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小说』我的儿子叫康六一
看着高兴如此的母亲,我想母亲是真的相信我已经放下,真的相信我回平昌仅仅只是为了捐款,只是为了那些可怜的孩子和老人。只是,只有我知道自己内心的声音。为什么不回呢?我有了儿子,怀胎十月,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儿子,我不仅得回,还要回得趾高气扬。其实,这,才是我此次回平昌的真实目的。
如我料到的,捐款仪式搞得很隆重,很快,“凤城来的康木香康老板给孤老院捐了十万块整修房子呢”的消息,像刚学会飞翔的小鸟,急不可耐地飞遍了小县城的角角落落。我也相信,爱八卦的人们,定是把我想要传达的信息,早早地传到了我想要传达的人的耳朵里。
母亲回了老家看望已是“酒麻木”的父亲,我借口还有未完的事,带着儿子仍逗留在了平昌,心里期盼着能够扬眉吐气的机会。
果然,就在那天,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我抱着儿子在江边公园散步,迎面正好碰上了曾在我心里划了一刀又一刀的一家人。
在这里遇见,尽管有先前媒体和市民们的义务宣传作垫底,这一家人显然还是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我倒是气定神闲,似笑非笑地瞧着面前的这一家人。任毅明显是尴尬不已,浮生眼袋的一双小眼睛躲躲闪闪,不到四十岁就已经秃了顶的脑壳,在阳光下就像一只发着光的灯泡。那个叫白媚的女人,才三十岁光景的身子就像发好了酵的馒头,已然失了当日的妖娆,许是夜生活过度吧,顶着乌黑的眼圈,整个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只国宝。一个半大个子的小女娃,顶着一头毛躁躁的稀拉几根的黄头发,分别牵着两个走路都佝偻着腰头发花白的老人。
五双眼睛盯着我,确切地说是我怀里的小六一。我干脆轻轻一笑,说:“想不到在这儿,我康木香还会碰到你们满嘴仁义道德的仁家一家人啊!”又低下头微笑着看着怀里的儿子,“这是我儿子,六一,我怀胎十月亲生的。”特意把最后一句加重了放慢了说,说完无比自豪地抬起头,直视着面前的十只眼睛。
仁毅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奇的光,又瞬间黯淡,转而快速往前走了。白媚撇了撇嘴,拉过小女娃的手,别过头也快步走了。只剩下一双反应迟缓的老人,看看已经走远的小女娃,又看看我怀中的孩子,眼睛里的失望和惋惜,自是逃脱不了我的双眸。
我浅笑着看着他们,直到他们颤微微的身子走远。想必,他们家在经历了木材加工厂经营不善倒闭债主轮番上门讨债的热闹后,这下又该热闹了吧,又该为了猜测我的孩子是怎么怀上的又是谁的彻夜难眠了吧?
心头,涌起无比痛快的暖流;眼里,却是泪花乍然开放。原以为,八年的时光已然让心里的伤结痂愈合了无痕迹。偏生,刻意去忘记的东西,就如在记忆里生了根,还扎得严严实实的,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连根拔起的。即使能够撼动些许,也是会扯得心生疼,并汩汩流血的。
原来,用八年的时间遗忘,终抵不过八年感情一朝给予的致命伤。
【五】
我,康木香,平昌下面一个山窝窝里康家的小丫头,自小就跟木头一样木讷,不像大姐酒香妖冶迷人,也不像二姐菜香热情奔放,更不像三姐米香温柔可亲。可有一样,我心算能力特别好,什么难算的账,我稍稍默念就能算得一清二楚。
可能是这个缘故吧,在家里混了几年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终是觉得太没出息了,十八岁那年,跟着下山入海的潮流,我也捣鼓起了生意。我做的是木材生意,把家乡山上多了去的木头捣鼓到外面卖给一个个家具厂,或是建材老板,或是纸厂,捣鼓着也挣了几个小钱。
二十岁那年,为了一批木材,去乡里林业所盖章办个手续。等排到我时,面前办事的陌生年轻男子抬起头,笑着问我:“你是康木香?我还以为是个男的哩,名字真奇怪。”
我立即窘红了脸,为了这个要死的名儿,小时候不知道被多少人笑过,偏偏酒鬼父亲对四个女儿的名字颇是满意,尤其是我这木香,估计就没有女娃叫这名字。见男子又拿名字取笑我,便有些恼,嗔道:“女的叫木香又怎么啦?难不成还不给我批了这条么?”
“哎,别气嘛,我也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好玩而已。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仁毅,仁义道德的仁,毅力的毅。我刚到所里,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姑娘多多包涵。”男子有些腼腆地解释道。
就这样,我与仁毅相识,很快又相爱。仁毅的家在县里,父亲在一家国营厂里当个小头目,母亲在一家织布厂做烧菜师傅。可能是因为我的农村户口,还有我的初中学历和生意人身份,直到两年后我们都准备谈婚论嫁了,仁毅才决定带着我去见未来的公公和婆婆。
在县里一栋楼的三楼两居室里,我忐忑不安地见到了仁毅的父母。他父亲寡言少语,母亲却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主,上下打量了我好半天,才懒懒地说:“姑娘坐啊。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家里可有些什么人?……”一连串的问题打得我晕头转向,紧低下头小声说:“伯母好,我叫康木香。”
听了我的回答,他母亲忍不住大笑起来:“木香?一个女娃子,叫木香?还有拿木香做名字的?你家大人真是好笑得很,我还可以闻到什么就取个什么菜香、饭香、酒香、花香的名儿呢。”
我强忍住没有说话,心里却是在嘀咕:您真是没有说错,我确实有姐姐叫酒香、米香、菜香的。我母亲生我大姐时,我那酒鬼父亲刚好从别人家吃喜酒回来,便取名酒香。二姐出生时是晚饭的时候,父亲刚从地里回来,满屋子的菜香,便取名菜香。等三姐出生,赶上收新谷,也便有了米香的名字。至于我嘛,出生时家里正在请人做桌椅,到处都是锯木头留下的松木香,伟大的父亲便赐给了我这个伟大的名字。
见我没答话,他母亲皱紧了眉,好半天才说:“这个名儿不是女娃子的名儿。你要知道,你一个农村娃儿,嫁我们仁家可算是攀了高枝儿哩,还是改个名吧,我看哪,就叫凤英吧。”
仁毅在一旁给我不停地使眼色,我只好应承下来。事后,仁毅劝解我说不过是一个名字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改就改吧。为了能和仁毅在一起,为了不让他为难,我想了想,最终还是去改了名字。在被叫了二十年的康木香后,第一次被人叫作康凤英,真是浑身不自在。
好在,仁毅的父母除了嫌弃我家穷,经常性地说我配不上他们家仁毅外,倒也没做出出格的事。二十二岁那年秋天,我和仁毅扯了红本本,开始了携手一生的生活,仁毅仍旧在他的林业所上班吃着公粮,我仍旧到处跑做着自己的木材生意。
【六】
仁毅一直想着调到县林业局去,而我,也是个生意狂,所以,我们都没有马上要孩子的心思,从新婚开始,就瞒着他父母悄悄采取了避孕措施。结婚第二年,一段时间仁毅特别忙,我的生意也前所未有的出现火爆的场面,两个人经常是忙得十天半月见不到一次面,即使偶尔见面,也只能蜻蜓点水般亲热一番。
夏日的一个傍晚,胡乱吃了几口饭刚坐下休息,天突然大变,倾刻间就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糟了,自己刚收的木材还放在临时仓库的一处低洼,而那里离一条山溪不远,要是发了山洪,岂不坏事?
惦记着这些,心急火燎地抓了件雨衣就往临时仓库跑。赶到那里时,幸好守仓库的爱军和爱平两兄弟都还在,爱平又急着跑到旁边的农户叫了几个人,大家一起冒雨把临时仓库低洼处的木材全转到了高处。还是有些不放心,留下爱平两兄弟守夜,我才裹着浑身湿透的衣服回家。
当天晚上,我就发起了高烧,全身滚烫,就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迷糊中,似有说不出的痛,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要离开,又似有人打开了门,扑过来、惊叫,还似有吵吵闹闹的声音……所有的声音在耳边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就是听不真切,想睁开眼,眼皮却似粘了胶水扯不开来,脑袋里似灌了铅,根本抬不起来。
等从沉睡的泥沼里拔出来,已是两天后,身边一片白,白的墙壁,白的房顶,白的床,白的被,我竟然躺在了乡卫生院里。仁毅一脸憔悴地守在一旁,见我醒来满是心疼的眼里却是藏不住秘密。在我一再催问下,他才痛苦地告诉我我因为高热,流产了。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无法接受一醒来就得知的这个事实。仁毅抱着我,断断续续地告诉我那晚他回家本想给我个惊喜,却不想我竟然烧晕过去了,而且下身已是血糊一片……这时我才相信,失声痛哭之余,才忆起自己的例假已经两个月没来了,以前做姑娘时,也经常出现例假提前或是推迟好久的事,所以根本没有在意,难道就是那段特别忙的日子忘了采取措施怀上的?
仁毅的父母知道了,特意从县城赶了来,一见面他母亲就冲我抱怨:“我说凤英啊,一个女人连自己怀娃了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当女人的?我可给你说啊,我们仁家到毅儿这儿是三代单传,我们早指望着抱孙子呢。你倒好,就这样给弄没了。”
的确是我的错,便不敢分辩什么,只是默默地掉眼泪。仁毅见我委屈,连忙给他母亲使眼色,他父亲也扯自己老婆的衣袖叫住嘴,他母亲才打住,扔下一袋水果和两斤红糖,就走了。
就这样,我没了第一个孩子。仁毅安慰我说:“我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再要孩子。”我也只好这样安慰自己,慢慢地又把精力投到生意上,想用肉体上的累来替代内心的痛。
而因为流产的事,仁毅父母对我的意见更大,只要碰面,就会提醒我仁家三代单传的事。对于仁毅,两老则一再催促他早点把自己弄回县城去,不要耽搁了自己的事业和前途。
【七】
日子很快就翻到了我和仁毅结婚的第三年。在我把销售木材赚的几万块辛苦钱交给仁毅跑路子后,他终于在那年八月如愿以偿地调到了县林业局。为了能两个人在一起,我也急着在县城找地方,准备开一个木材加工厂,与我乡下的木材收购做成收购、加工、销售一条龙,乡下的收购则交给跟着我干了多年的爱平兄弟,自己主要呆在县城里管理加工厂。
仁毅在林业局分了一间小房子,他父母却非要我们搬回家跟他们一起住,我自是少不了与他母亲发生点磕碰,心情不是很好。可偏偏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到了县城的仁毅应酬明显多了起来,经常在外面喝酒到半夜。重阳节前夕,仁毅外婆病重,他父母回了乡下老家。重阳节那天,我早早去买了菜,整了几个可口小菜,准备与仁毅好好过二人世界。
不曾想,他又有应酬,而且是快半夜了才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一进门就不老实,顶着一张酒气熏天的臭嘴就往人身上凑,一双手也不老实地在身上乱摸。叫他别乱动,恐怕动了胎气。可烂醉如泥的他哪听得进这些?只是一边傻傻地笑,一边说着让人脸红耳赤的荤话,一边继续动手动嘴。
呛人的酒气扑过来,忍不住胃里一阵翻腾,旋即要吐,赶忙推开他往厕所跑。他不依,情急之下伸出腿准备把我勾回来,结果我却绊倒在了冰凉的地砖上。等几天后他父母回来,当头一棒的便是,我又流产了,而这次,罪魁祸首就是他们的儿子,孩子的亲生父亲。
连着两年接连两次流产,身体恢复是比较难的了。医生说千万不要再急着怀孕,得先把身体保养好,就像种庄稼,得先把土翻整好底肥上好,庄稼才能长得好。不然落下个习惯性流产,就难办了。
因了这一次流产是仁毅引起的,他父母倒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肯定更不会让我们单独过了。他母亲也找了她娘家本家的一个老中医,开了好多补养身子的中药,每天都熬一大罐子苦涩汤汁逼着我喝,直喝得我是闻到什么都是中药的味道,可又不敢拂逆她是为了孙子才有的好意。
我也真就保养着,一晃一年多过去了,肚皮再也没有动静。仁毅的母亲又开始着急了,在家里供了尊观音菩萨像,每天晨昏都上一柱香,嘴里还虔诚地祷告一番,无非是要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他们仁家早日抱孙子。
对于这些,我已经见怪不怪了,除了去厂里看看账,看看货销得怎么样,余下的时间便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满心期待着自己的肚皮能够争气,给自己变一个白白胖胖的宝宝来。
终于,我又怀上了。可好景不长,下身开始少量见红。找那老中医来看,吃了几副中药也不管事,小腹还隐隐作痛、下坠,出血量也是见多。无奈之下,去了县医院,医生检查后手一摊,说是有流产先兆,要住院保胎。
我不信佛,可有句话我却记得很清楚,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这个孩子,终是与我无缘的。习惯性流产,按医生的说法,我恐怕是再也不能当母亲了。每每想起医生说的这番话,连呼气都是痛的,却没有眼泪出来,还能傻傻的笑,或许这才是痛的极致?
【八】
抱着一线希望,又去了好几家医院检查,都说我子宫情况不好,再怀孕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即使怀了,也会流产保不住。还不死心,去民间寻了好几个名老中医,结果每天药汤子喝的比牛饮的水还多,肚皮依然是纹丝不动。
仁毅母亲的脸每天都拉得老长,时不时地还冒出几句谁谁家的媳妇过门一年就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谁谁家的闺女出嫁两年孩子都已经在学着叫妈……后来,干脆当着我的面直接说“养只母鸡还知道下蛋呢”,“我们仁家可是三代单传,列祖列宗啊,我和毅儿他爹有什么脸面来见你们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