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土墙上的泡泡
不久便传来消息:小玉患有脑瘤。
(4)
小玉离婚了,主要原因不是丈夫钻了人,主要是因为小玉患有脑瘤。
小玉和丈夫办了离婚证,出了民政厅的大门,丈夫说:“吃个饭去。”
小玉说:“跟你情人吃去。”
丈夫说:“你别这样,我有话说。”
小玉就和丈夫到了饭店,拣了个靠边的清净的位子。小玉手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繁闹熙攘的街景,泪水悄然而下。
丈夫说:“吃菜吧。”
小玉说:“有啥话你说。”
丈夫夹了块牛肉放在小于面前的吃碟上,然后说:“玉儿,其实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和别人只是玩,对你是真的。”
小玉说:“说这些有什么用。”
丈夫说:“你放心吧,孩子虽然在我这儿,你永远是梦君他妈。我其实不想离婚,真的,可是你……”
小玉说:“我有脑瘤,没几天活头了,是吧?”
丈夫低下了头,忽的又抬起头,站起来抓住小雨的手,流着泪说:“不,不是这样的,我们不离婚了,不离了行吗?”
小玉抽回手说:“别这样,说这些已经没用了。让我清静一点走,安心活我剩下的日子吧。”小玉说完,站起来提着挎包就走。一步一步,走出饭店,走到街上,在人流车流中茫然的静静地走着。
小玉的丈夫凝视着桌上纹丝未动的热菜凉菜,凝视着小玉吃碟里自己夹的那块牛肉,把自己凝视成了一尊雕像。
离婚后的小玉暂时住在娘家。小玉的神情黯淡了许多,烫成深黄的秀发略显干燥,凌乱的扎在脑后,松松垮垮的垂着。见了我忽的眼里就蓄满了泪,说:“我想梦君,想得要死。”
我说:“梦君在家里一定生活的很好,你先把身体养好。”
小玉说:“我想养能养好吗?这也不是一般的病。”
我说:“瘤也有良性的,到一定程度就不发展了。再复查复查吧,就当为了梦君,你还得坚持下去。”
小玉没再说什么,只是哭。
时间不长,小玉就离开了娘家,我又失去了她的消息。
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春妮打来的。我和春妮从没联系过,也不知春妮从哪儿弄到了我的号码。我问春妮:“你这位大明星能给我打电话,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
春妮在电话那边“咯咯咯”笑了一阵,说:“你别损我,我是要给你说说小玉的事的。”
“小玉的事?”我有些如坠云里雾里的感觉。
春妮说:“是小玉的事。小玉那瘤子是良性的,她现在又结婚了。”
“那好哇。”我语气里有些情不自禁。
春妮说:“好啥呢好。她把自己嫁给了一个半山区,丈夫有病,前妻还留了个女儿,反正日子不好过。”
我说:“这咋行呢?”
春妮在那边忽然怪叫了一声说:“妈呀!我说错了,小玉只让我告诉你那瘤是良性的,不让我告诉你她结婚的事。她让我告诉你她很好,让你放心。瞧我这张臭嘴,没遮没拦的,说漏了。”
我说:“没事,她说很好我也不相信。”
春妮说:“你别担心,其实她还过得去,日子不算太苦。我还有事,得去赶个事去,以后再说。”
我说:“那好,你挣钱去吧。”
放下电话,我心里特别不是味。小玉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让我放心?她怎么知道我放不下心呢?
(5)
小玉的前夫去找了一次小玉。
见到小玉的家,见到小玉的人,小玉的前夫眼泪便夺眶而出,他说:“你这是何苦?”
小玉说:“这是命。我得着脑瘤,有人能收留我算不错了。”
前夫掏出一沓钱,给小玉。
小玉说:“我不要钱,你拿回去吧。”
前夫说:“你收下吧。买几件衣服,添几件生活用品,再查一查病。听说他也有病。”
小玉说:“他是有病,没几天活头了。我的瘤是良性的,现在也控制住了。这山区地头宽,地里打的够我们吃。我平时出去包个苹果,打个短工,够我们花。谢谢你来看我,回去吧,照顾好我的孩子。”
小玉转身要走。
前夫“扑通”跪下,说:“你收下钱我再走。”小玉没有理会,跨过门槛,掩住了破旧的木板门。
前夫跪着,一沓钱就在地上放着,被风掀得一张一张“哗啦哗啦”翻着,像谁在数钱似的。
梦君上初三的时候,偷着去看了一次小玉。小玉高兴的拉着梦君问长问短。已成半大小伙子的梦君在小玉面前显得阳光灿烂,映得小玉也觉得眼前碧空万里。梦君说:“妈,你放心,我将来不会让你吃苦的。等我有了工作,成了家,就把你接回去。”
小玉抚摸着梦君的头说:“乖儿子,妈相信你。”
娘儿俩就这样抱着头笑一阵哭一阵说一阵,恨不得用根绳子把太阳拽住。
临走时,小玉给了梦君二百元。
梦君不要,小玉硬给,梦君也就拿上了。
第二天,梦君又一次逃课,揣着小玉给的二百元钱钻进了网吧。
(6)
年前,村上响应政府精神,丰富群众文化生活,组织了锣鼓队秧歌队,我有幸为秧歌队打鼓。
年后正月十六,受邻村灵源寺的邀请,锣鼓队秧歌队浩浩荡荡前去助兴。灵源寺多年来香火旺盛,据说是武则天的灵柩曾在去乾陵的途中,在此处停留而闻名遐迩,后人遂在此处建寺以作纪念。根据本地习俗,正月十六这天是游百病的日子。这一天出门游一游,可保一年平安健康。灵源寺也就借了四乡八邻游百病的东风,借了人们还未泯灭的年劲,借了人们生活蒸蒸日上的兴致,这一天弄得真是锣鼓喧天,烟花四射,人山人海。
一场表演完毕,我们大部分就地休息。还有没休息的就在寺里转悠,碰到熟人就说话、逗趣、互相祝贺。十几位系着围裙的妇女进进出出,在简陋的灶房为远道而来的善男信女准备饭菜。一位妇女端着一净板面出来,差点和匆匆而过的我撞在一起。我们互相无意识的打量了一眼,却都楞着了。
我说:“姑,怎么是你?”
小玉没在拒绝我叫她姑,他咧开嘴笑了一下说:“我在这儿帮着做饭。”
这一年,我四十一,小玉四十。而我却感觉到小玉像是五十岁了,她头发花白,白皙光洁的皮肤变得粗糙而黧黑,我的心不由一阵刺痛。
“你鼓打得挺好,我都看见了。”小玉说。
“我也是凑热闹。”我说。
“我们灵源寺说是国家很重视,好说给这儿盖房呢。”小玉说。
“灵源寺在咱这儿也算有些名气,属于文化遗产,国家要保护,扩建,也有可能。”我说。
“有文化就是好。说得也好,我也知道是这么个事,就是说不清。当年,你让我多念点书,我没听,现在觉得,多念点书还是好,还是好呀。”
小玉苍茫的盯着远处,好像沉浸在和同学们同窗共读的时刻。我不知说什么好,想着小玉刚才的话,她说我们灵源寺,这儿是她的家吗?丈夫前妻留下的女儿在哪里?梦君又在干什么?
有人喊小玉捞面,小玉“嗳”了一声对我说:“我去忙了,今儿人多,得给远处的人准备饭。你忙吧。”
看着小玉已略显蹒跚的脚步,已略显佝偻的背影,看着满寺摩肩接踵的人,听着热闹欢快的声浪一波一波的沸腾,我忽然眼前一片空白。所有的人都幻化成了泡泡,五颜六色的在我眼前飘呀飘的。在一个硕大无比的泡泡中,我看到了一方矮矮的土墙,土墙上骑着一个男孩,土墙旁站着一个女孩,男孩对着竹筒吹一下,女孩对着竹筒吹一下。漫天漫地的泡泡飘呀飘着,飘得很远很远,一路精彩亮丽,摇摇晃晃。我的心也随着泡泡飘呀飘着,飘呀飘着,不知道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