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不在服务区
“动来动去的做啥子?”老伴迷迷糊糊地嘟噜了一句。
“上个厕所!”树三爷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去灶房的柴堆里摸出一个瓶子来,瓶子上依稀有“敌敌畏”三个字。那是去年杀水稻虫剩下的,被他偷偷藏了起来。树三爷拔开瓶盖,一股剌鼻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他赶紧扭开了头。
树三爷看着这灯光下破旧的屋子。木板围的墙已被常年的柴烟熏得漆黑一片,连着屋顶漆黑的瓦片,在昏暗的灯光下象倒挂的棺材。树三爷打了个寒颤,这可是他这辈子的成就啊。当年家里穷,结婚后没房住,跟老伴在柴房旁用几张木板搭了个床,竹蔑席围着过了好多个年头后才盖了这三间瓦房。那时为了省钱,瓦都是自己忙完庄稼地里的活后晚上一担一担地挑回来的。有次晚上去偷树木被人家抓住打得几天下不了床,还落了个贼的罪名一辈子抬不起头。
可如今,这房子却没价值了,自己唯一的成就感也被击得粉碎。按大媳妇银花的说法,她就是累死也要在城里买上房,让孙子小强脱离这穷地方。绝不跟他一样,活一辈子,啥值钱的都没给后人,反倒要死不活地拖累人!
是啊,自己还有什么价值呢?老大包了点小工程,如愿在城里买了房。以前种了庄稼,老大说城里东西太贵,隔三岔五会回来。看着老大大篓地背走他种的粮食蔬菜,树三爷就欢快地想多活几年。今年病重了没种庄稼,老大就再也没回来过。
树三爷看着灰巴巴的电视机,老二让他背回来的时候一再嘱咐他好好爱护,说这可是台名牌的好彩电,他没买新电视机前一直用的呢。老二是家里唯一读书出去的,还是教师,是他这个目不识丁的农民的骄傲。只是老二在邻县工作,二媳妇又是城里人,有太多的讲究,不爱待见他,所以好难见上一面,
去年背新米去,坐了四五个小时的车,累得他没来得及换鞋就跨进了门槛。还没放下背篓,就听到“哐当”一阵重重的关门声,二媳妇拉长了脸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踢踏踢踏"地走进了卧室,然后他听到低低的抱怨声:“他跑来干什么?一点都不讲卫生,把屋子搞得又脏又臭!”
“这不是出了新米嘛,老汉也是一翻好意给咱们送米来啦。”
“鬼才吃那么难吃的乡下米,只怕来拿的钱都可以买好几百斤泰国香米了。”然后,老二媳妇就撅着个红嘴唇一步一扭地出门打麻将去了。
树三爷明白,老二一个农村娃,能娶个城里媳妇不容易,只要儿子生活得好,自己就满足了。回来后,他到处打听泰国香米的种子,人家说那是外国品种,不适合他们那儿种,树三爷惆怅了好一阵子。
孩子们都生活得好了,树三爷似乎没什么放不下的了。他无限眷恋地环顾着屋子,他觉得一张木桌一条木凳一只背篓一口铁锅,甚至一片泥瓦都是那么的亲切,可是……滚烫的泪水从冰冷的脸颊滑落到他的嘴里,咸咸的,涩涩的……
“咯咯咯”大公鸡拍打着翅膀开始了这一天的第一声鸣叫,其它的鸡也跟着一阵骚动。
树三爷赶紧把瓶子伸进口中,咕噜咕噜地直往嘴里倒,他要喝多一点。去年的农药,千万别失了效,否则就拖累孩子们了。药的味很重,呛得他胸口像有火在燃烧,他止不住的咳了起来……
他想起了他的孩子们。老大的工地赚钱吗?老二这校长好当吗?老幺工资涨了吗?孙子们读书成绩好吗?小广在学校被小朋友欺负吗?还有老太婆,我走了她会习惯吗?那腰疼的老毛病犯了谁给他捶背?以前动辙就骂我,今后跟儿子媳妇一起生活,那火爆脾气可得改改啊……
[4]
“二嫂,快开门啊,我家老头子他不行了……”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激烈的拍门声,惊得远处的狗汪汪汪地叫成一片。胡二嫂揉着肿泡的眼睛,看到弟媳正披头散发地站在自家门口。“他幺婶,怎么了?”
“老头子他……他喝敌敌畏了!”树三爷老伴的身子软绵绵地靠在门背上。
胡二嫂赶紧来到灶房,看到树三爷正痛苦地蜷在地上,手捂住肚子,脸色发青,口里不停地吐白沫。
“先把他弄到床上去啊,地上那么凉。”
树三爷抬起手说不要,声音轻飘飘的象蚊子哼哼。两个老婆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树三爷抬上床,然后就去村里找人。一时间寂静的山村就闹了起来:呼唤声,鸡叫声,狗吠声,开关门声,脚步声和风声响成了一片。几位利索点的先赶过来,一看说得马上送医院洗胃,可是这半夜三更的,怎么把人从山上弄到医院去啊。一帮老太婆围着树三爷傻了眼。
“快打120,再叫几个男的来抬人啊!”还是屋子里唯一的男的杰大爷有主见。于是,打电话的,扯着喉咙喊人的,侍弄树三爷的,找工具的忙作了一团。
“120打不通。”那边曹婆婆说:“不知讲些啥,转接来转接去就断线了。”
“那打电话给他老大,喊他叫辆车到山下来接。”另外的人说。
可是树三爷老伴说她不会用手机,也不知道老大的电话。几个老婆子就手忙脚乱地去找树三爷那张破纸片。这时,军娃赶来了,他拿过树三爷的手机,从通话记录里找到老大的电话,响了大半天都没人接。
“算了,还是抓紧时间送人,电话在路上再打。”
这时树三爷已瘫作一团了,他两眼开始模糊,口里的泡沫越来越多。他想说你们不要管我,可是嘴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家忙活。
没有担架,树三爷手脚又使不上力,大家决定用大背篓背。村子里没几个男人,除了五十出头的军娃年壮点,另几位是六七十岁的老头了。大家以军娃为头,几名硬朗点的老头和老婆婆打着手电筒和火把急急的出门了。
寒风吹得火把一明一暗的,脸上生生的痛,背上的背篓摇晃着似有千斤重。下坡的路上长满了杂草杂树,脚踩下去就晃悠悠的分不出高低来,只能弓着腰晃着腿一步一挪。一行人急得直骂娘,骂公社干部瞎了眼,人家公路通到家门口这里却主路都不拔款修一条,骂有了钱的年轻人全跑到城里买房不出钱出力把路修好。
树三爷蜷在背篓里,感觉到眼皮重得撑不开,气也喘不上来。他透过背篓的缝隙,模糊地看到晃动的人影,路边的树枝,和远远象一张黑色巨网一样罩住他们的天空和山峦轮廓。他看到了他的老伴正坐在儿子家的大沙发上,儿子、媳妇和孙子孙女们都围着给她捶背,闻到了纸钱散发的香味。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在网的上端对自己招手,听到了那些先走的儿时玩伴在牵着牛嬉戏,赤脚医生拿着酒瓶在他面前晃动。“给我喝一口。”树三爷挣扎着伸出手去抢那酒瓶。
“嗵”地一声,军娃一脚踩空,骨碌骨碌栽到了田埂下。大家一起惊呼,七手八脚地去拉军娃和树三爷。这时,感觉树三爷的身子沉沉的,军娃用手一探他的鼻孔,惊呼起来:“三叔!三叔!”大家跟着七嘴八舌地喊着树三爷。然而,只有刺骨的寒风在呜呜地回应着。
[5]
“嘟嘟嘟”,电话一直不停地响着。银花被吵醒了,她不耐烦地踢了老大几脚。老大正在跟一帮兄弟喝酒呢,酒杯“咣”的一声从手中滑到了地板上,“干嘛?”老大一声怒吼,感觉腿上麻麻地痛。“个死婆娘,发颠啊,把老子踢醒。”
“电话!”老婆没好声气地翻了个身。
“几点了?”老大闭着眼拿过手机,迷迷糊糊地瞪着手机:“死老汉发哪门子疯,半夜三经打电话来催命啊!”
“大兄弟,你老汉走了,你快回来吧!”电话里响起军娃焦急的声音,还有隐隐的哭声和吵闹声。
“走……走了?”老大一骨碌坐起来,“他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喝了敌敌畏,我们还没背下山就断气了!”
“啊……”老大无力地垂下手,手机上显示着通话时间2:50分。
“怎么啦?”老婆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胖脑袋。
老大没有理他,他拿着手机拔号码:139********。好久,才响起老二迷迷糊糊的声音:“谁呀?大半夜的。”
“老汉走了!”
“什么?老汉,走……走了?”
“他晚上还打电话说要我们出三万块钱去医院做手术,但刚才却喝农药走了。”老大的语气很沉缓。
老二回了下神,才想起今天老婆单位组织去外地旅游,晚上他正跟网友乖妖妖约会呢,所以关机了。
“快点回去把丧事办了吧,怎么着我们也要办得风风光光,不能让外人笑话咱们。”老大一字一顿地说。
“风光,再风光也会让人说闲话!这死老头一辈子啥本事没有,就会折腾后人,死了还给我们脸上抹黑……”银花从被窝里支起一头凌乱的大波浪,不满地抱怨起来。
老大心里有些莫名的烦燥,老婆的呱噪,使他一股无名火腾地燃烧起来,“啪!”一巴掌扇到银花肥肥的脸上,“死婆娘,你懂个屁!”
“呜呜呜……”银花杀猪般的嚎啕大哭和着粗野的咒骂声,使老大更加焦燥,他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只好起身下床。一股凉意倏地袭上身来,赶紧披上羽绒服,拉开门,向儿子小强的卧室走去。
小强的呼噜声匀称而悠长,跟银花的哭骂声彼此呼应着。老大想,年轻人真贪睡,家里都乱成这样了,还睡得这么香,得马上把他叫起来回家去帮着料理他爷爷的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