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
　　 迷迷茫茫那里有村庄？
　　 看斜阳落下去又回来，
　　 地又老天大荒才过河西走廊。
　　 一路走呀一路慌，
　　 一路黄昏戈壁沙漠依然热泪沾衣裳！
　　 一个人走在荒漠戈壁上，
　　 默默地不知何处是远方。
　　 不知道走到哪里才有梦想，
　　 才有我的故乡和希望！
　　 这是永利经过改写过的歌词，看似胡编乱造，其实也比较真实确切地纪录了当年走西口人的所见所闻苍凉冷落与无可奈何的惨痛心情，也是他们呼天抢地走南闯北，把生死置之度外安于悲苦生活的精彩而且集中的写照。
　　 当年的新疆，
　　 动乱兼饥荒。
　　 铺满黄沙向前望，
　　 冰雪深处碱坑芦苇走黄羊。
　　 街道尘土厚，
　　 饭锅愁米粮。
　　 行走车轱辘，
　　 睡觉地窝傍。
　　 垦荒强度大，
　　 木车推土如山冈，
　　 人畜吃原粮。
　　 七十年代闯新疆那天，是个年届正月黑咕隆咚的黑夜。永利家的老亲友都来为永利送行。那时关注永利前途命运的还有他的外婆姨婆与老同学，那些老人都是年过六七旬的人了。
　　 此时一夜无语，天色微明，不要任何人送行一个人的出征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耳边咆哮着尖利刺骨的西北风，永利穿着粗布棉衣，围上妹妹刚从脖颈上扒下来的毛质围巾便向西河玉山车站走去。到了车站已经有好友张礼泉在等着陪他一路到西京坐火车呢！
　　 那时候前路茫茫，不知道是生离死别还是得道升天，不知道此去西天是蒙受七十二难九死一生，还是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一切都是个未知数，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时到新疆的火车要走四天四晚上，再转到南疆还要搭乘汽车翻越高耸入云的干沟天山，在蜿蜒曲折的戈壁小道上昼行夜宿还要颠簸上七八天时间。
　　 由于有一个八竿子够不着远房亲戚的指引照顾，使得这次苍促茫然的西行得以成行，也是老天爷的悉心看重与关照吧，永利一路顺风，平安地到达了南疆叶河县，在这儿开始了人生第二次创业之旅。
　　 三十多年以来，永利开过荒，放过牧，打过小工，放水压碱住过地窝棚。挖柴禾甘草宿过戈壁滩，趟冰河越洪峰赶过巴扎（集市），有几次因为深夜走路，语言不通，被当作坏人关过警闭。好人有好报也是天公开眼，永利后来被吸收到一个地方农场中学当上了代课教师，从此一路顺风，一路飙升，一路走红。竟然因故从中学调到了叶河市委机关，当了一名高高在上的笔杆子，并且坐上了“文坛宿儒，南疆巨擘”的宝座，这是令人不可思议始料未及的，这也全是因为他知书达理知识渊博勤学苦练，潜心修行占有一技之长的缘故。因为此前的他在教中学时，就有许多新闻通讯文学佳作上了当地的大报大刊，并且不少作品还在地方中央获得大奖，成为当地不可多得小有名气的文人墨客。
　　 然而人间正道是沧桑。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必然要由教育来担当，中华文明必须由莘莘学子来继承。适逢其时，永利也顺利地考上了正规的蓝河县第三中学，他在学制未缩短之前就学完了初中，读完了高中。
　　 说实话，他们这一代人知识是没有学上多少，外语开的是俄语，因为前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是老大哥，又是马列主义试行成功的故乡，并且首先在此取得了胜利的国家。可是，苏联又出现了修正主义。要反修防修，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永利只学会了几句俄语会话：“我们宽待俘虏”！“举起手来，缴枪不杀”等，本来是导师加兄弟，谁让你变本加厉，一门心思地搞修正呢！
　　 政治课讲哲学，讲政治经济学，但都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翻版。政治就是一个集团统治另一个集团的运动。语文文学更是一团糟，散文说明文还有一点自然风雨，绿树红花的人间烟火味儿。诗歌记叙文中多是些开展武装斗争，暴力夺权，推翻统治的说教。而各科共有的公共教材，就是“最高指示”，“两报一刊”文章社论。而课堂则是幕地席天的上山下乡，学工学农，又红又专，五七学校锻炼劳动，贫下中农管理学校。
　　 要说那时的自己管理自己，教育自己——就是平心静气地啃书本，学政治，看修养，到广阔天地去锻炼，进行革命的大串连，作社会体验调查，磨练人的意志和思想，到大风大浪中看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怎样实行夺权专政的，在小巷小庙栉风沐雨，在大轰大翁中了解人性的自私与顽劣是有所得的。直到十年文革接近尾声之时，永利听说远在他乡的碎样也曾在双王农业中学上过学，并且顺利地考上了畜牧医药专业学校。当时的关中，饥饿慌恐政治运动之后，就没有多少草原和畜牧业，仅有的家畜家禽，猪羊狗鸡也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了，畜牧兽医又在那儿才能派上用场，发挥作用呢！
　　 天生我才必有用，小石头也能补天阙。果不其然，碎样他们这批经过推荐上了中专的学生又幸运地被选派到西藏阿里去实习锻炼支援边疆，一去就是三五年时间。
　　 在西藏阿里，那重要的不是防疫治病，为人民服务，而是适应环境学习口语，尽快地融入这种特殊的社会群体，那里海拔平均在3500米到4000米以上，终年积雪，气候高寒，空气稀薄，如果能适应环境，克服氧气吃不饱的困难就是一个不小的胜利。
　　 然而，西藏也是令人向往的地方，这儿水草丰盛，牛羊遍地，有牦牛羚羊，山雕雪鸡。低纬度的山谷里也有短暂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而更多更长的是严寒的冬天，冷酷的霜雪与时阴时晴，瞬息万变的恶劣气候与艰苦环境。
　　 碎样是穷苦人家出身，碎样深知寄人篱下，沿门乞讨忍饥挨饿的滋味，他在青藏高原像雄鹰像雪莲，像驻守高原的金珠玛米，和当地藏人一样威武坚强，三五年间栉风沐雪，在缺菜少氧，多肉多青稞的绝域高原，他成长起来了，他多年来所学的畜牧兽医理论才华也得到了实践与升华。他真正地懂得了什么叫牧区，什么叫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碎样原打算在此长期生存并工作下去的，藏族人民能在此长期繁衍生存，汉族人经过锻炼培养后，也应该会生存下来的。这是现实也是当时人们形成的共识。的确边疆牧区少数民族聚居，需要有文化有知识的青年人去奉献才智与爱心，奉献青春与激情。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久因为国际舆论与坏人的内外串通沆瀣一气互相勾结，西藏也掀起了一股反汉排汉离间民族团结的邪气歪风。迫于形势，国家决定有计划分期分批地撤出一些在西藏的汉族工作人员，碎样按说是当地最需要的有用的知识层科技层，是不该首先撤离的。然而，他们还是陆续被撤离出雪域高原，走出了白雪皑皑冰封雪冻，雄鹰低回盘旋，山雕突兀啄食腐朽的高寒世界。
　　 下了高原西藏的碎样是幸福的，下了绝域雪山的碎样也是心随所愿的。有句话叫做因祸得福或者祸福相依。碎样他们不但被安置于内地中心城市滨渭市，还进了市政府的农口单位，当上了一名副局长。在西藏的工龄可以一年顶山下的两年计算，此时的碎样如虎添翼，如龙入大海，显得得意洋洋，气势不凡。虽然个子有点矮小，关节有点肥大，这是因为当年缺少营养天时地利造成的。但是他却镇静自若，干练稳健，年过三十的人了，原来在过继给小浪地时，赵碎样（改王姓赵）已经成家立业了，娶了这过继后赵家曾经收养的一位村姑，而且已经生养了一个男孩。由于碎样上了绝城高原，而赵家深居在一个穷乡僻壤的深山老岭里边。这样一户人家老者需要照料，小的却是个刚结婚成家不久的新媳妇，农业牧业，生活起居，上山下岭，担水劈柴，里里外外照顾老人孩子，生活的重负如大山如江河一样地向碎样媳妇——小翠压来，她还有一个未满两岁酷似碎样的儿子小郎郎。
　　 为了鲤鱼跳龙门改变命运，为了一个追寻离开农村，走进城市的别样梦幻，农民要走出大山深谷举步维艰，同时也要做出重大的牺牲的。碎样一个人走出农村后是豁然开朗，眼界宽了，恋家思亲的心眼也发生了重大改变。回到家来，碎样无端地觉得小翠左不顺眼，右不自然，她若有若无地在心灵深处总是回避退让，好像做错了或者隐瞒了什么事情似的。
　　 即使久别胜新婚，距离产生美。然而怀抱中的小翠，与之昼夜发肤接触且形影不离，虽然她看上去面容有点苍老，温馨与浓烈的红颜渐渐香消玉殒，可是原来显得猥琐小气不够个男子汉的碎样此刻却显得三头六臂，左右逢源。因为碎样当上了工作干部，出门有了公车，花费有了较为充足的薪酬作保证，满眼是大城市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而小翠也有点文化和气质，每天必须面对强度很大的劳动与农妇生活，这也是距离同时也产生丑恶造成的。
　　 终于有一日是个星期天，碎样被人请客喝喜酒，喝醉酒酣之时，有个同村的朋友大林一时兴起，口缝不严，说出了小翠与梁子曾经陷入情海，近而攀龙附凤，双双勾搭成奸的细节与全过程。
　　 纸壳里包不住火，事实胜于雄辩，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酒足宴散，碎样脸色一阵阵发红，嘴里心里边都念叨着：“不可能，不会有的事”。可是，走夜路多了总会遇见恶鬼的。他梁子是什么人，猪猡不如的一堆烂肉，没文化没见识，龌龊脏臭，就有一把臭力气，就会使小心眼的货。用这样的人出苦力干农业活还差不多，用这样的人当奸夫情人，那才叫呕吐恶心呢！
　　 碎样心里如倾倒了五味瓶：一想到衣衫不整，满脸腥骚的梁子爬上了小翠的身体，碎样就会本能地复原那个场景和气氛，就会想到那种狰狞与贪婪，还有难解难分沆瀣一气的作派与神情，“一个庸俗狐眉的畜生，我走了三天没黑两天没明，你竟然敢于与邻人狼狈为奸，出卖我的所爱与自尊，还伤害了我身为工作干部的尊严与名誉，闹得满城风雨，我岂能原谅了你个不要脸的小娼妇！”
　　 通过促膝谈心，高压恐吓与软磨硬缠，小翠的思想防线早已溃不成军，打出白旗自认倒霉了。
　　 “你工作在外常年不归，我一个人可以拉牛放羊，孝敬老人带好你的人种，但深夜挑水，高山收割冒雨护秋打场，挑百斤担子上缴公粮，孩子生病，上坡下岭连夜晚百里求医，儿哭老人叫，夜夜守空房，难得有一个丁壮猛男立在身后。所有这些，你想过了没有?你知道咱们需要付出什么，应该付出什么？我是和野男人出双入对，勾搭成奸的，这在全沟里的人妇孺皆知，唯有你一个人还蒙在鼓里呢！但是自从你从雪域高原转入滨渭，这幕好戏已经宣告结束了，即使野男人不要性命，我还要为孩子丈夫着想呢……”
　　 说此话时多情纤弱的小翠显得慷慨激昂，热血奔涌，说此话时小翠脸红得像是点亮了的红灯笼，漂亮的粉脸更加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原来争气爱好是女人的专利，温存善良承担风雨，温暖男人，调理风情也是母性的光辉在散发在表现。冰肌玉骨打扮入时，谈吐不凡心理健康的女人是道不可逾越的风景线，如泣如诉能言善辩的女人更具有魅人力量的。那个男人不花心，那只猫儿不噬腥。在这山岭大泽的穷乡僻壤，只要能解风情，吸食人间烟火，对于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就能够有所理解，就能够见惯不怪，入情入理，并与之会和平共处的。
　　
　　 目前的永利已经内退，带薪休息了，他正在编辑整理自己颠沛流离，萍踪浪迹传奇式的前半生，曾经出版了《漠上漠树》散文集与《天狼星》、《人在旅途》两部很有知名度的长篇小说，他决心要像贾平凹陈忠实，莫泊桑小仲马一样，当个文坛名人，他还想成为当今的莎士比亚，汤显祖在剧本创作上有所建树，为人们为世界留下过目不忘纪念碑里程碑式的不朽文字。
　　 与碎样的一席通话，永利是颇有心计的，也是在所难免的。因为，骄傲要给幼年的同伴去表，道理要说给懂道理的人听，否则就是隔靴搔痒对牛弹琴。
　　 此刻，永利还想到了四十多年前比较有趣的一幕：在一个光辉灿烂的午后，碎样与永利家共同拥有一个不太大的公用小院。有一天，是房山镇逢集市，家里没有留下人，当永利突然走进家门时，发现碎样就直挺挺地站立在永利家厢房的地中央，手里拿着刚从高挂的馍筐里边拿来的用麦麸皮蒸成而且有点酸馊的黑馍在狼呑虎咽大口地咀嚼着。当发现有人回来时，碎样惊悸了，已经脸无人色仓惶间夺路而逃。然而，都是小孩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莫逆之交，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快就成了过眼云烟，自然会烟消云散的。
　　 四十多年过去了，历史上那一段饥寒交迫，苦不堪言的一页被轻轻地翻了过去。但是，它留给人长长的阴影和教训是永远也抹不去的。如今的胜贤当年的碎样也好，即使能光宗耀祖显摆一时的永利也好，还有他们家的后代们都过上了穿有绫罗绸缎，吃有大米白面，住有高楼大厦，行有公车私车，通电话联网络、上天入地，四面八方，无所不能的电子时代生活。
　　 好日子是来之不易的，好日子是前人用血汗浇灌，用付出生命的代价换来的。然而，令人痛惜的是碎样的姐姐姐夫，一辈子只养育了五个儿女，可是到头来，几个儿女自顾自的各奔东西，拒绝赡养两位老者，造成了两位老人反目成仇夫妻不合。其姐姐都年近七十了，还在四处奔走当保姆雇工，给人看娃娃伺候病人，过着朝不保夕颠沛流离苦乐无助的痛苦生活。
　　 就因为惧怕碎样的姐夫知道了其姐姐的下落，以免再次引发战争与殴斗，碎样也诚恳地告诫永利，“一定要守口如瓶，不露口风的！”
　　 日子就这样缓慢地渡过，
　　 当我们回忆起那艰辛而漫长的岁月。
　　 血泪斑斑的过去怎能忍心忘却，
　　 让我们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开怀快乐！
　　 永利再次地唱起了自己编写并且十分喜欢的歌子。他觉得很有收获，他觉得很有成就感。他承认人生就是奋斗。不在情场酒场站起，就在战场舞场倒下，那才叫淋漓尽致起伏跌宕的浪漫人生，那才具有可歌可泣动天地泣鬼神的张力与自豪感。他从容地挂了电话，给泼上的浓茶续上水，又重新酝酿情绪，敲击键盘开始电脑码字的网上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