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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风吹草不动


作者:冯积岐 进士,7818.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0844发表时间:2012-09-28 16:58:48


   王金斗一个人种二百亩地(当然是雇人来耕种)。一个老相好每天上山来给他做两顿饭。对年过五十的女人,王金斗已兴趣不大了,只是偶尔留她一宿,他一厢情愿地盼望着柳叶能回来。柳叶,柳叶,你回来了就好。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在大弯山,你可以顺跳一丈,竖卧八尺,一出大弯山你就不会那么自在了。几乎每天,他端一张椅子坐在院畔朝山下面俯视,他渴望看见从山下面能走上来一个女人,这女人就是柳叶。
   王金斗预料到,那一男一女必然要到他这里来。他离开院畔,进了灶房,给做饭的老相好说,多做两个人的饭。
   郑玉良抬头看看天,日头已端了。他俯下身子给梅娟说,咱走吧。梅娟睁开双眼,对他一瞟:你说走就走?
   两个人站起来,抖了抖身子,他们抖掉了一身青草的气味,又上路了。
   这十年来,郑玉良一直在路上。
   结婚还不到一个月,郑玉良就领着新婚妻子离开了甘肃平凉上路了,他们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到了广州。夫妻双双在一家企业打工。一年以后,他们的小女儿出世了,他们在城市里的一个角落租了一间房子安下了家。打击是接踵而来的。先是小女儿发高烧早夭在医院里,两口子还没有从悲痛中回过神来,家里打来电话,说是母亲病重,要他立即回来。他当天就上了火车,只身回到了平凉。母亲没有搭救下,离开了人世间。等他安葬了母亲回到广州,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他的妻子不见了。问工友,工友不知道下落;问厂方,厂方不知道下落。郑玉良回到租住的小屋,抱住妻子留下的几件衣服大哭了一场,他离开了广州,走上了寻妻之路。两年间,他走遍了南方的所有城市,花光了打工挣来的钱,没有找到妻子,他一路要饭吃,又回到了老家平凉。
   爱情是最说不清的东西。连郑玉良也没有料到,梅娟会爱上他。本来,梅娟在县城里的一家理发店打工。她已知道,这家店不地道,没有学到手艺的女孩儿在二楼的小房间里偷偷摸摸地接客。梅娟的手艺还不错,年轻的老板两口子没有打过她的主意。有一天,当老板强硬地要她也去接客时,她跳窗逃跑了,一口气跑回了农村。她发誓不再去城市打工,饿死也不去。也许,由于郑玉良和梅娟都是经过城市淘洗了的人,都是不相信城市是农民的淘金之地的人,因此,两个人在一起未免就满口城市了,就话多了。两个人的情感是在说说谈谈中建立起来的。当梅娟给父母亲提出要嫁给郑玉良时,父亲气得破口大骂:你驴日的知道不知道?玉良把你叫姑。你是他的姑姑。天下哪有姑侄做夫妻的?她反问父亲:玉良把我叫姑没错,他为啥不姓梅?父亲说,不姓梅也要叫姑。梅娟知道,郑玉良和梅家没有血缘关系。郑玉良是他爸爸从外地招赘上门时带来的。父亲用伦理这根杠子硬压她,她毫无办法。她和郑玉良只好选择了逃婚,从平凉逃到了关中西府的凤山县。
   王金斗正端着饭碗坐在院畔吃饭,他挑起一筷子面条还未送到嘴里去,郑玉良和梅娟站在了他跟前。郑玉良叫了一声叔。王金斗抬眼对郑玉良只一瞥,目光将梅娟压住了。梅娟羞怯而惊诧,低下了头。柳叶!柳叶啊柳叶。王金斗一个“柳”字吐出了口,又止住了。这不是柳叶吗?那瓜子型脸,那水灵灵的大眼睛,那高挑个子……当年的柳叶不就是这般模样吗?王金斗大概觉得失态了,赶紧换了话题:你们找谁?不找谁。郑玉良说话时,眼睛没有离开王金斗的饭碗。王金斗只顾埋头吃饭,不说话了。他吃了几口,用眼睛的余光偷了郑玉良和梅娟一眼,他知道这一男一女已是又饥又渴了,他故意不理不睬,故意吃得很响很贪,独自制造吃饭的气氛。他吃完了一碗饭,这一男一女还站在他跟前。看你那山大王架势?我们就是要饭吃的,你也不该下贱我们。当郑玉良回身要走时,梅娟也拧过了身,准备离开。这时候,王金斗开了口:站着干啥呀?走,到灶房吃饭去。他那口气仿佛是招呼远方来的亲戚朋友,仿佛是一见如故。郑玉良和梅娟跟着王金斗进了灶房。
   当天晚上,郑玉良和梅娟没有走。
   王金斗从山下面喊来了几个山里人,他们和郑玉良一起收拾了一户四川人走时留下的草房。草房紧邻着王金斗的瓦房,一间做灶房,一间住人。王金斗将自己的两床被子和一些灶具给了郑玉良。郑玉良和梅娟在这里安下了家。他们奔波了一路,第一次遇上了这么好的人。郑玉良不由得感叹:村支书就是村支书。梅娟也说,这大叔和后屯村的那位村干部就是不一样,他的心肠善良得很。
   口袋里的麦面是王金斗送的,连盐呀醋呀辣子呀这些调料也是王金斗送的。整天吃王金斗的,吃了饭也没事干。住过几天以后,郑玉良给王金斗说,他想去开荒。王金斗一听,翻看了郑玉良一眼:去哪里开荒?郑玉良说,去坡地里。王金斗说,那不行,政府要求退耕还林还草,现在种上的地也要撂荒的。郑玉良说他想种地。他问王金斗,在哪里能租到地?王金斗想了想,说,你想种地,那容易,我租给你种。王金斗答应:将自己的玉米给郑玉良和梅娟让出三十亩,秋收后,一亩地给十元钱。另外,再给一百元的种子化肥款就行了。哪里来这么好的事?郑玉良一听,拉住了王金斗的手连声叫道:大叔大叔。他说,大叔你真好。梅娟说,我们欠你的人情了。王金斗说,有你们这话就好了。郑玉良听山里人说,这里的玉米一亩少则打八百斤,雨水好,可以上千斤。他在心里暗暗算了一笔账:这三十亩玉米是一万多元的收入。
   当天,王金斗领着郑玉良和梅娟认了地界。
   玉米是王金斗雇人锄过的。郑玉良和梅娟每天扛着锄头上地去,把锄得粗疏的地方又锄了一遍。
   那天,给王金斗做饭的相好没有来。王金斗叫梅娟给他做饭,梅娟欣然允诺了。饭做熟了,王金斗又叫郑玉良来吃。三个人坐在一张饭桌前,俨然一家人一样。
   以后连续几天,做饭的女人没有来。梅娟就天天给王金斗做饭。郑玉良就天天吃在王金斗那里。郑玉良和梅娟都觉得,王金斗亲切、温和、善良,比他们的大(父亲)还慈祥。在郑玉良的心目中,王金斗的形象高大而完美,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山里汉子。在梅娟看来,王金斗的胸脯宽阔、结实。他们靠住王金斗没麻达(问题)。
   一天,吃饭时,王金斗给郑玉良和梅娟说,我看,咱们干脆两家合一家算了,不知道你们愿意不愿意?郑玉良连声说愿意。梅娟没吭声。王金斗看着梅娟,他看梅娟的目光很辣,恨不能用目光将梅娟吞下去。梅娟,你得是不情愿?王金斗的目光调得柔和了,他再看梅娟时,眼神里有了恳求的意味。梅娟垂下眼说,不是不愿意,合成一家,我们叫你啥?王金斗说,就叫干爸。梅娟说,叫干爸我们吃亏了。王金斗笑了:咋吃亏了?梅娟说,你大玉良十七八岁。王金斗哈哈大笑:那就让玉良叫我干哥,你叫我干爸,行呀不?梅娟也笑了,她笑得搂住了肚子。
   王金斗去了一趟姚家沟镇,他买回了大肉、蔬菜和烟酒。王金斗请人在自己家里做了几桌饭。郑玉良和梅娟在饭桌上当着几十个山里人认了王金斗这个干爸。山里人能吃能喝。村委会主任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他借着酒胆乱喊乱叫,他拉住王金斗的手要叫王金斗把干儿和干儿媳亲一下。王金斗说那不行那不行。梅娟笑着躲躲闪闪。村委会主任满嘴酒气地将梅娟搂住要做样子给王金斗看。其实,他并没亲梅娟,他附在梅娟的耳朵小声说,瓜熊,王金斗的干儿媳不好做,你要当心。梅娟盯了这个醉汉一眼,以为他在说醉话。村委会主任松开了她,又去喝酒了
   每次下山,王金斗总是要给梅娟带回来一件衣服。这个高大的男人是很细心的,他给梅娟买回来的还有牙膏、香皂、护肤霜、小吃食,连卫生纸和女人用的其它小玩意儿也忘不了买。他将梅娟叫进房间里说,给你的,拿走。他不多说一句话,那口气仿佛不是给人送东西,而是向人讨要。梅娟很高兴地接受了礼物却不接受他那张脸。他的脸垂下来,严肃、冷峻,给人一种威严感。晚上,梅娟和郑玉良躺在被窝里小声说起了干爸的那张脸。梅娟说,不知道他会笑不会笑?脸沉得平平的,给人买了东西,惹人不高兴。郑玉良说,他面冷心肠好,大概是当村干部时间长了,把脸当成那个样子了。梅娟说,照你说,他是一张干部脸?郑玉良笑了:对,就是。咱们村的干部也是那样子?梅娟说,天下的干部是一样的脸?郑玉良说,差不多。
   夏收前,王金斗随姚家沟镇的镇长去苏州考察,他回来的时候给梅娟买了一件真丝连衣裙。梅娟手捧那件浅绿色的裙子正在身上比试着,王金斗开口了:好看呀不?梅娟说,好看,干爸真会选衣服。这一次,王金斗再也没说拿走的话。他不认识梅娟似的用目光将梅娟从头到脚捋了一遍:换上,我看看。梅娟木住了,这怎么行呢?她把连衣裙捂在胸前,仿佛要捂住她那对撩人的十分丰满的乳房。王金斗的那张脸依旧如铁一般,他只吐出了一个字:换。那个字如同炸开的石头,棱角极其尖利。梅娟不敢抬眼看王金斗。王金斗笑了:这女子,我是你干爸,害啥羞?梅娟没有看见王金斗那张笑脸,她只听见了王金斗的笑声,那笑声如同五条腿的牛使她觉得奇怪,那笑声仿佛一把大手把她紧紧地按在了原地,她想走出去,却迈不动腿。她抬起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上衣的纽扣。当她脱下衣裤换上连衣裙的时候,眼里几乎喷出了泪花。他看见了我的精身子。我看见他的目光很馋很贪。王金斗走到她跟前来,一只大手搭在她的肩头,上下打量了几眼,说了声:好!
   郑玉良下地回来一看,梅娟穿一件浅绿色连衣裙,说,这衣服好,太好了。梅娟一看郑玉良那高兴的样子,抬起脚,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看你那熊样子,和你干爸差不多。她进了草房,脱掉了连衣裙。郑玉良被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梅娟突然间不高兴。
   伏天里的一个晚上,梅娟一觉睡醒,再也睡不着了。她爬起来去院子里小解时,发觉王金斗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她轻手轻脚走到大瓦房跟前,弯下腰,透过玻璃窗一看,王金斗正坐在炕沿上独自垂泪。当这个男人哭泣的时候脸上才柔和了些。他不抹眼泪,任凭泪水顺着脸颊向下流。梅娟一看他那样子有点可怜,真想进去安慰他几句。她揉了揉眼睛,正在犹豫着,王金斗拉开了衣柜,取出了一包衣服,提在手里,向房间外面走去了。梅娟赶紧退回去了。
   王金斗将那包衣服提到院畔,解开包袱,取出一件裙子点着了火。他用一根木棍拨弄着,将那一包袱衣服烧成了灰。那是柳叶留下来的。大概,王金斗以为他烧了柳叶的衣服就把柳叶从内心干净彻底地清除了。
   天亮后,梅娟在衣服烧过的灰堆旁边发现了两张被烧残了的女人照片。照片上的柳叶被烧成了残废:一张照片上留下了两条腿,一张照片上只剩了半个身子。
   两场秋风两场秋雨,迎面而来的风细了软了凉了。离开了玉米秆的玉米棒斜斜地戳出去。剥开玉米皮一掐,指甲不容易掐进去了。
   玉米长得非常好,眼看就要收获了。郑玉良和梅娟做着好梦:收了玉米卖钱,卖了钱再种一料子。三年过后,抱一个胖娃娃回到平凉。那时候,就是梅娟的爸爸痛骂他们是姑姑侄儿成亲,也无济于事了。
   郑玉良和梅娟提早做着收玉米的准备工作。
   那天傍晚,王金斗给郑玉良说,你今晚上睡迟一点,梅娟睡着了,你到我的房子里来一下。王金斗说得很平淡,即使是个悬念也不惊心,郑玉良也就没有再问有啥事。郑玉良拧身要走时,王金斗叮咛他:不要给梅娟说。那天晚上,梅娟偏偏迟迟不睡,郑玉良怕王金斗等急了,他又不能给梅娟说他要去见干爸。她将梅娟的衣服剥光,和她温存了一番,云雨一毕,梅娟睡着了,郑玉良这才走出了草房。天阴沉着,院子里如泼了墨一般。郑玉良摸黑走进了干爸的房间。
   王金斗坐在沙发上抽烟。茶几上放一碟子花生米和一瓶西凤酒。王金斗打开了酒瓶给郑玉良和他斟了两杯酒。王金斗只吩咐郑玉良喝酒,并不说什么。一瓶酒下去了一大半。王金斗才开了口,他的话题搭得很远,从他二十二岁当村支书说起,说到了他收留郑玉良和梅娟。郑玉良听得出,王金斗话中的意思是:在大弯山,他想要干的事一定要干成,谁也挡不住,也休想挡住。郑玉良不知道王金斗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他一急,就直说,干爸,你有啥心事就说吧,不要拿我当外人。王金斗狠劲在烟灰缸中摁灭了烟,直勾勾地盯着郑玉良说,在土地和女人之间叫你选一样,你要土地,还是要女人?郑玉良不知道王金斗是什么意思,就说,要土地。王金斗又喝了一杯酒,他将酒杯向茶几上一墩:你是聪明人。他说,这是明摆的事,有了土地就能种粮食,打下了粮食就能卖钱,有了钱,就有了女人。王金斗的账虽然算得很清,郑玉良却糊涂了,他还是弄不明白,王金斗为什么要给他说这番话。他只知道作为农民,没有土地不行,农民靠土地养活。活着是首要的。王金斗不再兜圈子了,他说,我再给你五十亩玉米,分文不取,怎么样?郑玉良于一刹那间开窍了,不必王金斗把那层纸捅破他也明白了,王金斗要用土地换他的女人。他叫了一声梅娟,忽地站起来了。梅娟,我没有梅娟怎么行?王金斗抓住他的胳膊向下一拉,他被强按在沙发上。王金斗把一杯酒塞进他的手里,他木然地将酒倒进口腔:让我再想想。王金斗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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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唉,好一个风吹草不动,一个可怜单纯的女人,就毁在这个丑恶的世界上了。梅娟本来真心爱上郑玉良,不料这个人,竟然为了一百亩土地,将她卖给村霸了。小说中写的山村情况,是令人惊心触目的。那些封闭,愚昧的村庄。每一个村干部,都像地痞恶霸,玩弄一切女人,糟蹋一切女人的人格。进了大山,你就像走进了噩梦,怎么逃,也逃不出来。最后,梅娟只能选择飞下悬崖。小说揭示的人性丑恶,令人心惊。当今社会,已经堕落到了何种程度。问好老师。【编辑:兰陵美酒】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127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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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兰陵美酒        2012-09-28 16:59:19
  唉,好一个风吹草不动,一个可怜单纯的女人,就毁在这个丑恶的世界上了。梅娟本来真心爱上郑玉良,不料这个人,竟然为了一百亩土地,将她卖给村霸了。小说中写的山村情况,是令人惊心触目的。那些封闭,愚昧的村庄。每一个村干部,都像地痞恶霸,玩弄一切女人,糟蹋一切女人的人格。进了大山,你就像走进了噩梦,怎么逃,也逃不出来。最后,梅娟只能选择飞下悬崖。小说揭示的人性丑恶,令人心惊。当今社会,已经堕落到了何种程度。
陕西作协会员,生于六八年,左腿因骨髓炎致残,双耳失聪,已经发表作品一百多篇,代表作为长篇小说《生命的微笑》
2 楼        文友:阿秀 699        2012-09-29 08:58:59
  故事写得惊心动魄。
多年从事文秘工作,爱好旅游、音乐,喜欢读书,随心而作,不拘一格,愿与各位文友一起挥洒文字,潇洒走人生。
3 楼        文友:哪里天涯        2014-07-09 14:23:51
  山里的女人,在生命的尽头,留给人世间最美的舞蹈,是呐喊,是抗争。
哪里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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