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雨旋觉得既然这事改变不了，不然试着接受。她把姐姐他们要住的房间收拾好，跟着易青一起去接姐姐姐夫，楼上楼下搬东西接连跑了好几趟。回到家里，觉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易青对她既心疼又感激，一边帮她按摩一边说：“今天看老蒙的，我去露几样拿手菜。”雨旋在沙发上捶着自己的胳膊腿，像往常一样等着易青上菜。
　　 接连几天，易琼总看见是易青在弄菜，而雨旋只是做一些善后工作。易琼显得老大不高兴，她酸不溜秋地对着姐夫：“易青大小也是个部门经理，却一天都在锅边转……”雨旋正盘着腿在修指甲，听了姐姐的话手里的指甲剪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幸好没剪着肉肉。易青呵呵笑了一下：“明天我必须上班了，以后姐姐负责炒菜，雨旋依然做扫尾工作。”
　　 易青一走就是好几天，雨旋下班回来，刚到门口姐姐就把铁炉子的灰箱端给她，让她把煤灰倒垃圾池去。雨旋端着灰箱，肩上的包不停地往下垮，她心里忍不住火：就不能让我回家把东西放好再倒吗？就不能让我歇会才倒吗？如果是易青在，这些活都是他干的。如果不是你们来家里，根本就不用生火。易青常常不在家，而我下班回来能用多少电？哎哟，我过去的时光，这时应该是躺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看电视了……
　　 雨旋没好气地把灰箱里的灰倒进垃圾池，那些灰像报复性地缠着她不放，吞噬着她的头发、衣服和鞋子。她提着空灰箱没命地跑，那些灰尘也着了魔一样地跟着她追。
　　 将灰箱放回原位，找了衣服去浴室洗澡，刚脱光衣服，姐姐就来敲门：“雨旋，你要出来没有啊，我要上厕所。”穿好衣服等姐姐方便完，再一次脱掉衣服，姐夫又来敲门。得得得，怕了他们，雨旋再一次把衣服穿好拿着换洗的衣服回卧室。想起一身的灰尘，没有洗澡怎么也睡不着，看看时间，午夜两点，这时候姐姐跟姐夫应该睡了吧？雨旋拿着衣服去卫生间，刚推开门不由大声惊叫起来：“姐夫，你上卫生间怎么不关门啊！”跑回卧室，觉得自己近乎崩溃，拿起电话没头没脑地给易青说了几句：“你做的好事，我烦透了！”然后也不等迷迷糊糊的易青说话，就把手机关了。
　　 自那以后，雨旋再也不觉得，家是倦了后可以回去休憩的地方了。雨旋每天都在单位把下午饭吃了才走，洗澡也宁愿花钱去外面。除了偶尔知道易青要回来时回去得早点，其余的时候，都不再是眼巴巴盼着下班就往家赶了。像倒灰那一类事，自然也排不上她了。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个月，看上去，大家仿佛相安无事了。突然有一天，事情又发生了变化。雨旋总是把时间调得恰到好处起床、梳洗、上班。可那天起来，姐姐在卫生间蹲着就是舍不得出来。无奈，只好用湿巾擦了一下脸，嚼了两颗木糖醇，上班去了。坐在车上，雨旋对自己忍不住嘲笑——这过的什么日子？怎么会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那一天，她回家更晚，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瞎逛。一对小青年拿着一串糖葫芦相拥着从她面前经过，一人一颗地吃着，他们笑得是那样的甜蜜。雨旋也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脸，曾几何时，自己也有过如此甜蜜的笑容，怎么现在都不复存在了？
　　 回到家里，姐姐跟姐夫还没有睡。家里的气氛仿佛有些不对，看着她回来，姐姐跟姐夫就像没看见一样。她不禁莞尔，其实这也挺正常的，自己也没有渴望他们会对自己嘘一下寒问一下暖，只要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行。回到房里，想到第二天周末不用上班，拿起一本小说，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不知不觉也是深夜三点。把书合上，打了一个呵欠，睡了。
　　 第二天，朦胧中醒来，听到家里有动静，原来是易青回来了。伸了伸懒腰，穿好衣服准备出去。轻轻打开卧室的门，易青跟姐姐他们坐在客厅。姐夫发出低微的声音：“昨天我只是想在客厅看一会电视，就看新闻联播，可是怎么也找不到空调的遥控器。可能是早晨你姐姐蹲厕所的时间长了点，她心里不舒服……”姐姐也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你不在的时候，她每天都三更半夜才回来，一看她那双狐媚的眼睛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定是到处勾搭去了！”雨旋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悄悄回到卧室，和衣躺在床上，用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真担心一放手那心就会像遭受重击的玻璃般碎裂。
　　 中午的时候，易青来叫她吃饭。很不想吃，可还是起来了，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看见锅里的酸汤鱼，雨旋知道一定是易青做的，如果说刚才自己是易碎的玻璃，那么易青就是那强力胶。看着这道平常很喜欢的菜，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正夹上一块鱼肉，姐夫就在饭厅的垃圾桶里呼呼呼地擤鼻，姐姐在一边赔笑：“在客厅看电视冷感冒了！”雨旋没有吭声，继续把鱼肉往嘴里送，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觉得这鱼前所未有的腥，她放下筷子，冲进卫生间，大吐而特吐起来。
　　 重回餐桌，姐夫涨红了脸，姐姐更是瞪圆了眼睛望着她，易青也沉着脸不说话。还没吃着鱼肉，那喉咙就跟被鱼刺剐过一样地难受，再看看那一张张脸，再怎么也吃不下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易青脱衣服的动作显得迟缓，再也没有那种小别胜新婚的冲动。他一边脱衣服一边问雨旋：“你知道咱家空调的遥控器在哪儿吗？”一听这话，雨旋的心一下子炸了，原以为他是了解她的，这信其一就会信其二，莫非他也觉得自己在用“狐媚的眼睛到处勾人不成”？她提高嗓门：“怎么？在自己家里可以让房子结冰，在我们家这电就可以大用特用吗？好歹厨房还有一个火炉呢！”易青冷冷地盯着她：“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小市民！”
　　 雨旋拿起床上的枕头朝易青砸去：“是，我是小市民，你们一家人都高尚极了。你不是看过陈果的视频吗？这朋友见面还得预约呢？他们却突如其来地住到家里。那陶渊明招呼朋友来家里饮酒还‘我醉欲眠卿可去’，这里还是我家吗？我早已经找不到自己的空间了！”
　　 易青狠狠地把枕头扔在床上：“他们不是什么朋友，是我姐！”说完后拿起衣服就出去了。听着外面车子如老牛叫的声音，雨旋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六】
　　 那一夜，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脑袋涨得难受。易青休息的日子彻夜未归，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结婚半年了，想想自己真是个不孝的女儿，甜蜜的时候没想过妈妈，此时却恨不能立刻回到妈妈的身边。她收起东西，给单位请了个假，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路上的行人不多，也许是太冷。天上的雪一片片落下来，打在雨旋的头上、睫毛上、脚上……每一片都足可以挡住她前行的路。她将头甩了甩，觉得自己的心比天气还要冷，真担心混合一起会将自己冻成冰块。她张着嘴哈了一口气，还好，有热雾，自己还活着。
　　 车站的路好长好长，还未到达，易琼的电话来了，本不想理，还是按了一下接听电话，就当是告别吧。电话里传来了易琼的哭声：“雨旋，你在哪啊？你快回来，易青他出事了……”雨旋一张嘴，从鼻尖跌落的雪花迅速在口中融化，她润了润喉咙，却发不出一句声响。
　　 回到家里，易琼还在哭：“雨旋，易青出车祸了！他喝醉了酒，撞着了在同事家半夜打麻将出来的公安局长的夫人，易青已经被抓去拘留了……”听完姐姐的话，雨旋有些不敢相信：“他怎么可能撞上公安局长的夫人？而且半夜三更，堂堂局长夫人应该会有车接送，怎么可能遇上易青？”易琼还是哭：“问题就出在这里，那女的看着易青的车以为是去接她的，就迎了上去……”
　　 雨旋一边问局长夫人伤得是否严重？一边安慰姐姐还好易青没有受伤。易琼哭过不停：“你懂什么呀？易青是没有受伤，可是在拘留所，谁能保证他不被别人打伤？他撞着的可是公安局长的夫人，难免会有不少舔肥的！再说了，如果在拘留所几天不回，那工作就要被开除了！还有，那个女的，不在医院里联合医生整得你们倾家荡产，她会舍得出院吗？”易琼的话也不无道理，雨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那我们怎么办？要不，我们先去看看那个女人伤得怎么样？”
　　 从医院回来，几人的心情异常沉重，那个女人还真被易琼说中了，看上去伤得不那么严重，却用着最高级的药物。易琼一直在唉声叹气：“这次易青算是栽到家了，原以为那公安局长会是个明理的人，去求他可以放过我们家易青。一打听，才知道他才从郊县调来不久，还是个色鬼……哎，只可惜我年老色衰……”姐夫一听这话接过去：“不然怎样？你打算为了你弟弟去投怀送抱！”看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雨旋走了出去。
　　 事情过了一天，易琼和姐夫从吵架变成了冷战。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人也互不搭理，端着碗各自在一边吃。雨旋却不动筷子，坐在那里若有所思。这时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姐姐跟姐夫惊愕不已，放下碗跑了出去。是易青回来了，她抱着易青又打又哭：“你可回来了，你知道我们有多着急吗？”雨旋慢慢走过去，才一两天不见，易青就像换了一个人，头发像树上还未成熟的毛栗，衣服脏兮兮的，还有一些脚印。雨旋心里发酸，一定是进去的时候被人打过。就在大家喜极而泣的时候，姐夫突然揪住易琼的头发：“蒙易琼，你说，是不是你？”
　　 大家都被姐夫的举动惊呆了，只有他像正在排气的高压锅：“你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你果真为了你弟弟去和那个色狼……”蒙易琼总算醒悟姐夫所为那般，她狠狠一脚踩在姐夫的鞋子上：“你这个猪，你老婆我有这个本钱吗？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哪有时间去投怀送抱？再说了，就算我去，人家会看得上我？”
　　 姐夫放开了姐姐，他们却把目光唰一下投向雨旋。易青陷在眼眶里的珠子像要跳出来一样，他慢慢走向雨旋，用虎口夹着雨旋的下巴：“我说呢！我怎么这么轻易就给放出来了，原来是你啊？哈哈哈，我的老婆真有本事，能够让公安局长亲自放我出来……我告诉你，我情愿在里面坐一辈子！别以为我会对你感恩，你给我滚，马上给我滚……”
　　 就这样，易青没有给雨旋一丝解释的机会，把她推出了家。随着那一声重重的关门声，雨旋从雪地里爬起，指着那道紧闭的门大声喊叫：“蒙易青，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我会叫你后悔一辈子！”说完，她像一个醉汉，东倒西歪地跑到街上，拦上了一辆出租……
　　 【七】
　　 郊县，宋妈妈和雨坤正在吃晚饭，突然听到院子里一声凄厉的“妈妈！”宋妈妈的碗砰一下掉在地上：“雨坤，这是不是你姐的声音啊？”雨坤放下碗筷冲出房门：“是我姐！”
　　 楼下的院子，积满了白雪，雨旋蹲在院子中央，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看见妈妈和弟弟下来，她就像用力顶了千斤的重担一下子看见可以分担的人；又像那吹涨了的气球一下子被针扎了。她倒在雪地里，地上，染着一簇簇醒目的鲜红……
　　 醒来的时候，妈妈在一旁垂泪：“你这个傻孩子，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雨旋用手轻轻拭去妈妈的泪：“妈妈别难过，这孩子，不要也罢！”妈妈一愣：“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和易青吵架了？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他为什么没陪你来？我给他打电话也没打通……”雨旋努力想要坐起来，却怎么也使不出劲，她绝决地说：“不要告诉他，如果他来，我马上走！”宋妈妈原本以为女儿生活得很幸福，看现在的情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在她一再的追问下，雨旋终于说出了这几月发生的事情。宋妈妈听完，那个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手机又要拨易青的电话，雨旋拉住她：“妈妈，就算你骂他一场，不过是传他来看我一下，我不想见他！”妈妈收起了手机：“好，那个不识好歹的，让他打光棍去！”
　　 话说雨旋走后，易青像疯了一样跑去找放他出来的公安局长。得知他在医院，又风风火火地朝医院奔去。赶到医院时，被他撞着的局长夫人正洋洋得意地指着医生给她开的那些补品对他老公说：“那小屁孩居然敢撞我，我得住院住到他家人跪在地上叫我奶奶！还有啊，叫拘留所那些弟兄们别放过他，要不我这罪岂不白受了！”一旁的局长喝道：“你有完没完？我已经把那年轻人给放了！你现在要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们自己掏的钱。所以，你就别折腾了，没事就赶紧给我出院吧！”
　　 女人忘记了她是一个伤员，一下子跳起来指着局长的鼻子：“你说什么？你居然把他给放了！我住院的钱还得我自己掏？你说，是不是他那个狐媚的老婆给你下药了……”“啪”，一声清脆的耳光打在女人脸上：“在你的眼里，你的老公永远就是那么不堪的人吗？我告诉你，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但我做不出那样的事！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小民警，因为破了一宗案件，得意忘形多喝了几杯。回家的路上，我开着单位的警车，撞死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那个女人的父亲！我当时害怕极了，我破案立功，本来会得到提升的，可那件事我说不定还得蹲监狱。我带着我瞎眼的老母亲去给那家孤儿寡母赔罪，只要他们肯原谅我，我愿意给他们家做牛做马。那家人，看在瞎眼的母亲的份上，放过了我。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想要为他们家做点什么。可是人家一直拒绝我的任何帮助！我知道，他们虽然放过了我，却并不表示原谅了我。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压在我的心头，整整十年了，人家终于给了我一个可以赎罪的机会……别说你才受了这么点伤，就是你死了，我也不能找别人的麻烦！”
　　 女人哭了，趴在局长的肩上：“老公，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易青一步步往后退，他一把把扯着自己的头发：“雨旋，我错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爸爸就是被这个人撞死的……”
　　 【八】
　　 易青躺在床上觉得浑身酸痛，暗骂雨坤那混小子下手还真重。看样子，想要雨旋一家接纳自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都怪自己，当初怎么那么蠢？伤了雨旋的心，还丢了自己的孩子。
　　 又过了一月，春花肆无忌惮地绽放，姐姐跟姐夫每天看上去都很忙碌的样子，易青也懒得问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一天，易琼敲开易青卧室的门：“天气转暖，我和你姐夫已经把东西搬回去了，临走前，姐姐想请你送我去一个地方。”易青很纳闷地看着姐姐，不忍拒绝，出发的时候，易琼才告诉他去雨旋那里。
　　 易琼见到雨旋时，还是在那个院子里。雨旋的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象牙色的脸在春光的照耀下显得粉嫩粉嫩的，看见易琼，她心里忍不住一阵惊慌——莫非易青又出了什么事？易琼拉住她：“雨旋，姐姐是来接你回家的！前一段我已经回去把家里收拾好了，这段时间住你们那里，我自己屋里很多东西都发霉了，这家里要是没人住还真不行。这些日子，你不在家，易青也不和我们说话，姐姐知道错了，都是我们不好，害得你受了这么多苦……”
　　 看着易琼讲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雨旋递给易琼一张纸巾：“姐姐不必这样想，你和易青也是一家人，你们有权住在一起。”易琼擦着泪：“不，雨旋，我们的情很长，可我们要走的路更长。原谅姐姐，枉活了几十年，却不曾想过这些做人的道理”。
　　 不知何时，宋妈妈站在她们身后：“去吧，去吧！我看见易青的车子在下面等你。那小子，肯定是怕挨我的扫帚，所以不敢上来。”
　　 回到家里，易青像呆子一样傻傻地看着雨旋，易琼却忙前忙后张罗个不停。晚上，月亮趴在他们的窗前窥探，直到羞红了太阳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