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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天涯小说】 糖果儿


作者:邵丽 举人,303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5403发表时间:2012-10-03 10:38:29


   幺幺也常常挖掘我和她爸爸恋爱时的事,比如:你们那个时候多长时间约一次会?平时靠什么方式联络?写信时都说些什么?是不是也会经常假装闹闹分手,然后再和好如初?我如实相告。幺幺说,真没劲,你们那时真是糟蹋了恋爱这个词,你们爱一年都没有我们爱一天丰富;爱一辈子赶不上我们爱一年。幺幺有时还拿鲁嘉送给她的各种各样的礼物出来炫耀,幺幺说,妈妈,我爸爸爱你这二十几年用的情,还没有我们家鲁嘉爱我二十天多。我忍不住沮丧,晚上躺在床上把这话说给老公。我直接截取了孩子们的思想拼贴在我的话语里,我说,其实我们恋爱的时候你并没有表达过有多爱我,我们结了婚你也只是关心我而已,我们有爱情吗?即使有,我们也不如孩子们这么会爱。老公说,你怎么能把她们的时装穿在几十年前的我们身上?他们这一代人,每个人都不是真正的自己了,他们只是很多人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影子而已,连更换伴侣也赶潮流,就像过家家。我们谈恋爱的时候要是分手了还不得死一次?
   敬川是个少年诗人,当年在大学生诗人里面还有点影响。那时候中国国门紧闭,诗人里他就只能崇拜贺敬之和郭小川,便给自己取了个笔名敬川,搁现在起这样的名字人家肯定说是文盲。我和敬川十七八岁那年开始恋爱,二十一岁结婚至今,婚姻很美满,没有出现过大的情感故障。至少对外宣传上,家庭更像是一块没有瑕疵的美玉。其实,有许多辛酸不便为外人道。又其实,回首往事,真的算是美满,并没有什么足以为外人道的事。
   敬川那时是被他父母看好一门亲事的,女孩的家庭很不错,女孩的个人条件也很好。所以我们俩的恋爱开始得并不是一帆风顺。敬川回家告诉父亲他要自由恋爱,当时他父亲正在独自喝着一壶热酒,听到他的话,眼睛都没有抬一下,抓起酒壶就扔了过来。敬川躲过了酒壶,但没有躲过父亲的责骂和母亲的抱怨,很久都不肯再回家去。我父亲则是一个完全彻底的职业革命者,因为我幼年时划破一张领袖像,他很多年都不肯原谅我。那时我才仅仅是个五岁的孩子,把他报纸上毛主席挥手的照片用铅笔画得支离破碎,并因此被人告发,并因此让他挨批挨斗几乎殃及到全家。那件事情的危险性现在说起来简直是个笑话,但是放在当时,如果是个年龄再大一点的孩子所为,那几乎是要掉脑袋的,还要株连九族。不过随着那个时代被翻转,我猜想我的父亲心中当时是因为爱我才那样做的。我这个革命的父亲知道了我恋爱的事情极其气愤,他没让司机开车,一个人坐公共汽车到百公里之外的县城,找到敬川的家人,告诉人家他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奈何我和敬川坚贞不屈,感动了天地,这中间有长达三四年痛苦的等待和忍耐过程。最后,两个不同阶级阵营的父亲终于坐下来喝了一壶和解酒。公公婆婆自打见了我第一面,就表现得很疼爱了。我父亲却一直固执到我们生下幺幺他才肯与女婿搭腔。
   幺幺满月我们抱着她回娘去,正是六月天,我像一个送子观音一样托着个十多斤重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献给他们。那时幺幺发似黑锦面若银盆,两个大而黑的眼珠子满世界打量着她不甚相识的亲人。我父亲当即感动得哭了,他抱着女儿的女儿,苍老的面容注满了慈祥。他从来没有这样打量过自己的孩子,那时候他还年轻,那时候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行进中的革命队伍的步伐上,一步都不敢踏错,稍有闪失就会断送一家人的未来。
   他晚年的时候常常为一点小事流泪,他的心相当柔软和脆弱。原来他也会和任何一个父亲一样像个父亲。父亲为了让我们多带幺幺去看他,为了能不断地来我们家亲近幺幺,他看我们的目光都有些献媚的意味了。自从有了幺幺,父亲方才给敬川面子,拿他当人看待了。
   幺幺过了七岁生日才开始学习钢琴,是她自己强烈要求的。幺幺对音乐非常敏感,几个月大的时候我们就能用音乐来制止她的哭闹,不满两岁她便能唱完整的歌曲,字正腔圆,保证不跑调儿。幺幺强调她喜欢学习音乐,她的好几个小伙伴家里都有钢琴,她说服我们的时候神情凝重,让人无法拒绝。
   若不是亲历过一个学钢琴的孩子的成长经历,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钢琴儿童有多辛苦。再重新来一次,怕是给我十倍的勇气我也不肯让孩子再走那条路。回头去想,那小小的人儿,稚嫩的肩和手,竟然能坚持下来,我这做母亲的心中便忍不住充满了敬佩。
   那时幺幺读小学二年级,每天早晨不到七点就得起床,匆匆赶到学校早读。负责照顾她的阿姨,通常都是在她睡梦中帮她穿好衣服鞋子,系好鞋带。到开始洗脸的时候她才慢慢清醒过来,匆匆扒两口早餐就往学校跑。
   从她开始学琴,我就像进入了一条黑暗的隧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光明。中午、傍晚、乃至到深夜,幺幺都得一分一秒地计算音乐和文化课的时间。我从那个时候起就产生了不让孩子到学校上课的想法。
   从二年级的下半年开始尝试在家里带孩子一边学习文化课,一边学习钢琴。我要求她看着我的眼睛,所有的功课都只讲一遍,让她自己确定是不是学会了,会了就过去,决不重复。我不要求她做太多练习,只提问,会写会算为止。幺幺说,她的识字计算功力的扎实就是那段时间奠定的。
   幺幺每天学习文化课的时间为两到三个小时,从小学二年级,一直到升入重点初中,她的成绩在学校一直都是名列前茅。我从不要求她争第一,但是她每门功课都能达到九十分以上。小学毕业统考,她语文数学两门成绩是197分,我为此骄傲了许多年。
   但是,幺幺平均每天要弹六个小时的琴,她累得受不了也会哭。我被老师的功课逼迫着,并不肯心疼她,看见她哭,就做出要合起琴盖的样子吓唬她。我说,你别哭了,咱们不再学了行吧?她马上扑过来用柔弱的细小身体护住她的键盘,她说,妈妈我错了,我好好弹。说真的,看着她这个样子,我坚强的内心在一点点崩塌,真的期待她说不弹了,因为我几乎没有勇气再坚持,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来。许多事情,一旦开始,一旦进入固定的轨道,就变得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了。老师不让她放弃,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在用赞扬期待着她,差不多是一种变相的逼迫了。一个小小的心灵,她的容纳却是无与伦比的博大,经受再多的苦难,只消一点点的补偿,哪怕是一句赞赏,便能让欢笑重新绽放。
   为了练琴,幺幺流了许多眼泪,但是她从没有抵触过,也不曾退缩。她的第一架钢琴后来因为没地方摆放,我送给了一个开咖啡厅的朋友。幺幺每一个假期都要过去摸摸她的琴。她告诉叔叔,那琴一定得替她保存好,因为每一个琴键上都有她的眼泪。
   是啊,我们不能像父母一样,再把孩子荒废了。我父亲母亲都是这样的人,随遇而安,没有一点野心,生活把他们放床上他们就睡床上,放地上就睡地上,绝对不争取或者抵抗。他们进入晚年对孩子更是不抱远大的期望,他们鼓励我们努力,教导我们做正直善良的人,我们有安定的工作和平安的生活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对于孙辈更是得过且过,为此我常常生他们的气,事情完全颠倒过来了,常常是我对他们满心的恨铁不成钢。我原来在机关做行政工作,后来改行做专业作家,妈妈经常会发愁,整天写什么啊写,哪有那么多要说的事儿?我父亲的口才非常好,当了几十年的地方主官,从来不用秘书,大小会议讲话没有用过讲稿,出口成章。父亲对文字应该是很敏感的,但是我写的小说他看都不看一眼。有老朋友祝贺他,说你女儿很了不起写了那么多文章,他只哼一声表示不屑。在他心中,我们兄妹不管有了多大的成绩,都还只是他的儿女罢了。我父亲活到七十七岁,无疾而终,咽气的时候除我和先生正行走在路上,别的孩子统统都在身边。父亲走时什么也不曾交代,但我们走到的时候看见他的头朝着我工作的那个方向。我相信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点空白里,留着他的这个和他一样固执的女儿。我扑过去握住他的手,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有过的那样。从懂事的时候起,我再也没拉过他的手。我望着他安详的神态,我突然觉得爸这个字眼,只有变得抽象之后才是如此具体,轻飘之后才是如此沉重,重得如一次死亡。
   幺幺基本上算是被姥姥姥爷带大的,她的性格中有许多姥爷的影子,大脾气,再过不去的事,只一会就想开了,而且从来不计前嫌。致命的遗传就是不要强,幼儿园时孩子们每天都为争取小红花高兴或者不高兴,她从来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说,要那干什么,买一张红纸可以做一大堆。上小学仍然是我行我素,粗心大意,每一次考试总要被扣分。而且她总是能找到借口和退路,她说又不是不会,下次给你们考个一百分看看,结果她永远都没有拿到过一百分。她参加钢琴比赛得第二名,她说下一次看吧,下一次她仍然是第二。我们常常为幺幺的达观欣慰,觉得孩子这样也好,将来遇事不至于太脆弱。但同时也不无忧虑,她这样的个性注定不会成为一个好的音乐家,或者其他什么家,她缺乏走到最后一公里的毅力。
   幺幺直到考上大学,才回过头来抱怨我,她说,妈妈,我们住的小区里有那么多的孩子,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常常听着他们在楼群外面玩闹的声音,你一次都没让我去和他们玩儿过。我想说,不是你自己选择学钢琴的吗?我还想说,在你失去很多结交朋友机会的时候,我的朋友圈子也消瘦得像一层薄膜啊!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那时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比失败的妈妈,若是日子能回过头来重新再走一次,我宁可她什么都不会,也要给她一个快乐的童年。那一刻,我突然就接受了我父母的活命哲学。
   我生幺幺的时候二十二岁,那个时期个性中充满着非凡的勇敢。公公那时在一个乡下医院当院长,家就安置在医院前面一个空旷的院子里。院子里有许多只能长在乡下而且叫不出名字的老树。仅仅是为了方便,我临时决定在那个我还非常陌生的地方把幺幺生下来,我不知道当时幺幺若是有知,她会不会恨我这个对待生命如此不负责任的妈妈。
   我们常常夸奖幺幺是比较省心的孩子,其实每一个做父母的都必须有足够的宽容才能在养一个孩子的过程中间笑得出来,哪一个孩子的成长经历都会有一火车的惊险故事。幺幺在我的肚子里就充分施展了她自由随意的性情,正常孩子的胎位应该是头朝下,一直到出生都是头先见天日。她却不肯随常,我每一次去体检她都是头朝上,安闲打坐的神态。到了七个月上,妇产科的医生姨让我依照她们规定的动作趴一趴,我为此吃了许多苦。辛辛苦苦趴一个晚上,第二天去查,终于把她给弄顺了,第三天再去查,她已经全面复辟,端坐在娘肚子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这无赖的模样一直延续到今天,比如她要我们帮助做一件事,我们若是说有什么特殊情况让她原谅,她就会不依不饶,甚至会说,你们有什么难处不是我的问题,先把我的事情解决了再说。我试图给她讲道理,我先生就会说,她娘胎里就这德性,你能扭得过来?我想想也是,那时候天天扭也没扭过来。我妈妈更袒护下一代,竟然把我小时候的不堪都给拉出来举例说明。她笑着说,什么样的妈妈就有什么样的孩子,你还不知道,我生你时就是先出脚,迷信的说法说是生相好,脚踩莲花,站生娘娘呢。但是我妈妈说完自己的神情也严肃起来。她生我的时候上边已生过两个哥哥,而且我极瘦小,还不到四斤。幺幺与我比起来,显然是个庞然大物。
   敬川那时做律师,我要求他请假陪着我。我担心幺幺会不会愿意准时出来,耽误假期,所以我每天坚持做运动,每天都要走差不多十公里的路,做大体力运动,甚至自己洗衣服。幺幺比预产期推算的时间提前十四天出生,再次违抗自然规律。在此之前,文姨仍然让我坚持做胎儿复位运动,等她处于正常位置时,立马用绷带夹两块木板固定住她,终结了她自由转体一百八十度的来回翻腾。
   那年的五月十四日下午的五点四十分,幺幺出生了,顺产,重达八斤三两。她摇摇晃晃地探出头来,头发有两寸多长,就像刚刚洗了个澡从浴池里溜达出来似的。脸上身上竟然没有一点老人纹,让大家大为惊奇。她长达半个多小时拒绝睁开眼睛,也不哭。文姨和特意赶来帮忙的婆姐用了所有手段,她仍然不哭。这时的文姨妇产科大夫的本性就显露了出来,她一只手像托一条狗崽那样托起幺幺,另外一只手噼噼啪啪地朝孩子的屁股打了起来。我和敬川的眼泪立马流了出来。但是孩子慢慢地开始哭了,开始时像个猫仔般呻吟,顷刻间就声如洪钟,几乎是突然间睁开了眼睛。我先生叙述说,两个眼睛很大,几乎全是黑眼珠,他把手伸过去逗她,她的头会跟着手转动。我先生附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我那时笑得很艰难,但我还是笑了。
   大学一年级,幺幺开始着手写她的小说《文臣和他的女人》。
   文臣出生的年代是清朝晚期,他爷是个秀才,三个儿子生在锦衣玉食之家,但走的道路却有天壤之别。文臣的父亲开始跟着一个从皇帝身边告老还乡的中医学徒,那个中医吸大烟。他中医知识没学多少,却把吸大烟的技术研修得炉火纯青。因为爱这一口,与当地官宦乡绅土匪恶霸的关系都非常不一般,一直到了民国势力还是很大。文臣的大哥是保长,二哥从黄浦军校五期毕业后,在国民党云南飞行团任少校参谋。文臣的父亲上面有个诗书传家的爹,下面有这样两个儿子支撑着,穷奢极欲,天天带着姨太太抽大烟,到他死的时候家里的土地已经基本变卖干净,还欠了一屁股债。两个主事的儿子,若不是被“父为子纲”鞭策着,恨不得不给他安葬。文臣那时才只有十几岁,分家时哥哥对他不薄,除了没让他承担父亲留下的债务,还给了他一些资财。他拿着这些钱跟着爹的一个朋友去武汉贩运生猪。到武汉后,爹的朋友和那些猪在这个九省通衢的城市里黄鹤一去不复返,他也差一点在黄鹤楼上杀身成仁,后来靠沿路乞讨走了回来。走投无路之际,想起爹娘活着时给他定下的一门亲事,厚着脸皮去投靠人家。那一家却是极好的人家,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接纳了他。文臣生得俊朗异常,且聪慧过人,什么东西入眼就会。那家的女儿却不怎么样,个子矮,身材还不是太好看。文臣在未来的岳父家里读了私塾,后来又送到外面读洋学堂。对未来的妻子,他几乎没从正面看过她,有时候从后面打量着她,会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些无奈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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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糖果儿》读了很久没有感觉它与标题有什么关联,直到文章结尾处才看见了,糖果的味儿,邵丽的原话是这样,奶奶的生活是甜的,妈妈的生活是甜的,女儿幺幺的生活是甜的,劝女儿给将来的孩子取名为糖果儿。在文章结尾处彰显表明了作者在纷繁发杂的人生经历叙述中,那些贯穿三代人生辛酸疼痛和细碎的生活光阴,她都归结为甜,糖样的甜的生活。 读后感觉邵丽叙述方式上的的不一样。交叉纵横的叙述,我与丈夫女儿公公婆婆爸爸妈妈构成一系列;作品中的金地苏天明构成另一个故事主体。一会是我一会是金地,读起来跳跃,不是那么写实,又如此的生活化。特别是去北京见女儿,去北京时中转的火车,那些人那些事。我曾经坐火车从北京到贵阳被换车厢,感同身受的被驱逐,但是邵丽在危急时,她遇到了善良或许认定为善良。 关于老人,关于突发事件,写得很到位。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与老人交流相处是重头戏。现实生活中突发事件也是在所难免,态度、方式、方法也是很大启发。 读完后掩卷《糖果儿》一篇好小说。——玉树临风【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X0121004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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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沁香一瓣        2012-10-03 11:35:29
  结尾点题,很耐看的一篇小说。问好!
热爱文学的人永远年轻,热爱文学的人永远是奔放的,激情的、灵气的、智慧的、执着的,永远是生活的探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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