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和看到这个沈默的病人终於说话了，高兴得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见阿祥还在怔怔地望自己，她才连声说道：“噢，噢，我去帮你找书。”
　　 那位叫阿和的小护士利用轮班的半天休息时间特意跑到图书馆，给阿祥借来了几本关於桥梁设计的书籍，另外还买了本海伦•凯勒所写的《我生活的故事》送给他。
　　 阿祥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那本精彩的故事，他被海伦•凯勒乐观进取的精神所深深感动。他决心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从自己能做的事情做起，振作精神勇敢地生活下去。
　　 天气晴和的时候，阿和就用轮椅推著阿祥到医院内的花圃里散步。但是，晒著温暖的阳光，他又变得沈默无语了，小李姑娘便小心翼翼地寻找合适的话题与他聊天。
　　 “阿祥，你是学桥梁设计的，我想请问你，水底下的地形那么复杂，桥墩是怎么建成的？”阿和有意无意地问道。
　　 阿祥像是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如老师给学生上课一样地说道：“水底下的地形非常复杂，特别是碰到那种沈积地质，表面是松软的泥沙。所以在建筑桥墩时，必须清除水底表面的沙土，把桥墩的基础打在坚实牢固的岩石上面。另外，在设计桥墩时，还必须考虑水的流速和流量，风力，地表运动，各种张力，以及桥的跨度、自重、最大载荷和动态载荷，这桥墩的基础必须万无一失。”
　　 “哦——”，阿和若有所思地说，“那么，做人也应该是这样吧，要想干出一番大事业，首先要有一个坚强的意志，是这样吗？”
　　 阿祥的心被她的话深深触动了一下，他没想到，眼前这位看似单纯柔弱的姑娘，却有著一颗聪颖而美好的心灵。他暗暗告诫自己：坚强些，一定要成为一个自强自立的人。
　　 通过一段时间的治疗，阿祥出院了，他手摇轮椅回到学校，最终顺利完成了毕业考试，并荣获了学士学位。但是由於身体的原因，他没能继续升学读研究生，也没有像许多同学那样去找到一份好工作。毕业之后他失望地回到了大雾山下那久别的川龙家里，这时候他中学时的老师乐羊羊已随女儿去了美国，阿祥在香港没有一个亲人，他过起了单身生活。
　　 后来，在一些好心人的帮助下，阿祥在家里用树根制作一些盆景和工艺品，专门销给国外的客户。但他并没有放弃对桥梁的研究，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根据当年大学毕业设计的构思，用木料制作成各种样式的跨海大桥模型，他要将最好的设计方案送到香港汇展中心去向人们展示，用这种方式完成那个美好的心愿。
　　 在香港，像阿祥这样的老人享受著生活和医疗保险金待遇，所以他的住院费和医药费是不必自己掏钱的。但是，他担心的是自己这么一病倒，就无法完成那个神圣的心愿，这就如同是剥夺他的生命，说什么他也不会接受。因此，当天晚上，等护士不在的时候，他拔掉了手腕上的药液针头，悄悄从医院里溜了出来。走走停停地又回到了他的家里。
　　
　　 五、
　　 连日的暴雨冲毁了阿祥门前那条道路，也将他堆在外面准备用来做模型的原木料卷到了不远处的一口池塘里。他披上一件单衣，手摇著轮椅，冒雨去打捞那些原木料。阿祥一边咳嗽一边麻利地从轮椅上爬到泥泞不堪的地面，将轮椅弃置一旁，然后一步一步地挪到池塘边沿，再用一根铁钩从池塘里勾起木料，不到一会儿，他就弄得浑身透湿，满身泥污，脸上雨水淋漓，根本不成个人样儿了。
　　 “阿祥，你这是干什么？快上来，有人找你。”
　　 阿祥抬起头来，循著喊声朝塘畔上望去，只见邻居健仔正从岸坡上跑下来，身后还跟著一个身著浅灰色套装裙、雍容贤淑的女士。那女士打著一把雨伞，尽管保养得很好，但仍能看出有五、六十岁的年龄。
　　 还未等阿祥反应过来，健仔和女士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女士怔怔地看著阿祥，丰润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而愕然的神色。听健仔介绍这就是阿祥，她便不顾阿祥手上沾满了泥水，一把拉住他的手，激动万分地说：“你是阿祥哥吗，可找到你啦！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两行眼泪像决堤的江水，自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阿祥仰脸望著面前这个能叫出他名字的女士，努力地从脑海深处搜索著记忆的残片，他“呵，呵”了好半天，终于大声喊道：“呵，你是阿意……阿意……”然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嘤嘤哭泣。
　　 阿意怎么也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没了双腿的老人就是数十年前自己所倾慕的英俊少年，她当然不知道，命运是怎样将她的阿祥哥折腾成这副样子的。此刻她也没有时间细问，只是一把抱住阿祥透湿而有些冰凉的身体。健仔帮阿祥捞起了池塘里的原木，然后与阿意一道将阿祥推回屋子里去。
　　 也许是过分激动，加上身体已经很虚弱，阿祥一直迷迷糊糊地昏睡著。阿意烧了一壶热水，给阿祥擦洗掉身上的泥土，找出乾净的衣裳帮他换上，然后又为他熬了一碗热姜汤，慢慢喂到他的嘴里。喝过一些姜汤，阿祥的身子暖和了些，他睁开一双朦胧的眼睛望著床前的阿意，颤抖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抓住她了的手。
　　 阿祥望著阿意，又一个劲地咳喘起来。等呼吸稍微平息了一点，他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你爸好吗？”
　　 阿意就将她回来安葬父亲的骨灰，并凭著过去的记忆一路打听他的下落，在路上遇到健仔才找到这里来的经过说了一遍。阿祥听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健仔哂开洁白的牙齿，笑著说：“我正在屋前阶檐下补缀渔网，这位太太走过来问我阿祥住在哪里。我说是不是找阿祥，阿祥好像没有一个亲人了哇！我还是带她过来了，还真是找你呢，阿祥。”
　　 阿祥便告诉健仔：“她就是我恩师的女儿。”他又指著书柜上那座木雕接著说：“那就是她的雕像。”
　　 阿意看著那座雕像，脸上飞起一抹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阿祥哥，你还记得我的样子？”
　　 阿祥慢慢说道：“怎么会不记得，我一直把你们记在心里。这么多年了，没有你们的任何消息，根本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联系！”
　　 阿意抹著眼泪点点头说：“我去美国后，开始在加州大学念书，毕业后考入了费城大学修习研究生课程。父亲到美国后我们就住到洛杉矶去了，我在那里与一个美国人结了婚，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渐渐地两人感情越来越合不来，便分手了，离婚后我就与父亲一起过。六年前，父亲不幸死于脑溢血，我把他的骨灰寄存在美国的一个教堂里。从此就在一所私立大学教生物工程学，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牵挂。我一直都在打听你的消息，六八年的时候甚至还写过信到你原来念书的那所大学，但是没有回音。阿祥，这些年来，你吃了多少苦哇！
　　 阿祥淡然地笑笑说：“圣经里说过，人生就是吃苦。我多吃点苦，但愿你能少吃一点苦。”
　　 阿意低下头沈默著。忽然，她抬起头，环顾了一下满屋子里的各种根雕和模型作品，兴奋地说：“阿祥，其实你比许多健全人都要了不起，你身体虽然残疾了，却能干出这么多成绩来。”
　　 阿祥叹息道：“这算什么，活着总要干点事情的。我还有一个藏在心底已经很久的愿望，就是把我当年设计的一座跨海大桥构想用木模表现出来，我想在九七回归前在香港汇展中心举办一个工艺品展览。可是现在时间不多了，我的身体真的不争气。”他说著说著又黯然神伤起来。
　　 阿意原本打算在香港只住半个月，看看亲戚朋友和阿祥，她要赶回美国去教书。可是当她看到阿祥是这样一种状况，便改变了计划，她在心里产生了留在阿祥身边的想法，她要帮他成就那个多年的心愿。阿意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送阿祥去医院治病。当他们来到仁爱医院，医生对阿祥作了一番全面的检查后，悄悄告诉阿意：“你先生已经患了晚期肺癌，最多只能活三个月，你还是给他在家里静养吧，尽可能满足他的愿望。”
　　 这对阿祥来说是多?的残酷呵，对阿意也是一个巨大的不幸。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一个人躲在医院的洗手间里伤心痛哭了一场。但是她不能让阿祥本人知道这个毁灭性的消息，她用纸巾仔细擦乾净脸上的泪痕，重新抹了一点脂粉，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病房里。阿祥问她：“医生是怎么说的？”
　　 阿意故作轻松地说：“医生说没事，只是要注意休息，吃点消炎药就好了。”
　　 “那么我们早点回家吧。”
　　 “医生说打完这些抗菌素就可以出院。”阿意将脸颊扭向一边，强忍著内心的难受说道。
　　 “不行，我现在就要回去。”阿祥说著就爬了起来，将身体往轮椅上挪去。
　　 阿意拗不过脾气倔强的阿祥，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去账房结账，办理了出院手续。
　　 回到家里，阿意给阿祥的床上换了一整套新买的松软暖和的铺盖，又叫人在家里安装了空调器，让他能够很舒服的躺在床上休息，每天都给他弄些可口的食物。阿祥眼望著阿意为自己做这做那，十分感动地说：“阿意，我活这么大，除了父母和老师之外，就再也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阿意听了这话，心里不觉得又是一种辛酸。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颤抖著说：“阿祥，我已经决定留在香港，如果你不嫌弃，就让我来照顾你的生活好吗？”
　　 阿祥早已满眼浊泪，他伸出手去一把将阿意搂进自己的怀里，激动地说：“阿意，其实我一直就在盼著这一天啊，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了……”
　　 “不，你不要这样说。”阿意依偎在阿祥的肩膀上，轻声说。
　　 两个饱经辛酸的老人，在跋涉了许许多多的坎坷之后，披著满身岁月留下的风雨沧桑，终於又走到了一起。阿祥在风烛残年之际体会到了阿意带给他的温暖与关爱，同时也品尝了两性交融的温馨与甘甜。但是他不知道，死神之手此时正迅速向他伸过来。
　　 他每天都要工作十多个小时，一次又一次地修改著模型图案，不厌其烦地拼接各种大大小小的木料。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了，只要有一块木料拼接不符合设计比例就推倒重来。阿意笑著劝他：“这反正只是木头模型，比例有点差异没有关系的。”
　　 阿祥便会瞪大眼睛望著她说：“我们都是学理工科来的，对自己的设计方案不应有丝毫的马虎。”
　　 “我是怕你太辛苦。”阿意笑著轻声地说。
　　 阿意忍受著内心的忧虑，尽其所能地让阿祥生活得更好些。为了减轻阿祥的工作，她就帮著拼接那些繁杂而细小的木条木块。有时乾脆叫阿祥躺在床上，只需动动嘴，她就按照阿祥的要求制作桥梁模型。
　　 日子以闪电一般的速度过去了两个多月，阿祥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削瘦下来，整天咳嗽不止，并时常咯出血来。阿意要送他到医院去，他坚决不肯。阿意知道，阿祥的时间确实不多了。她只有更加努力地完成那座被阿祥咯出的鲜血濡染过的跨海大桥模型，在他活著的时候完成这个生命的杰作。
　　 阿意利用晚上的时间悄悄将阿祥的事迹和他的心愿写成了一篇报告文学寄给报社，没过几天就在香港《文汇报》上刊登了出来，立即引起社会各界和国外有关机构的关注。香港汇展中心和香港博物馆等好几家文化单位要求收藏阿祥的所有作品；一些医院也提出要阿祥去他们那里接受最好的治疗。
　　 一九九七年夏天到来之前，阿祥的桥梁模型和根雕作品如愿以偿地在香港汇展中心展出。在这个盛大的展览会开展的第一天，阿祥坐在轮椅上，由阿意推著与参观者见面。面对无数惊叹的目光，阿祥和阿意都流出了激动的眼泪。为了这一天，阿祥等待了整整一生。
　　 阿意推著阿祥漫步来到维多利亚港湾，微微的海风吹拂起他们满头灰白的发丝，海浪轻柔地拍击著沙岸。他们脸上带著幸福的微笑，走进橙红色的霞光里……
　　
　　 作者简介：
　　 谢晓衡，笔名谢川，一九五八年一月一日出生于湘水河畔雁城衡阳，大专文化。一九八Ｏ年起在《衡阳日报》、《石鼓》、《芒种》、《未来》、《文学报》、《文学天地》、《湖南文学》、《深圳特区报》、《女子文学》、《中国残疾人》、《同人》、《挚友》、《中国作家》网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作品。主要作品有：诗歌集《蔚蓝的诱惑》、散文集《秋天的约会》；单集电视文学剧本《走向明天》、十集电视文学剧本《超越》、二十三集电视文学剧本《边缘》；长篇小说《一再疯狂》、《苍茫岁月》、《桃花村的女人》；中篇小说《仙女湖畔》等。现为华夏残疾人爱心网主编、衡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残疾人作家联谊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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