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宾馆，一位上海文友发给我电子邮件，问从平常人第一感觉看卢舍那佛在你眼中是男还是女？我回答说：“我觉得她是女的，安详端庄。女的看女的，能看出念想，也是非常完美的事情。”他又回信给我：“据说如把卢舍那看为同性，此人有吸引力，但内心安定……如性别相反……内外皆不安分……哈，这是20年前，一开封朋友的测试，冒犯菩萨，阿弥陀佛！”
　　 五、
　　 车子在太行山盘旋，错过了高速，却在崇山峻岭中体味险峻之美。急转弯、塌方多发地带，指示路牌频频出现，先生谨慎驾驶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平时毕竟很少遇到。我和沉鱼举着摄影机，一会儿对准了刀削斧劈的悬崖，一会儿又对准了飞珠溅玉的瀑布。
　　 岩羊！沉鱼高叫，果真，一大群岩羊在崖壁上悠闲地休憩着，啃树叶，交颈低语，或者趴在岩石上舒舒服服晒着太阳睡大觉。没有放牧人。它们自由而宁谧。崖壁呈大块状，参差嶙峋，先生说：“看多了龙门的石窟佛像，便觉着这里的山崖每一处也都有佛像的影子。”此话有点佛意，我笑了。心中有佛，处处是佛，苏东坡曾经还和佛印禅师较劲，结果发现禅师心里真正有佛，所以看对方也像尊佛，自己却小肚鸡肠去奚落别人，说人家像堆牛粪，紧接着惭愧不已。可爱的东坡！
　　 山路越来越险，根本不清楚对面有没有来车，只能拼命按喇叭，不时还看见路边有人在修缮塌方地带。冷兵器时代，这里十分适合埋伏，一下子就能杀得人仰马翻。所以太行山历来被视为兵要之地。前263年，，秦伐韩，在太行山“决羊肠之险”，一举夺韩荥阳。抗日战争时期，刘伯承、邓小平率领下的八路军一二九师将游击战发挥得淋漓尽致。说实话，他开车时我心里也不禁捏了把冷汗，随着车子慢慢绕出山群，到达地势较高的山顶，看到村庄、梯田，才算松了口气。
　　 梯田，莽莽苍苍，大片高杆植物在风里摇摆着，很温柔的暮色。这里是华夏文明重要的发源地之一，炎帝创造最早的农业文明，神农播谷、尝草，舜耕历山、禹凿龙门、成汤蹈雨等等传说大概都发于此地。我尽情呼吸着山里的空气，感触颇多。
　　 看见了晋城的民居。很别具特色的一种，古朴，沉重，因为是俯视的角度，首先看到的是屋顶，如同若干四四方方的网交织在一起，瓦片排列有序，瓦片上撒满了鹅黄色的树叶，随意、凌乱，如碎银一堆，闪烁着光泽。瓦缝中还有杂草长出，参差点着头。
　　 先生心动了，停车，去拿他的单反摄像机。前面恰巧也有一辆小轿车停下，走下来一位约摸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内穿小背心，披着衬衫，并不像十足的庄稼人，估计是个干部，反剪着手，向前踱步。
　　 果然他主动向前问先生：“你们哪里来的？”
　　 先生说：“我们是摄影家协会的，来找些素材。你们这儿老一些的民居还有吗？在哪儿？”
　　 他一转身，热情地当起了向导，领着先生到村子里转，说老房子在后头呢，这个村子叫阎李村，村上人大半姓李。
　　 先生跟着他去了，因为沉鱼在车上睡着了，我也不便走开。只是下车舒展了一下腿脚。不一会儿见一妇人挎着一篮子山上采摘回来的小野果经过，手中还牵着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我很好奇，问这野果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感觉一股味儿直冲鼻尖。
　　 “花椒！”妇人说，憨憨笑着，露出了一口黄渍渍的牙齿。
　　 “你拿塑料袋抓个一把去呢！”妇人说，“拨开了，拌在饭里吃，味道好得很。”我凑近仔细闻，果真是晕晕了了的花椒味。我拣了两个小枝，看着着实可爱，枣红色外壳露出黑黝黝的籽儿。妇人朴实，执意要送给我。我笑着推托了，聊了些家常，她就回家做饭了。
　　 先生半小时也没有回来，也没带手机，我和沉鱼不免担心起来，穷乡僻壤，有意外怎么办？
　　 很快，我的担心成了多余。先生喘着气，兴奋得踏步而归。照片上的民居很震撼人，抬梁穿斗式屋架，重檐歇山式组合，雕花格子门窗，刻龙饰凤，花木浮雕，精致而富于变化，只是整个一副破败形象。墙壁上有一道道裂缝，露天木制楼梯已坍塌，柴火堆放着，蛛网连缀。都是明清的老建筑啊，先生说：“那个人是在晋城工作的老干部，现退休回村，朴实热情极了，前前后后带我看了很多有价值的民居。村里人实在没钱来保护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建筑，他激动地恳请我多加宣传，呼吁全社会来关注。”
　　 抢救性记录晋城文化遗产，我联想到了晋城老城网站上关键性的一句口号，再想到刚才以小人之腹揣度他人，暗自脸红了。
　　 六、
　　 赶了五六个小时的路，去晋中。
　　 去探亲，去看先生瘫痪在床的大舅。
　　 天黑沉沉的，许多地方都在修路，挖出的泥土堂而皇之堆放在马路中央，各种声音交织一起，很显凌乱、嘈杂。走了不少冤枉路，也只能平心静气。到达中铁三局小区传达室门口询问时，一个银发老太太气喘吁吁拎着一袋馍，嘴里很不满地嘟囔：“别当道啊！”
　　 谁料她就是大舅母，十五分钟后我们来回折腾，她下楼来迎接我们才发现。话语间，彼此很伤感，上楼，到房间，发现大舅在阴暗的床角落痴等。大舅凄恻动容，看见外甥带着家小探望他，话未说上两句，就双泪直流。
　　 大舅江阴人，幼时聪颖好学，少年时考上北京大学，建国时的大学生真价实货，要点本事的，后来就成为了中铁三局的总工程师。六十多年飘泊在他乡，他做梦也想着回家，尤其是最近几年身体每况愈下，明白自己双腿是无法踏上故乡的泥土时，他就在电话里哽咽，伤情得让他姊妹们揪心。今年五月，我公婆打点行囊，上太原探望，以另外一种方式了大舅心愿，四个老人一起烧烧吃吃，聊聊家常，倒也自在快活。谁知道三个月过去，他病情恶化，卧床不起，每天也仅吃一些流质食品。
　　 大舅出奇得瘦，手脚枯如干柴，唯剩一双眼睛，孤孤单单得大，仍显着一点精气。床头挂着他和舅妈六十周岁时补拍的结婚照，喜气，有生活丰满的迹象。看着照片，看着床上病恹恹的大舅，不禁慨叹生命的无常，生活中有多少个十五年来等待我们消受？
　　 大舅患的病很奇怪，神经疼痛，顾名思义，疼痛沿神经分布，剧烈难忍。好几次，我们听见他痛得在喊爹喊娘，“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原早在二千多年前就指出了人在遭遇痛苦的本能。我们黯然神伤，久病，又不通风，房间里有些异味。先生陪大舅说笑，分散他的注意力。说到江阴老家几房兄弟，老二七十岁居然还有婚外恋，老三几年前死了老婆成了鳏夫，老四一把年纪还在漂，最小的老五家财殷实……都六十七十的年龄，沉鱼忍不住问，“是不是都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了？”
　　 我们呵呵笑了，这小孩《论语》背得多了，一直在研究其中含义。
　　 大舅仍在呼喊，杜冷丁打了一支，也不管用。三个孩子都在大城市工作，北京、太原，各忙各的事情，各有各的活计，那可能周周正正在眼前一刻不停服饰老父亲呢？
　　 只是请了小区里一个护工，帮助大舅翻身、擦身，端屎端尿。
　　 舅妈也疲惫不堪，满脸倦色，久病床前无孝子，也许夫妻到了一定时日也会如此。
　　 先生五年前来过太原，当时就答应大舅要再去探望他，如今还老人一个愿。先生把白马寺求得一串开过光的佛珠悄悄塞在大舅枕头下，祈求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雨，迅急，转而成瓢泼，这一周，晋中一直下雨，修路的地方更显泥泞。
　　 七、
　　 临走，我们去榆次老城转一圈。幸好，雨止了，拨云见日，大家的心情也好转了些。
　　 广场甚大，牌楼、瑞兽、亭阁、游廊、周边的店铺，一下子就把榆次老城沧桑古貌衬托出来。这座城，据说是隋开皇二年（公元582年），在汉城旧址上修筑起来的，迄今有1400多年的历史了。
　　 大家自是欣喜，先去城隍庙，门口的管理人员给我们安排本景点的专职导游，应了，一路走去，玄鉴楼、戏台、显佑殿，建筑皆可圈可点，和江南景致比起来，更为古朴、大气。
　　 不觉来到一个大殿，导游把我们三人领到一个道士前，他看着我们夫妇面相，分开说了一番话，听着也算说中了七八分，尤其是说到“女人有福旺全家”时，他建议我遇事千万别浮躁，别显怒于色，最好要请一盏莲花灯给观音，就在我沉思之际，他大喊一声：“居士！”一个妇人麻利穿到殿前，牵引我到另一处请莲花灯，我颇为踌躇，150元，想到要旺全家就买了。哪想中了这些人的连环计，道士又提出要请“全家万福”带回苏州说供奉在客厅，我一看，傻眼了，一块玻璃状体的东西，要980元。我说：“我得找我先生。”妇人口齿伶俐，说他们在庭院树下打幸运结呢。我吞吐着，像上了贼船一样难受，可怜孤身，竟一时不知道怎么还击。妇人看出点苗头，说：“要不，你拿这个小的，便宜一些。”我推托了。妇人脸沉了半截，没有完全拉下来，就说：“好的，去上莲花灯吧！”我原以为万事大吉，哪料到上灯后一个道士要我在簿子上留下姓名，说如此观音才能照福全家，结果又莫名其妙被骗去100元。
　　 出殿，出庙，发觉这儿导游和道士将骗局设计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手段实在有些恶劣。一打听，知道城隍庙是被煤老板承包了。也是，仅靠一点门票费哪能他开销，这样一来，日进斗金啊！
　　 心情大不爽，我噘起嘴巴，先生忙着摄影，宽慰了我几声，罢！吧！吃一堑长一智吧。后来去了文庙，我对文庙是情有独钟，读书人一定要拜孔行礼。记得当年在乌鲁木齐，我也专程去了文庙，蛮夷之地也有对诗书礼教的尊崇，这说明了汉文化在当时就有了普及和影响。乌鲁木齐的庙宇幽僻、沉静，西部散文家周涛经常在闲暇之余去那坐坐。
　　 我牵着沉鱼的手到大成殿准备拜谒孔子，眼前是戴帝王冠冕的孔子像，威仪十足，少了些孔老夫子应有的亲和力。殿堂里又是两个道士，见我们要跪拜，非要给我们香，我拒绝了，谁知道又藏有什么诡计。果真，文庙也被煤老板承包。殿堂并无陈列多少孔子门人先贤，也不见《论语》篇章，诺大的庭院，显出七分俗气。
　　 又一想，儒家和道士怎么扯上了关系，要他们在哪里空献殷勤？
　　 来到老街，南北走向的一条商业街。晋商和徽商，都值得人称道，他们深知为人处事要守中和的大义，使得生财有道。整条街上，仍能捕捉到一些山西票号的风光，大隆号、达生春、晋商镖局，楹联匾额高挂。只是可惜很多店面空关，沿街看到的是一家挨一家的影楼，照片上各色人等都有，各种姿态令人啼笑皆非，有少女曼轻纱状，有黄袍加身状，有日本皇军持刺刀状，也有特务戴墨镜吊儿郎当状。店主看游人走过，也不停吆喝：“拍照，拍照，二块钱一张。”
　　 店里服装、道具，一应俱全，人着了装，往这老街一站，不描绘也有几分像了。还有稀奇的，店主亲自扮作皇军，骑在军用摩托车上，极力呼喊。
　　 我亲眼看见一男子换上龙袍，手执一把扇子，拍照的人叫他朝哪边指他就嘻嘻一笑往那指了，一双光脚脏兮兮蜷缩在拖鞋里。大街上，他着龙袍、踱方步，好不得意，过足了皇帝瘾，十分钟一过，急匆匆扒下服装，又还原成了猥琐貌。
　　 更有甚者，一对情侣，穿上军统特务的衣服，站在老街接吻让商家拍照，大概他们觉得这样很酷。
　　 回望老街，说不清什么，总之，情绪遭透了，很无奈，好端端的文化真给糟蹋了。
　　 八、
　　 榆次出发，回苏州，导航仪上1400多公里。苏州事情急，不可像出来的时候一路晃悠，得快马加鞭，日行千里。雨，迷蒙一片，又开始下。盘山路，超车的货车很多，我握紧方向盘，小心翼翼，他打个盹儿，准备养足精神好好驾车。雨势越来越猛，等到天像一块黑布一样拉下来时，雨也像洗脚盆里的水一盆一盆从天庭直往下泼。黑洞洞，乌漆漆，高速路段上不见一盏灯。两岸是群山，极有可能是悬崖。电闪，雷鸣。我的心完全揪作了一团，我说找个地方歇息吧，明日再赶路也不急。真正在风雨中漂泊，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好不容易挨到郑州出口，下了黄河大桥，才发现车子半身陷在泥浆中。
　　 梦中，似乎看到黄河水澹澹的样子，一夜咆哮，水位涨了不少。先生心绪不宁，辗转反侧，说一合上眼，净是榆次大舅的模样。他日若能再见，定有今夕何夕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