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撂，霎时经堂里轰地一声乱了营了：有人喝斥他让他坐下！有人喊叫“不听就离开！”当然更多的人一下子轻松起来，交头接耳在争论：“如果日本人杀我们，我们也不还手，他不高兴死才怪！”听的人便接口：“是啊，他替皇帝说话哪！”宽怀站出来，一再向大家施礼，示意大家安静，接着听，大家才渐渐稳住情绪。慧觉和尚提高声音，问道：“刚才这位施主说到斗争，请问斗争斗争，要斗到什么时候争到什么时候啊？我佛慈善为本，佛是要求他的弟子灭人欲求和谐的——”“和谐”的长音还未消失，宽怀抢过麦克风，不失时机地宣布：法会到此结束。任总仍是不服。散场时他给身左身右的人背了一段又一段主席语录。直到人流分散各奔东西去了，他还站在十字路口回味刚才他“路在何方”那一问。
　　 过了秋天。冬季来了，人们把身体包裹在各式各样的防寒服装里。一天大雄宝刹的佛堂里来了一位香客，那人戴着口罩，一进佛门，伸手往钱箱子里塞了几百元，然后跪在那里祷告：“昨晚输了十几万，不能再输了！菩萨保佑，让我今晚赢回来吧！现在我去撞红——撞红指给雏妓开苞叫‘撞红’，是赌场里为搏好彩头开展的游戏！”那人说罢这话，磕了几个头，耳边却没听到铜磬声，他向和尚那里望去，这一望，吓坏了，他电击似的爬起身奔了出去。
　　 那和尚是惠觉。那居士正是任总。
　　 “经照念，罪照犯……苦海无边……”任居士离开后古刹里传出惠觉大和尚苍老混浊的悲声，还有一阵紧似一阵叩问天地人心的木鱼声。
　　
　　 四】主持
　　 兴法寺三十二间香房，每房十五平方米，年收租金两万四，三十二间可得七十六万八千元；做法事，两个僧人念经五十分钟三千元，三个僧人十个僧人是多少？还有高香的收入，与港澳台韩国日本诸多合作的项目，入多出少，宽怀这厮年收入不在二百万少说也有百十万吧？
　　 替庙上算这笔帐的，是县文化宗教局局长龚且。现在城市好似吃饱的蛆，一翻身便肥了一圈儿，原先的县现在成了行政区。龚且生得十分干练：中等身材，一张小而坚毅的方脸，脸上布着一双蚕眉、两只三角眼、眼纹拖得像出水的网，一张大嘴巴，鲶鱼似的，时不时地吧嗒一下，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拧成一疙瘩的眉心，和那两只枯瘦的手爪。这上下巧妙的组合，不论谁见了，都会说龚局长是把快刀子，处理问题有力度，是难得的好干部。
　　 龚且把帐这么一算，睡不踏实了。他打电话给司机，让他把车开到政府大院来。司机是他小舅子，肥头大耳大肚子，很有佛缘，偏偏生着两片小嘴，硬是煞了风景，一张口：“日你先人！”算是和你打招呼……司机接了电话不愿来，咕咕哝哝的问他：“啥事么！现在才凌晨四点！”
　　 “起来，快！！”局长怒了。小舅子依仗姐夫一年没少捞钱，单从庙上的香烛说，几乎一半以上商家的香烛是从他那里批发来的。他敢怠慢？放屁的功夫，已经滚到楼下了。
　　 很快地，小车把龚且拉到了兴法寺。庙门没开。龚且登上庙前的山坡，那里有个亭子，他想在那里吸支烟，把所谈的问题想好，争取一举拿下！当他把目光投向庙宇后，他着实吃了一惊，原来他看见庙里的僧人三步并作两步，踏墙上了屋脊！他知道和尚练的是轻功。他好像听说过宽怀是有着武功的，却不曾想在他的眼皮底下。兴法寺的僧人中竟有这等奇人！
　　 和尚练武功与他有什么关系？与社会有什么妨碍？他得不出答案。但他心里隐隐作痛，他知道这是宽怀眼里没他，因为宽怀的放肆他才不愉快的。
　　 六点．随着隆隆的声响，朱红的庙门打开了。龚且让司机在车里等，车停在庙门外，不必进来。他径直走进宽怀的卧室，宽怀正在洗漱，见他来，忙着把他让到主位上。低声问：“龚局长，这么早……”
　　 龚且打断他的话，大声打着哈哈：“锻炼！练太极拳，你们练的什么拳！？”宽怀说：“各练各的，路数不同，强身健体而已！”
　　 龚且不接那话，问他：“前次惠觉师父说法，怎么扯到‘和尚挨杀也不还手’上去了？既不还手，练武做什么？强身健体可以做早操嘛！还有庙上和尚还俗娶老婆的事，账务不清，独断专行庙霸作风问题，背离党的宗教政策，为死人超度亡魂收取费用的事情，兴法寺问题不少啊！”
　　 宽怀唯唯诺诺地，沉吟半晌，只是不语。龚且斜靠在沙发里，褪去网球鞋，把尼龙袜子担在腿上抖，宽怀一阵头晕，呕了两口，跑到檐下吐去了。待他转回来，局长的那条腿仍未放下来。宽怀立在茶几前，一言不发。龚且问：“庙上经费够不够花？不够我到省上给你争取点？”宽怀说：“够了。身在尘世外，和尚不贪财！”“不贪！？”龚且一下坐起来，冷笑道：“把我当小娃哩？”见宽怀吓得不行，遂转了口吻，埋怨道：“我的话你可以不听，党的话你不能不听吧？古人云君子取财有道，平日里那些小钱不要赚，你只要把每年四月八日佛祖生日大法会，一日改成七日，一天能弄多少？你算？这样名正言顺嘛！”宽怀接口道：“阿弥陀佛！此事非同小可，我怎敢妄动贪心，违犯戒律！”龚且拍了一下桌子：“宽怀，你少给我扯淡！我问你！你大还是我大？谁听谁的？”又说：“好了好了，你干得了就让你干，干不了时我换人！”
　　 “阿弥陀佛！”宽怀意欲离去时，惠觉一脚踏进门来。惠觉应声而至把龚且吓一跳。龚且忙爬起来，客让道：“大师父，坐吧，坐下说话！”惠觉不坐。惠觉说：“龚局长方才问话，我代他答了吧！你大还是他大？依我说，庙里他大，庙外你大，小庙建在你的地盘上庙由你管，然佛在弟子心上，却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你说呢？”
　　 龚且气喘咻咻地，瞪着惠觉发火道：“庙外我管得，庙里我也管得，包括泥胎菩萨，喘气儿的和尚还有你都得服我领导，不然组织上派我来做什么！”宽怀听了，心下一凉，脸上却无变化，恭顺道：“说得极是，庙上虽说由我主持，我还不是听你的吗？局长，早餐在庙上用吗？想吃啥，您吩咐！”龚且站起来，冷冷说道：“不了！免得让人说三道四，我总不能不守党性，晚节不保吧？安贫乐道惯了，走了！”宽怀便吩咐僧人，把车开来，送龚局长一程。龚且听了并不阻拦，心想买车了？什么车？好哇，不经允许私自买车，看我如何调教你！他慢慢地踱出庙门时，一辆崭新的宝马车已经侯在那里了。“这是你买的！？”龚局长问。宽怀小声说：“是省上领导送来的，说庙上经常有外事活动，用得着。”龚且一下窘在那里了，这辆车要值多少钱哪！这时宽怀又说：“龚局长喜欢就开走吧！庙上有活动，可以租车的……”
　　 龚且一惊一喜后，马上平静了，冷着脸说：“要买我们自己买，你这车，我用不起，”宽怀诺诺后退。龚且嫌他不识相，笑着逼上一步，问道：“我买车，你赞助我？”宽怀双手合十，慌乱间，不觉面色青灰起来，答道：“庙上善款，我哪敢妄动，局长开我玩笑！”
　　 “开玩笑，开玩笑哪！”龚且一边朝自己小车走去，一边这么喊道。
　　 龚局长走了。宽怀立在尘埃里，望着远去的车影，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立刻念起金刚咒，才稍稍将法身定住。
　　
　　 五】佛光
　　 兴法寺香火兴盛所带来的经济效益，除过龚且失眠外，还给许多许多人带来期望和烦恼。原以为保安队长何大魁会滋事生非，伸手索要佛资，谁知人家玩江湖最讲道义和名誉！不但安守本分，一天天领着保安员巡逻抓盗，同时还把“导游”和卫生员的角色兼了起来，宽怀几次要给他发奖金，他都摆手而去。相反地，开始时接受巨资的省市两级领导，现在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市上一位姓吴的民政局副局长，决心“把事情搞清楚”——开始对宽怀进行侦查。
　　 本来这兴法寺不属于他管，他管的行当有孤儿院、火葬场，吃的是死人和孤儿的饭，但是，面对贪污和腐败，每一位公民都有义务举报，再别说他是国家干部了！
　　 所以他要管，而且要“一抓到底”！
　　 吴副局长给手下人拟了三个侦破方向。一，宽怀为什么出家？二，他积攒了多少财富？三，兴法寺的“非法收入”流向哪里？
　　 经过六个月细密的侦查，答案摆在了吴副局长面前。一，宽怀的父亲在文革中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在押送当地一个老和尚去酒泉时，半道上他把和尚给杀了。做下这事一共两个人，那人后来成了当地响当当的人物，一直吃着皇粮。
　　 “严打”期间，事发了，那人把事儿往宽怀老子身上一推，宽怀的老子便被判了无期，发配到新疆扒沙子去了。宽怀的老子死在新疆，他娘生下他不久，就被那人霸占了，于是他娘把他放在庙门前，上吊了。宽怀是在庙上长大的。二，兴法寺非法收入在六百万，具体数目不详。三，这笔钱还在庙上捂着，据说要用来修葺正殿。
　　 吴副局长眨巴眨巴眼，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让和尚把钱吐出来！突然，他想到老和尚惠明的死。惠明圆寂后的肉身没在他的火葬场里烧！而是放在由硬柴搭成的方塔上烧化的。这里面就有问题了嘛！其一，这是反人本意识的；其二，环境让污染了嘛！其三，说得了二十四粒舍利子，暗示中国2024年走向富强，有根据吗？为什么不是2014年或更短一些？
　　 他这么思忖着，便觉着头一晕，又一下、再一下！抓住靠椅站起来，脚下像踩了棉花包，举头看灯泡，灯也在摇在晃，地震了？地震了。他连滚带爬地下了楼梯，才知道楼道口已经拥塞了许多人……
　　 远离西京的西南方，隔着200里秦岭，天塌一方，地陷一隅。中国着实地震了！
　　 十万生灵，在这一瞬间魂魄飘升，成了幽灵！
　　 举国哀悼，举世皆惊。中国人用自己的头发沾着自己的心血向世界写下四个字：血浓于水。
　　 在长长地募捐名单里，有公司的老板，有文化名人，有老将军，有稚嫩的孩童……
　　 吴副局长发现，名单后边写着兴法寺的捐赠：西京兴法寺，捐赠人：宽怀，款项：一千万元人民币。
　　 吴副局长的心尖像被什么东西锐利的划了一下，喉头返出一股酸腥，吐出来原是一点紫黑心肝。第二日他没醒过来，吴副局长带着遗恨，空着两手走了。
　　 人的生死怎么这样草率哇？谁能说得清楚？只听兴法寺的钟声嘹亮地撞响了，一下、一下，不知响了多少下；夕阳挂在大雄宝刹的檐角，檐角悬着风铃，铃儿在风的鼓动下噫噫仍仍地念着梵语，西京人谁也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