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乖乖
当小主人再把剔净了肉的骨头仍到我嘴边的时候,我流着口水张大了嘴。虽然以前从未啃过骨头,但这毕竟是狗的天性。何况,这是主人专程背了一大袋白花花的大米去赶场为我换来的啊。我试探地张开嘴,坚硬的骨头刺痛了我的嘴巴,我“嗷嗷”叫唤几声,一用力,居然“咔嚓”一声就把骨头咬碎了。
我的身体日渐康复,但却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我在水田边看到自己的影子:新长出的被毛由于缺乏打理,格外的肮脏凌乱,还粘满了各种杂草。远远看着,就象是一只灰头土脸的流浪狗。
我疯狂地怀念起城里的生活,幻想着能再回到从前。
我偷偷跟着主人到了车站。看着主人踏上汽车梯子,自己却跳不上去,就“汪汪”叫着向主人求助。疼爱我的主人却看穿了我的心思,摇着手说:“回去吧,乖乖!”我徒劳地绕着车子吠叫,渴望能有一扇门为我打开,渴望主人改变想法。
然后,“嘟”的一声,汽车无情地绝尘而去。我“嗷嗷”大叫着奋力追赶,然而汽车的速度太快,任我消耗尽全身的能量,也只剩下了一团轻烟,和我满身的尘土。我绝望地趴在地上,嘶哑地冲着天空嚎叫,两行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滚落。
“看哪,狗儿撵汽车咧……”几个老婆婆拄着锄把,昏花的老眼里满是新奇。
“呀,这只小狗还会哭呢。”一个放牛的小孩儿象发现新大陆一样。
[6]
城市是再也回不去了,但是日子总得继续。我只有放下高贵的想法,俯身做一只尽职的看家狗,慢慢地习惯新的生活。
习惯遮天敝日的树木笼罩下的单调,习惯在山巅河涧穿行,习惯在泥土里打着滚挠虱子,习惯跟一群鸡鸭抢残汤剩水,习惯在夜里忠实地看家。
我总是能准确捕捉到屋子周围的异常声响,并在第一时间用“汪汪”的叫声通知我的主人。也总是能“喔喔”地吠叫着赶走那些试图偷食的大土狗。
这些土狗,体形粗壮,被毛粗短,性情急燥,习惯三五成群。刚开始它们用疑惑的眼光远远地打量我,见我一脸温顺后就好奇的慢慢靠近,直到在我身上嗅出同类的味道,才小心翼翼地跟我示好。它们,哪里见过山外面的世界呢。
它们吃腻了自家的东西,就想到别人家换换口味,于是哪家只要出门时忘记关门,或者加了餐,它们一定会心照不宣地相继去光顾。有时偷了主人的肉,有时偷了主人家狗狗的食物。
有次,一条彪悍的大狗溜进我家,偷走了我存放的一块大骨头。我发现后奋不顾身的一路狂吠着追赶,终究做贼心虚,几里路后,强壮的土狗居然丢下骨头落荒而逃。我豪迈地叨起我的战利品回到家,乐得旁观的小主人拍掌大笑:“爷爷,爷爷,乖乖好历害哟。把只大狗赶跑了!”
很快,我以弱胜强的英勇事迹在贫瘠的山村传开来。这些没有乐子可取的老人和孩子,对一只狗狗的事迹都要津津乐道好久。从此,我从一条擅长取宠和表演的花瓶狗变成了忠诚英勇的战斗狗。
那些土狗也开始对我刮目相看,不再显摆它的大块头了。同时我也收获了从前渴望但被牢牢禁锢的爱情,不久就诞下了爱情的结晶——两只小狗仔。可是,没多久主人就把它们相继送人了,说是邻村的张大爷要条狗作伴李婆婆需要狗看家。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生育和无节制的饮食使我的形体变得臃肿而笨拙。但我的主人没有嫌弃我,而是尽其所能地爱护我,把我当成家里的一份子。小主也把我当成最好的听众和追随者。
我晴天陪着他在田畔捉蚂蚁、毛毛虫、玩泥巴。雨天陪着他偎在家里烤火,看那台布满雪花的黑白电视机,数母鸡生了几只蛋。
小主人总爱坐在屋后的岔路边,两眼迷茫地望着村口,喃喃地念叨:乖乖,我好想爸爸妈妈!乖乖,电视里小朋友坐的摇摇车是什么样子啊?哎,爷爷都好久没去赶场了,我好想吃糖糖哦……我只有伸出臭哄哄湿漉漉的舌头,轻柔地舔他瘦瘦的小手,生怕弄疼了他……
有客人到来,小主人就欢快地围着来人呱噪地问东问西,如果半天见不到零食,他就会轻唤一声“乖乖”。于是我粉墨登场,摇着尾巴,并刻意露出我尖利的白牙对客人吠叫。急得主人挥舞着柴棍大喊:“乖乖,听话,这是客人!”
后来,亲戚们都知道了这事,就会给小主人带点零食。当小主人吃零食时,我便眼巴巴地蹲在他面前,讨好地摇着尾巴,期待不小心有零食从他牙缝里掉落。然而,小主人吃得很小心,一点点的掰,小口小口的舔。害得我最终失去了耐烦心,站起来蹭着他“汪汪”地叫着讨要打赏。
转眼,小主人到了上学的年纪。学校离村子远,来回几个小时的山路,不时有小孩子落水或掉山崖的事故发生。主人的儿子风尘仆仆地回来接他去外地上学。
走的那天,小主人哭着说:“我不去,不去。我要在家陪爷爷!我要乖乖!”
“不去,就见不到你妈妈,爸爸也不给你买糖吃了!”
“乖孙,去吧。去那边好好学习!”爷爷爱怜地抚摸着孙子的头,粗糙的手掌在小主人稚嫩的脸上留下一条深深的划痕。
小主人最终一步一回头地跟着爸爸踏上了那条进城的山路。还殷殷地叮嘱:“爷爷,一定要养好乖乖哦,我过年要回来的哦……”
汽车再次在我的追逐中落下一地尘土,主人塑像般凝固在路边,昏花的老眼空洞而落寞。
[7]
家里更加的沉寂。
两老人依然起早贪黑地忙活,那些家畜依然吃饱了睡足了长得膘肥体壮。喜得寡言的婆婆总是绽开那张皱纹深锁的脸,喋喋地念叨:“哎呀,又凑了五十个鸡蛋了。老头,你明天背去镇上卖点钱吧,顺便买几包盐巴打瓶油;猪又长肥了不少咧,过年肯定能下很多肉,娃儿们回来可以过个安稳年了……”
他们的交流也往往就是那简单的几句:不晓得幺孙在那边过不过得惯?会不会遭人欺负?娃儿们在外头冷不冷?工资涨没得?生意好不好哦?孙儿孙女们工作顺不顺利?学习好不好?哎!还有大半年才过年……嗬嗬,还有三个月就过年了……过年好啊,过年孩子们就回家团圆了!
主人时常干着活突然象叫他孙子一样唤过我:乖乖,来来来,让我看看长肥了没有?乖乖,帮我看好这些肉,莫让强盗偷了哈……嗯,我还要把你养肥些,好陪我幺孙耍!
就这样,主人把刚宰杀的大肥猪的肉一块块往我嘴里喂。婆婆看到心疼得赶紧斥责:“老头子,省着点,娃儿们回来要吃的!”然后自己叹着气把一块在嘴里嚼了一口的肉丢到我面前:“哎,老了,没用了,炖得这么烂的肉都咬不动啦……”
天气越来越冷,村里的人很少上山种地了,他们在准备年货等家人回来团圆。
两老人更加忙碌了,他们弓着身子把屋前屋后的野草锄干净,把泥沙运走,把家里的床单被褥清洗干净,把柴草堆成一座山高,把猪肉熏得腊黄腊黄的。他们的脸上也挂着腊黄腊黄的笑容。
那部自小主人走后就很少响起积满灰尘的电话开始忙起来:爸,我们厂里请不到假,今年不回来了。妈,今年生意忙,不回家过年了。爷爷,过年我们要去旅游,腊肉和香肠你寄些来啊!
主人挂完电话,长时间地握住听筒不语。
山里的寒风刮得紧了,天空中居然飘起了我从未见过的雪花,扬扬洒洒象那只公鹅肚子上的绒毛。我“汪汪”地欢叫着在坝子里跳跃、打滚。忽然想起那年的圣诞节,年轻的女主人给我穿上红棉袄,在撒满泡沫粒的圣诞树前给我拍照的情景。
眼看腊月二十五了,雪却没有停。两老人冒雪各背了篓腊肉赶场去了。他们要去镇上的邮局把肉寄给他们的儿女,我追着扬长而去的摩托车,心里万分的不舍:“那么多的肉哇,就这样没了……”
晚上,两老摸黑回了家,身上的衣服被雪水淋得湿漉漉的,裤子上沾满了泥桨。他们一边换衣服一边抱怨:“现在的邮费咋恁贵咧,寄这点肉,存了大半年的养老金就没了……”
可是,第二天两老人却没象往常一样早起。到三十的那天,四面山上不时响起热烈的鞭炮声,两老人却躺在床上,锅冷灶冷。除了一声紧过一声的咳嗽和喘息声,就是那些家畜的吵闹声。
我拖着骨碌碌叫个不停的肚子,在屋子里四处逃窜。我听见主人在虚弱地嘀咕:“哎,不晓得娃儿们在外头啷个过年?寄去的腊肉够不够吃哦?”
“咳咳,以前过年多热闹啊!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两桌呢。”
“哎,娃儿们挣钱不容易啊,回来一趟花费大呀。”
“让他们趁年轻多挣点吧,个个都想在城头买房,房价高,不拼命挣不行哪。咳咳……“
刺骨的寒风呼啸着从木板的间隙挤进来,我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脖子。主人的咳嗽声更加频繁“咳咳咳……”
开春后,村子里有了些生气。一年之计在于春,庄稼人明白,要想收成好春耕要及早。
主人的身体还没有痊愈,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却不甘示弱地忙活起来,抢水,犁田,插秧,每天早出晚归。然而,年迈的身体哪经得起繁重的农活磨砺啊,秧没插下田主人就再次病倒了。所幸一年到头离不开药罐子的婆婆身子勉强挺住了,家里有个人撑着。赤脚医生来了,药开了一副又一副,针打了一次又一次,主人却时好时坏。后来,赤脚医生不来了,说主人的病应该去医院治疗。
婆婆说,“给娃儿们打个电话吧。寄点钱回来,去城头看看。”
主人慌忙摆手:“莫打莫打,娃儿们挣钱难,就莫让他们操心了。咱庄稼人哪上得起医院,各人躺几天就好了。”
到了下半年的时候,主人咳得更严重了,痰里有了血迹,主人的脸色有些灰暗,背着老伴,悄悄地把血擦干净。但纸包不住火,婆婆还是发现了,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边昏天黑地地哭边艰难地爬起来去拿电话:“我给娃儿们打电话,喊他们回来。”
“莫打莫打。”主人用手捂住胸口,拼命地摆手。这次,一向温顺的老伴没再由着他。
不识字的婆婆战战兢兢地按了半天才拔出一个号码:“老大啊,爸爸在家病得起不来,你回来看看吧。”
“我不能走哪,现在工地正准备裁员,我一走,肯定工作要弄丢了。”
“老幺啊,爸爸病了……”
“啥?病了各人去看医生嘛。没得时间跟你多说,我在加班呢!”
“女儿啊,爸爸病得历害,你回来一趟吧!”
“现在忙得很,等过些天抽个空上山吧……”女儿的声音有些短促。同时电话那端金枝在“汪汪汪”地吠叫,“我挂了,金枝在吵了,我要带它出去散个步。”
嫉妒与愤怒刺痛了我,我忍不住也对着话筒“汪汪”地吼叫起来。但电话却在婆婆的手中发着“嘟嘟”的盲音……
虽然嘴上阻拦,但主人其实是很挂念子女的。他有一部旧手机,每天都把电充得满满的,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可是手机很少响起。主人总在昏暗的灯泡下一边把玩手机,一边嘀咕:“是不是手机坏了?啷个老是没电话来?嗯,下回赶场还是拿去修一下……咳咳………老太婆,去打下我电话,看看我手机响不响……”
他也总是蹲下身来,眼睛定定地望着屋后向村口的那条路,枯槁的手指在我乱蓬蓬的被毛里一遍遍划拉,跟摸他孙子的动作一样。
到后来主人吃不下东西了,强行喂进去的东西立马就吐了一地,一天天拖下去,就瘦得包皮骨头了。我天天守在主人身边,却听不到他叫乖乖了,他的声音——已经哑了。但他总在精神好些的时候,缓缓地挪到床边,颤抖着手触碰我,眼里满是渴求与哀戚。
“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啷个不叫后人回来照顾?”乡邻们看不下去了。
于是,每天疲于忙活家务和照顾主人的婆婆再次鼓起了勇气:“爸爸都吃不下东西了,怕是,怕是活不久了……呜呜……”
“你们啷个搞的嘛?各人不晓得去医院吗?我们又不是医生,回来起啥作用?再说来来去去的损失好大,你们算过没得?路费、误工费、还有治病的钱……”儿媳妇嗓子的火力足到几乎可以隔着信号点燃这些破木板。
[8]
终于,老大回来了。
主人空洞的眼里闪过一抹亮光,泪水立即象六月的大雨,滂沱地顺着瘦削的脸宠滚落。主人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却只见到喉结上下抖动,形不成一个音节。
老大辛酸地揉了揉眼睛,“爸,啥也别说了,咱去医院!”
主人就这样被老大请来的乡邻用担架抬下了山,后来婆婆也顺着那条羊肠小道匆匆地去了。
破旧的木瓦房里,就只剩下了我和那帮呱噪的家畜。黑夜来临,我感觉黑漆漆的木瓦房就象是一只棺材,正敞开了棺盖等着什么填进那个空穴。而那些鸡鸭正胆窃地缩着脖子躲在墙角,无助而绝望地注视着我。我抖了抖身子打起精神,我是一只看家狗啊,主人不在,我得看住这个家……
有人来给我和家畜送食物,说是主人的病很严重一时回不来。
我的主人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我感到无边的恐惧与不安。我每天跑一个小时的山路去车站徘徊,晚上再疲惫地回来,守着这些主人的心血,在静夜里惴惴不安。
“啧啧,这只狗好忠诚,天天都来等它的主人。”路人的赞叹没让我一如从前的感到飘飘然。我只是坚定地站在马路当中,眼睛定定地望着来路,见了车子就激动地吠叫一阵,再漠然地看着它绝尘而去。
另:小说不错,大大的不错!
从过完年开始,我也已经没有和家人联系过了,今年没有回家过年,给父母的打电话的时候说得很轻松,父母答应得也很轻松,可是现在想想,他们的心里会是多么的失落,多么的难过呀!
小说的语言情节编辑做过称述,这里就不多说了,我想说的一点是,小说不仅说出来人情冷暖,更重要的呼吁读者关注这种人情冷暖,小说非常有感染力,就从主体思想上来看,就从这般警醒力度来看,这可能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真正意义上的文学!
问候作者重庆霜儿 ,恭喜大作评为绝品!祝福春安!期待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