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征文』烟花不老(小说)
“再宽几日?那你给我个准数,几日?这么冷的天,老爷我总不能一趟趟跟着你跑吧?”钱老财搓着手,跺着脚道,身上的肥肉随着动作一颤一颤。
“大老爷开恩哪!”张三身后的张氏也随着丈夫一同跪下,声音却清脆悦耳。
钱老财如同饮了杯陈年的女儿酿,双眼一下瞪大,瞧着声音来源处。只见黑发如瀑,束成简单发髻,凹凸有致的身子在素白单衣下显得纤楚动人,再瞧那脸蛋,真正比那雪还白,嘿,这张三艳福还不浅那。
钱老财轻咳一声,对着张氏使了个眼色,一边的钱二早已会意,掸了掸身上衣角,上前道:“张三,也不用宽几日了,眼下,你明明可以还这租,却说没有,这不是难为老爷吗?”
张三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众人,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道:“老爷开恩……”
钱二浅浅一笑道:“老爷的确开恩,只要你让张氏跟我们走,你的租就算还清了。”
一句未了,晴天霹雳。
凶神们早就在钱老财的示意下扑上前拖住张氏就走,张三扑上前死死抱住张氏,嘴里只顾着念着:“老爷开恩……老爷开恩……不要……不要……”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棍棒上下纷飞,一身素白的张氏被拖行在雪地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相公倒在了血泊中。一时晕厥……
(六)
等钱老财一行远去,张三才立起身,摇摇摆摆朝家走去,张氏一路凄厉的哭喊声,让张三几欲疯狂,但想着屋里面的娃子,朝钱老财离去的方向恨恨地跺了一下脚,又折了回去。推开门,暗沉的屋子里凌乱不堪,瘦小的身子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着。
“虎子,别怕,爹回来了。”张三红着眼眶对着孩子说。
“……娘……我要我娘”声音带着哭腔,因饥饿而显得无力。
张三瞅着这家徒四壁,再看了看孩子,握紧了拳头,仿佛下定了决心道:“虎子,你等着,爹给你寻吃的去,顺便把你娘给找回来。”
说完,拉开半扇摇摇欲坠的门,迎着漫天风雪而去,那呼啸而过的风挟着雪,仿佛一张巨兽的口,将他一口吞没,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虎子,他怕,他怕看上一眼,就会让他好容易鼓起的勇气一泄千里。但想起张氏凄厉的哭声,还有眼眸里的绝望,又让他如同沙场上将要杀敌的将军,眼里写满了决绝与坚定。
冰天雪地中独行,心里充塞的是绝望、孤寂、愤怒、悲凉,每当他想起欠钱老财银两数额时,都会倒抽一口冷气,那丝寒冷,从口鼻直透到心。
当走到钱老财宅子门口时,他立定向宅子深处望去,连绵成片,如何能望穿,他相濡以沫的妻子,此刻被掳到里面,会发生些什么,他不知道,更不敢想,留在家中的孩儿,饿了好几天,是否还活着,从家里出来时,他没有告别,甚至不敢去看孩子一眼,是胆怯吗?眼下这高楼深院,又岂是自己来去自如的所在?张三趴在雪地中痛哭失声。
不知过了多久,钱老财家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几个小厮抬着什么,哼哧哼哧走下高高的台阶,一边嘴里说着:“嗨,老爷今才抢回来的女子,想不到竟然这么刚烈,将老爷咬了几口,那牙印子哟,啧啧,深可见骨,太恐怖了。”
“可不是,所以老爷才赏给我们哥几个玩玩嘛,要不是看着她有几分姿色,这样凶悍我还不稀罕呢,哪及得上含香楼的姑娘,一摸一把水灵。”
“可惜,还没玩,就一头碰死了,还要我们哥几个将她处理走,这天寒地冻的,往哪搁,我们丢门口路边算了,算是不知哪来的乞丐冻死在那的。”
嘴里说着淫词艳语,一边将手里抬着的往路边一丢就返身走入门内,大门“砰”的一声重新闭合。张三上前探看,不是自家的婆娘又是谁,脸色如雪,裹在一匹麻布中,伸手触碰,探手皆冰凉,竟是早已断气。张三咬碎牙根,涕泪横流,将张氏拦腰抱起,一步一顿朝着自家走去。
这年关,还真的是鬼门关。
(七)
这天还没晓亮,中年大叔让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留下看家,可能觉得此行还是有点风险,所以并没有让她跟着一起,就带上些干粮水,领着早就迫不及待的虎子出了门,一路往虎子家急赶而去。
破败的院门随着“吱呀”一声响动,虎子按捺不住地往里奔去,中年大叔眼瞧着没自己什么事,正打算离开,不成想听着虎子一声凄厉的哭喊,顿时回转身朝着那矮小漆黑的小屋里奔去。
眼睛还未完全适应屋内的光线,就只瞧见虎子背对着门跪在那嚎哭,矮炕上歪着一人,听声音尚有气息,急忙上前探看,只见眼窝深凹,面如金纸,身上血痕斑驳,气息似有若无,看虎子的神情,分明是虎子他爹,明白过来后,忙不迭地将带来的水递上,几滴水润了下干裂的嘴唇,虎子爹嘴开合了几下,只听他道:“虎子……好好活下去……不要记仇……爹跟娘去了,不要难过,答应爹,不要去寻仇……”
虎子只顾着哭,并没有答话,中年大叔看着眼前光景,好生凄凉,开口道:“这位兄弟,昨天路过看到这位小兄弟睡在雪地里,怕他有个闪失带他回家吃了些米饭,今天送他回来的,只是这以后……”话到此处,顿了一顿,再看看眼前这对父子,一时之间,竟然接不下去话,不知该如何说。
张三睁开浑浊的眼向那亮处望了一眼,再将目光移回到低头闷哭的虎子,最后视线死死地定在了中年人的身上,手向他指着,嘴里“呵呵”有声,想说什么终究没能再说出来,带着不舍与不甘长出一口浊气,撒手西去。
“爹!……”凄厉的哭喊搅碎在漫天飞雪中,矮小的房屋淹没在雪白的世界,竟然寻不到生的气息。
矮屋后面,立起了两个坟包,虎子爹娘,前几日还活生生的在虎子面前,虽然缺衣少食,但一家人毕竟还在一起,而此时,家破人亡,张三临终前说的话,虎子听进去了多少,谁也不知道,连虎子自己也不知道,他瞅着眼前的两个坟包,渐渐与四周融为一个颜色,泪水早已哭干,嗓子里如同塞了把干柴,也已嚎不出半声,跪着的他看了看身边那个魁梧的身影,转身长拜在地。
中年人眼睁睁看着事情在自己面前一样样发生,却无力去阻止,胸中阻隔,眼下看着长跪在地的少年,再回想张三临终时那不舍及若有所托的眼神,终于轻叹一声道:“孩子,从此,你跟着我可好?我本姓李,你有个妹妹叫李若烟,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虎子抬头泪眼迷朦的看着李海,像是没听清般的呢喃着:“一家人……一家人……”
“孩子,走吧,跟我回家吧。”李海刻意忽略虎子瘦小的身子匍匐在雪地里的无助样子,轻轻拉了下他。然后两个人互相挽扶着,在厚厚的雪地里拖出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在他们身后,矮屋合着两座坟头,渐渐湮没在漫天飞雪里。
(八)
二月里,年才刚过不久,蛰伏了一个冬季的心,一如复苏的春天,如同花般绽放,那些个不快,或者悲伤,也仿佛随着风吹过般消逝不见。
此地是临靠东海的一小镇,小镇有个极好听的名为“彥华”,镇子常年浸润在海风的吹拂下,景色秀丽,这里冬暖夏凉,人们捕鱼农耕为生,倒也和乐。入夜,镇东头一宅子后面,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正在那忙碌着,弯腰老者麻利地装填着手里的烟花管,捻着火绳,迅速的点燃引线,然后拖着少女飞跑到墙后,只听的一声轰响,天空中炸开了灿烂的烟花,映照着两人的眼里一片绮丽。
“爹!快看!真好看啊!”那少女梳着双环髻,一脸无邪地望着转瞬即逝的烟火,双眼灼灼有神。
“烟儿,莫要被烟火波及,快快过来。”老者一脸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嘴角含笑,整张脸都因欣喜而笑成一朵菊花。
“爹爹,快,再放一个,再放一个!”少女不依,跑过来扯着老者袖子甚是娇憨,吹弹可破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站在对面角落里静静看着他们俩的一黑衣少年,波澜不惊地看着老老少少忙碌的身影,偶尔有光影印照在他的身上,投射出梦幻般的韵致。不知不觉,虎子来此地已有一年,家中的剧变,也随着时光的推移,逐渐地从他眼里,走入到心里,然后被深埋。李海与李若烟,将他视为亲人,尤其是李若烟,俏生生的整天跟在虎子身后,“虎子哥”叫个不停,而李海,则将自己的制烟花手艺尽数相授。
“虎子,老夫空有一手制烟花技艺,却无法传予若烟,只因她是个女儿身,还好,因缘巧合遇到你,我想把这一手传授你,以后也不至于将这手艺同我一起埋入黄土。”李海当时轻抚着虎子的头顶道。
父母双亡的虎子,只求有个饱饭,何曾想过还能学到技艺,眼下烟花一年比一年紧俏,寻常人家只求温饱,倒也不顾及这个,但是村里镇里的富户商家,每到过年元宵节,想着法子热闹,那绚烂的烟花,喜庆的炮声,还有昂贵的价格,无一不体现着他们尊贵的身份。于是,每到过年前后,这制烟花的匠人,日夜不停地劳作,就盼着能将手头制作的烟花多卖出些,而寻常人家,不费那银子,只须走出家门,倒也能一睹烟花之美,这一来二去的,烟花匠的身份,倒是年年攀升。
虎子得知李海有意传授自己制烟花技艺,当即双膝跪下,脑袋磕在地上“咚咚”有声,但心底里那被深埋着的,却隐隐作痛。
(九)
制作烟花,其实并不简单,各种粉剂,各种颜色的构成,稍不用心就会炸开,伤到自己,虎子头一次踏入堆满工具材料的屋子时,内心忐忑之极。看着四周墙上、搁板上密密麻麻的瓶瓶罐罐,脚下各式刀剪锉,脚下步子因为各种物件,而变得缓慢,但是眼睛却越瞪越大,虎子看着眼前的一切,特别是李海说出烟花的构成中,还有火药的成份在时,就更用心地记下。
“烟花的色彩,全是由这些粉末而来。”李海指着那些瓶瓶罐罐道。“你要用心记着每一种放入多少。”
虎子亦步亦趋,由于不用发愁吃用,经过一年的调养,虎子眉眼俊朗,身材欣长,双手更是灵活,在李海用心地指点下,渐渐从单色烟花到三色烟花再到五色,每当试着燃放烟花时,虎子总是手心冒汗地紧张着,却不想李若烟晃晃脑袋,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火折点燃了烟花,然后看着烟花升空就笑跳着拍手,嘴里还不停念着:“虎子哥,看,好美……”
李海初时还训斥,次数多了,也就听之任之,因为一方面虎子的手艺也越来越扎实,提心吊胆着的炸开事件,竟一次也没有过。
李若烟虽然并未学习制作烟花,却也经常进入那间制作房间,帮忙打扫整理,闲时,就会安静坐在一边,用心捻着引信,再细心地装入制作一半的烟花中,这个时候,李若烟会偷眼瞧一眼虎子,棱角分明的侧脸,嘴轻抿着,眉眼里,透着谁也读不懂的淡漠,李若烟回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脸色苍白地躺在那,仿佛生气全无,爹说是饿的,可是,饿会让一个人如此了无生气吗?她分明看到他眼角缓慢滑落的一滴泪。
算算年岁,小若烟虽然还是孩童心性,但是心底里那一缕情丝也悄然地在心底里生根发了芽,只是自己不懂,自家娘亲产下她时就遇大出血撒手西去,李海一手带大,大老爷们也没个讲究,不曾细细管顾女儿家的事,小丫头天天与虎子进进出出,无意间对虎子也心生亲近依恋之感,只是虎子大多数时间,都会埋头琢磨烟花制艺,并不曾回应于她,于是小小年岁的若烟常会安静地坐在他身侧,静静打量忙碌的虎子,细细揣磨他的一举一动,心里那缕悄然生长的情丝也与日渐长。
“虎子哥,烟花为什么在天上时间这么短?”小小年纪的李若烟睁着清澈的大眼问道。
“因为烟花在天上为时间所限吧。”李小虎认真地答。
“时间?就像我们人会老一样吗?”
“嗯,差不多吧,烟花一定也会老!”
(十)
春日里,烟花作坊里叮当声不绝,虎子满头大汗地将各种粉剂调配组合,却又不敢大意,黑色的火药末,最见不得火光,还有这么多的金铁之物,研末成细碎之极的粉末,再一点点加入黑色火药末,来不得半点差池。当初,虎子听到李海对他讲述各种材料的功用时,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李海手上,那包油纸包着的火药末,心里泛起了涟漪。
李海慎重地将各种材料分门别类整理好,关照这个亦徒亦儿的孩子,李氏的手艺,代代相传,制作烟花的工艺,在远近已经略有名气,李海琢磨着等着下一次烟花大会,就可以将自己研制而成的七色烟花燃放起来,到时,为这个多了一口的家好好置办些年货,过个好年。只是眼下,这传承似乎出了些问题。
李海祖上,几代人制作烟花,这门手艺已成了李氏不秘之祖传,只是祖上立了规矩,传男不传女,到了李海这一辈,膝下只有若烟一个女儿,加上若烟娘的故去,早些年四处奔波,寻常闺女也不愿嫁入他家面对一个匠人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待年岁渐长,李海也没了这份心思,乖巧的若烟让他的生活格外平静,只是这门手艺的传承终究是个心病,压在心头,每逢午夜梦回,他都会看着熟睡的若烟喃喃自语,“要是个男娃就好了。”
而他恰逢虎子遭难,收留他时,就动过这个念头,也曾内心挣扎许久,只是当看着虎子那空洞无物的眼神时,心被一下子触动了,想着总好过将这门技艺埋没黄土强。
此刻,来读你的小说,听你说,烟花不老,是因为心不会老……
我信……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