还有些不懂，还有些迷茫，但是，她相信，真情永远在，在这波涛汹涌的年代，坚毅的性格，才是人生命的主宰。
　　 她微笑着站起身来，她，不想死了。
　　 是的，她可以为她心爱的男人做任何事，所以，她去找了那个名叫“杀人梅医”的人，用自己的美貌，交换了“无双散”，然后，给了张矣名。
　　 张矣名告诉她，她心爱的男人，要用这东西，去做一件要紧的事情。张矣名提醒过自己，劝说过自己，但是，她相信，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现在，她也相信自己的选择一定没有错，她不能死，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相信，他的男人，不希望她就这样死掉！
　　 这时，一颗流星陨落，划破了沉寂的天际。
　　 “不知道又是哪个生灵，离开了尘世。”张矣名叹了口气。多少年过去了，不断有星辰坠落，可是天上的星星却始终没有减少，就好像地上的人，不断地有人死去，可地上的人却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
　　 “或许，不久以后，就会有一颗星星坠落，那颗星星，代表我。”陈立钻说。
　　 “别说丧气话。”张矣名安慰道。
　　 “不是说丧气话。”陈立钻笑了一下，道：“日本人的自卫队大队长，不是那么好做的。”
　　 张矣名笑道：“都忘记祝贺你升官发财了。”
　　 陈立钻也笑了，道：“放心，师父未完的事，我会代他去做。那些被捕的共产党人，就交给我去救吧。”他正色地看着张矣名道：“苏靖康，就摆脱给你了。”
　　 “我知道。”张矣名也看着陈立钻，突然道：“你真的不恨他吗？他杀了你师父！”
　　 “要恨，我也要恨日本人。”陈立钻的眼里冒出火来，道：“况且，你说了，苏靖康这个人，很重要，他不能死。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相信，张矣名说的话，不会有错。”
　　 陈立钻仰望星空，又叹了口气，道：“世事如棋局局新，昨天，赖东川才出卖了师父，今天，他就来救苏靖康，难说他明天是不是会再出卖我啊。”
　　 张矣名没有回答，对于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上来。
　　 他们谁都不知道，在另一条幽深的弄堂里，赖东川捂着胸口，痛苦不堪。
　　 他看到了刚才的流星，他想：那颗陨落的星辰，也许就代表我吧。我的父辈曾经做了汉奸，出卖了自己人，到了我这辈，决不能让这个噩梦继续下去。
　　 所以，他找到了“杀人梅医”，向他要无双散的解药，那个无良的同门告诉他，无双散的解药很贵，需要用他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
　　 好吧，一命换一命，很公道，他知道，苏靖康的医术，远远高过自己，更重要的是，苏靖康是地下抵抗组织的人，是对抗日本人的人，用他的命来换自己的命，值得。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越来越冷，也许，就在今朝，“杀人梅医”的毒药就要发作了，他就要死去，在死前，他替自己的祖先赎罪了，这，这很好……
　　 夜风起来了，张矣名对陈立钻道：“休息吧，明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陈立钻站起身来，道：“我得回去，免得日本人起疑。”
　　 凉风习习，吹得人胆寒，他不由得更大步地走起来，前路越是艰难，他就越要走下去。师父，是日本人害死的，他要报仇，哪怕这条复仇之路再艰难，再崎岖，他也要走下去。
　　 是的，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大地，这是师父当日选择的路，他要沿着师父选择的路，继续前进，永不后退。
　　 “打开我热血的心胸，我要追逐一个梦……”他在心里默默地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