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小雅(小说)
哭了一会儿,小雅说话了,小雅抽泣着说:“这歌里就是唱我哩……你是故意唱这歌的……连你也来笑话我了……”
小木匠更急了,忙不迭摆手说:“没有啊!不是啊!随便唱的,怎么会笑话你呢,真没有哟……”
“我的事你不知道?你知道的,还故意唱这歌儿嘲笑我……”
“我、我是听我师傅说起过,说我们是在给你做嫁妆,说你快要嫁人了……可是小雅,我唱歌,真没想这些的……”
一听“嫁人”,小雅忽站起来,哭着就跑。“你欺负人!”
小木匠惊了,赶紧跟上去,用手拉小雅的胳膊:
“小雅——我不是那意思的!真不是——”
小雅不听,甩开小木匠的手,一路哭着跑回了家。
一连三天,小雅不理小木匠。
小雅挑水进院来,木匠忙去接,小雅胳膊一挡,不用他帮;小雅往灶房抱柴禾,木匠也去抱,小雅咔哒一声把灶房门锁上了;小雅从河边洗衣裳回来,往铁丝上搭衣裳,风一刮,一条被单子歪歪斜斜搭不上。小木匠瞅师傅不注意,一溜烟儿跑过帮忙。小雅抓着一边不松手,小木匠执意要帮,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小雅拗不过,剩下的衣裳也全让给他搭,自己扭身挎上菜篮子去麦地里割菠菜了。
五月份,菠菜长过了劲儿,再不吃的话就全老了。小雅手巧,会调着样儿做饭。老菠菜割回来,把叶子摘掉不要,只留菠菜梗儿。用开水焯,凉水拔,笼布沥干水分,放葱姜油盐花椒面,再多浇两勺大油,掺进去粉条。早上和的面这时醒好了,揪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面团,用擀杖擀出薄薄的面皮,两臂翻飞,十指巧动,把菠菜馅包进去,上锅大火蒸十五分钟,文火饧一会儿,好了!那一锅白生生、香喷喷的包子哦,吃得小木匠不会说话、光会点头!
没人的时候,小雅偷偷问小木匠:“好吃不?”
小木匠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有阿妈的味道。”
小雅的脸就红了,冲小木匠一努嘴说:“哼!”假装生气去了。可过了不一会儿,又悄悄凑过来跟他说:“你喜欢吃,我以后再包。我还会包别的馅儿的呢。”
……
小雅去割菠菜,小木匠看师傅在南屋打瞌睡——正是午后,师傅习惯闭眼歇息一会儿——,头上扣顶草帽,悄悄出了门。小雅不理他,他心里慌慌的,没有着落。他知道小雅家的麦地离小河不远,小雅跟他说过。走过一条小土路,往左一拐,果然看见了,小雅正在麦地里弯腰割菠菜呢。再远一点的河滩里,有人在放羊,羊只零零散散悠闲地吃草。
麦子已长到半腿深,小雅高高细细地站在那里,小花格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小腰就凹下去了,胸脯就凸出来了,她抬手擦汗,白白的胳膊又露出来了!小木匠看着看着,眼神忽然乱了,脸忽然红了。
小雅割完菠菜,挎着篮子从田里走出来,他赶紧迎上去。这回小雅没拒绝,乖乖把篮子交给了他。
“不气了?”他故意问。
“不气了。”她说。在草上蹭蹭鞋上的湿泥,又说:“都怨我命不强,要是有个亲哥就好了。”
“为啥?”小木匠也会用小雅的口语讲话了。
“我要是有个亲哥,我爹就能在村里直起腰杆了,我也不用嫁给一个傻子了。”
“傻子?”小木匠不明白。
小雅的脸上又晴转多云,正待要说,却突然蹲下身子,拿手捂脸,仿佛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小木匠四下里张望,才发现是那个放羊人在撒尿。那个半大小子把裤子一褪褪到脚脖跟,正用手拽着腿间的家伙往一只山羊身上洒水呢。尿撒完,却并不急于提裤子,而是挥着鞭子去追赶走远的羊。裤子绊脚,摔倒了。
木匠被这滑稽的场面逗乐了,哈哈笑出声来。
小雅却不笑,坐在地垄上,脸变得唰白。木匠不笑了,也在她一旁坐下来。
“那人傻不?”她突然问他,冷冷的语气使他摸不着头脑。
不待他回答,她又问:“我要嫁的人就是他,以后就跟他生儿育女过日子了,好笑不?”
语气是自嘲的,自虐的,甚至是幸灾乐祸的。
厄运临头了,她幸灾乐祸个啥?他不说话了,忽然明白了那天晚上她为啥哭,也明白为啥要生他的气了。他狠狠扯下篮子里一棵老菠菜,一点一点把它揉碎了。
他感觉自己心底某个地方被什么咬了一下,抽抽的疼。
一天,吃过午饭,木匠师傅去午歇,小雅端上一大盆衣裳去河边洗。小木匠骑在木板上,依照样子描了两只鸳鸯鸟,觉得咋看咋不顺眼,便把凿子一扔,不描了。往南屋望一眼,听师傅呼噜打得正响,他起身,抬腿,上河边找小雅去了。
老远就看见小雅的背影僵僵的,一动不动,走近了,果然见她正发呆——一条蓝布裤子已经随河水漂走老远了。
“衣服冲走了!”木匠大喊一声。
小雅冷不丁惊醒,看见了漂远的裤子,一下子扑进河里,连鞋都没脱。
哪能追得上?河堤呈簸箕型,河堤生满了水草,滑腻得很,河泥又软,没走两下,小雅便滑到了,斜歪在河水里。小木匠惊了,扑通跳进河里,打着摆子,连拖带拽把小雅弄上了岸。
俩人浑身湿漉漉,五月的风,还不算暖,一吹,人禁不住瑟瑟发抖。小木匠看小雅,小雅的脸嘴唇冻得铁青,牙关咯咯咯响。小木匠心疼了,踌躇良久,轻轻走过去,轻轻抱起了她。
小雅没有躲,手臂勾住木匠的脖子,任凭他把她抱进旁边油菜花地里。那么大的一片油菜花啊,花儿香香的,茎儿苦苦的,覆盖着年轻人诉说不清的情感和倾吐不尽的忧伤。他们并排躺着,他搂着她湿漉漉的身体,不知为什么很想亲她一下,就低头亲了;她依偎着他湿漉漉的身体,忽然想抓着他的手,就寻到抓着了。他们就这样依偎着,躺着,握着手,晒着太阳。
“知道我掉河里那会儿想啥了么?”她幽幽地说,“我想,要是就这样淹死了,也好。”
他的鼻子一酸,就感觉眼里有潮潮的东西涌上来。他没说话,只握紧了她的手。
过了一会儿,她说:“木匠,唱支歌吧。”
他喉咙里咯咯响了几下,哑哑地唱了——
山不转哪水在转
水不转哪云在转
云不转哪风在转
风不转哪心也转
没有憋死的牛
只有愚死的汉
蜘蛛吐丝画它自己圆
那太阳掏洞也要织它那条线
再深的巷子也能走出那个天
……
她的眼睛模糊了。她说:“木匠,我走不出那个天了。”
她又说:“木匠,这回,我要掉进蜘蛛网里了。”
……
然后,一切像真到了眼前,她的哀愁又漫上了心头,她又呆呆地看天了。
接下来几天,发呆沉闷的不只小雅一个人了,莫名其妙地,小木匠也变得沉声闷气,干着活常常愣怔走神。这变化,慢慢被他师傅瞧出来了,可师傅猜不出原因,以为徒弟是嫌学手艺枯燥,就用跨跨话儿叽里咕噜骂了他。小木匠挨了骂,晚饭吃得就少,扒拉没两口下桌了。在院里磨悠半天,踩翻了一个盛油漆的小盆,弄得一只胶鞋沾满了红油漆。
小雅听见动静,把木匠拉进灶屋来,按他坐下,然后舀来一盆水,让他把那只胶鞋脱下来,洗脚。木匠听话地做了。小雅又舀来半盆水,从一个墙角里翻出浇地时抽水机器里剩下的半瓶机油,倒一些在温水里,蹲下,刷木匠那只鞋。
“你饿不?我给你做碗面条?”小雅刷着鞋,抬头问他。
“我吃过了。”他说。脚在水盆里,不好意思地扭扭,怕小雅看。
“可你吃得少。”她说:“等会儿我给你擀面条。”
低下头又接着刷鞋。一绺儿头发从她的前额处顺下来,随着刷洗动作,一飘一飘。小木匠看呆了,心也随着一飘一飘,一句话不由自主就出了口:
“小雅,让我做你的哥吧……比亲哥还亲的哥。”
小雅一下子愣了。好大会儿不言语,使劲刷鞋。嚓嚓嚓,嚓嚓嚓,刷鞋的声音,把小小灶房里的空气全搅乱了。忽然,她停下来,不说话,不抬头,眼泪却一滴一滴掉下来了,啪嗒啪嗒掉进面前的水盆里。
整个晚上,小雅都没说一句话。她的眼圈红红的,一副随时要掉泪的模样,吓得小木匠也不敢再说话。
【四】
到了五月底,小雅的嫁妆做好了。那一大溜儿衣橱柜架哟,高低搭配,方门圆角,暗镶的龙凤,明嵌的鸳鸯,做工好个细巧!刷了两遍防蛀桐油,上了三遍枣红熟漆,摆在小土院子里,真个光洁铮亮,满堂生辉了!
村里的媳妇娘们都来看,她们拍拍厚实的衣橱板,啧啧称赞:好木料,真架装!这几辈子也使不坏哩。
红霞娘也来了。红霞娘把各个家具看了一遍,说:“麻子大哥是真疼小雅,把十几年的家底都陪送了,小雅真有福。”别的娘们就逗她说:“等你家红霞出嫁,你也照这规模陪送一套!红霞娘摆手讪笑,说我家有儿子有媳妇的,我可不舍得都给了闺女。小雅哩?小雅——”
回头找小雅,小雅躲在自己的西屋里不出来。
红霞娘来到西屋,见小雅的脸阴着,木木的,没一点儿笑模样。红霞娘踹手在床边坐下,开始劝小雅。她说:“丫丫,婶子早知道你不愿意这门亲,可你瞅瞅,十里八村谁家的日子有他家的好?你们年轻人,心性高,不知道日子咋过苦咋过甜。你想想,你们姑娘家的都爱聪明漂亮的小伙,可那聪明漂亮能当个饭吃呀?到时候受苦受穷的还不是自己?李家四小子,虽说人才不咋的,可那家业以后都是你的了。丫丫,你爹这半辈子,也为你操碎了心,过几天就要办喜事了,你就别撅嘴拉脸不高兴了啊,让你爹看着闹心……当大人的也不容易哩。”
小雅不点头,不摇头,也不掉一滴泪疙瘩,只嘴角挑着冷冷的笑。红霞娘坐着无趣,蹩蹩脚出去了,走到院子里嘴里咕哝:“这孩子连句话也不回,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木活儿做完,结了工钱,木匠师徒俩就要离开了。木匠师傅手艺好,不愁接不到活儿,几天前,小雅的家具还没做好,就有周村的来请了。他们把木活工具全部收拾装好,吃过最后一顿午饭,就去周村。
赵麻子安排了酒,说要陪师徒俩喝最后一场。这次,师傅破例也让徒弟小木匠喝一杯。三个人在堂屋喝着酒,彼此说些感谢的话。
小雅忙完了灶房的活儿,走到院里,看看南屋门口木匠的行李袋,看看行李袋的裂口处露出的小木匠衣裳角,心里一下子空空的,乱乱的。
她在院里转了几圈,不知道想做什么,可又强烈的感觉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不做,她的心就更乱,更空。迷迷糊糊又转了转,她拿上镰刀,挎起竹篮,出门了。
这时节,麦子已经泛黄,一大片一大片拥站在田野里,呈现出丰收的景象。风一吹,沉甸甸的麦穗你推搡我,我推搡你,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
菠菜早就落季了,剩下的老棵子,也早被小雅连根拔起,处理了。菠菜没了,她又在河滩里开了两畦湿地,撒上了韭菜籽。韭菜要等到收麦时割,才是正时候,现在刚长出食指长的嫩芽芽。小雅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要给小木匠包一顿韭菜馅的包子,她想让小木匠再吃一顿她用心用意做的包子。
食指高的嫩韭菜芽真难割,镰刀还没下去,细细的叶片在手心里就散了。小雅索性扔掉镰刀,用手一棵一棵拔,不一会儿,她的两只手就全是泥糊糊了。
东边有山——,西边有河——
忽然,耳边传来一句粗犷的歌声,细听,是熟悉的嗓音。再细听,听出是小木匠的声音来了。他唱,他唱,他憋足了劲儿唱,扯破了喉咙唱,只唱得小河潺潺,四野无声,只唱得小雅跌坐在湿湿的泥地上,泪水汪汪。
东边有山——西边有河——
前面有车——后面有辙——
究竟是先有山还是先有河
究竟这挂老车走的是哪道辙
……
春夏秋冬忙忙活活
急急匆匆赶路搭车
一路上的好景色没仔细琢磨
回到家里还照样推碾子拉磨
闭上眼睛就睡呀
张开嘴巴就喝
迷迷登登上山
稀里糊涂过河
再也不能这样活
再也不能那样过
生活就得前思后想
想好了你再做
……
歌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越来越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了。
小雅站起来,寻找张望,看见远远的麦田那边,木匠师徒俩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模糊成两个看不清的小黑点,不见了……
六月初八是小雅出嫁的日子,六月初七,小雅不见了。
她的爹爹村前村后到处找她,找不到;红霞娘发动全村人一起找,田间地头的找,四里八乡的打听,都没有找到。他们甚至用捕鱼的网子在小河里打捞了三天,后来还坐车去县城贴寻人启事,也都徒劳无果。小雅像从人间蒸发了。
小雅不见了,李家的弟兄们来闹了一场,临走背跑了赵麻子的两袋麦子,砸烂了油亮簇新的新家具,还扬言说,小雅胆敢活着回这个村,非敲断她的腿。
小雅不见了,一连两年不见人影。
第三年,赵麻子也突然在村里消失了。人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听几个人回忆说,赵麻子不见之前,好像嘟囔要把房子和地都卖掉,还打听能卖多少钱。
又好几年过去,村里掀起了打工热。从外地打工回来的人,有的说在广州看见小雅了。小雅当了女老板,开了发廊,打扮得可洋气了,要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是小雅。
有人就说,哪儿呀,小雅明明在福建火车站开包子铺嘛。小雅白了也胖了,见人就甜甜地笑,可亲切了。又说,她的男人勤快,精明,疼她。帮她做完包子后,喜欢抱一只木吉他在铺子门口唱歌,唱得比电视上的不差哩。
还有人反驳说,这些说法都不对。他在浙江一个小镇上亲眼看见赵麻子了,麻子正领着俩小孩玩呢。两个小孩,一个长得像小雅,一个长得像小木匠。
歌子的这篇文章,一开始介绍文中的主人翁小雅的成长经历,就像赵树理《登记》一开始介绍的那枚铜钱一样,看似不经意,却在你看完之后,再回头一想,原来这样的铺垫是必不可少的。
看到歌子笔下的赵麻子,我就想到上帝在这边关上门的时候一定会在那边开扇窗。那个满脸带坑的赵麻子,却有一个白净标志的女儿,她就是文中的主人翁小雅。小雅从小没了娘,她的乖巧、善良、美丽博得了村里人的同情和喜爱。她无论对父亲赵麻子,还是对村里的长辈或者年龄相仿的伙伴,都表现得那样的柔顺。可就在赵麻子为了许下的一门婚事中,她却一反常态的叛逆——她不愿意将自己的终身交给一个傻子,尽管那家是当地的富户。
为了这门婚事,她甚至对一向把自己当女儿一般的红霞娘的劝告不理不睬;对亲如姐妹的红霞粗口哭诉:“去他娘个认命!不如死了!”这句话,把小雅的性格写得入木三分:其一,如果嫁给那傻子,生不如死;其二,小雅是一个不会对命运妥协的人。同时也让读者的心为之一凉,怎么那么疼她爱她的两个人,都劝小雅认命?这一点从反面也证实了那时、那地的人知识的匮乏,思想的愚昧,从而更加体现出小雅的与众不同来。
于是,歌子巧妙地安排了小木匠的出现,让小雅不屈旧习的性格得到了升华。在她与傻子婚期的头一天,小雅失踪了。她用自己的果敢斩断了命运套在她身上的枷锁,就像文章开头将那个别人以为会镌刻终身的名字“小丫”大笔一挥改成了“小雅”一样。她的名字自己改写、她的命运自己创造、她的幸福自己追求……
歌子的这篇文章,抨击了包办婚姻,讽刺了富户娶亲的优越感,结尾时小雅留给读者那甜甜的笑更让人回味——原来生活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由苦变甜的。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