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小五的车站(小说)
往玉林的公路是一条泥路,沙石比较厚,还坑坑洼洼的。男人蹬车的力气很大,链条发出咯嗒咯嗒的像快要断裂的声音。但单车跑得比我快得多,路两边的树木和看不清的庄稼掠过双眼,漆黑一团的前方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未知世界,陌生感和恐惧感使我对眼前这个曾经让我憎恶的男人充满了信任和依赖。我右手抱着长寿面,左手紧紧抓住男人的裤带,双脚死死夹紧车架。一路上黑得可怕,也寂静得可疑,耳边除了风声,便是男人粗壮的喘息,比呼噜还响,但没有呼噜讨厌。
男人开始的话不多,到了离县城很远的洪桥,他才说了一句,你放心,今晚十二点之前我一定把你送到玉林。
我轻轻地唔了一声,算不上什么感谢,因为这一切是拜他的女人所赐,他是在为自己的女人将功赎罪。但后面可能是力气在不断地减少,又或许感受到了黑夜带来的恐惧要通过说话掩饰,他的话开始多了起来。
“你怎么敢一个人从株洲来玉林?你父母呢?”男人问。
“我爸今天出狱,我妈去接他。”我说。
“真巧……世界巧的事情真多——我也是今天出的狱,我女人就是从株洲接我回家的。”他说。
我的心突然颤栗了一下:“我爸蹲了九年,但他没有犯法。”
“不犯法怎么会蹲大狱呢?”
“他给人顶罪,我妈说的,爸是给领导顶罪。”
“你爸是好人。”
我爸当然是好人。我忽然想念我爸。我都九年不见我爸了。这时候母亲肯定和父亲在一起,也应该回到了株洲家里。他们此时此刻是多么的幸福。我们的幸福从今天重新开始了,我得把这一切告诉外婆。
“那你犯了什么罪?”我好奇地问。
“警察说我杀了人,让我蹲了五年狱,上个月真正的杀人凶手找到了,是贵州人,长得跟我太像了兄弟似的,看上去也不像坏人。”男人轻描谈写地说,“但也不能说我就是好人,因为我没做过什么好事。你都看见了,一路上我女人都不跟我说话,儿子也不认我——当然,他不是我的儿子,他是我女人跟别的男人生的……”
男人说这话的声音是快慰的,甚至有点兴奋。他怎么会告诉我这些?我竟不知道说什么。他突然一声长啸,单车又加速了。但这一加速,车子竟掉进了一个坑,措手不及,啪一声人仰马翻,我们都被抛到了公路旁边的水沟里。男人爬起来比我快,一把将我拎起,慌乱地问:“伤着没有?”
被男人拎起来的时候我双手还死死抱着八斤长寿面,长寿面完好无损。但我的头和脸火辣辣地痛。
男人浑身摸了我一遍,确信我没有受伤,才扶起单车继续前行。他拼命地蹬,要把刚才摔跤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单车是在接近一个叫英桥的小镇抛锚的。在上坡的时候链条断了。因为没有修理的工具,男人束手无策,恶狠狠地骂单车,把我都骂笑了。
“你放心,今晚十二点之前我一定把你送到玉林。”他再次向我保证,而且满脸歉疚。
他把单车扛在肩头,我跟在他的后面。黑夜里漫长的公路就我们两个人。男人走得快,我要跑步才跟得上。走了很长的路,我们才走进了小镇的一间单车修理店前。可是店已经关门,那块挂在屋檐下的“修理单车”的牌匾被风吹得左右摇晃。男人敲门,先是轻轻地,后粗鲁得像匪徒,边撞门嘴里边喊着“我要修车”,可是一直没有回应,最后便是大声地骂街,骂得地动山摇要打要杀的,周边的房子次第亮起了灯,勇敢的居民从窗口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表达他们的愤怒,甚至有人放出高大凶残的狼狗。狼狗远远地对着我们狂吠,双眼放出大朵大朵的幽蓝色的光,比偶尔划过夜空的闪电还凛冽。但男人并不胆怯,继续撞门、骂娘。好久,一个老头才颤巍巍地开门出来。被惊醒老头很不满,强压怒火讥讽我们:“我都死啦,你们硬把我的魂魄叫了回来!”然后一边嘟囔一边帮我们修理单车。灯光暗淡。老头子眼睛不好使,东翻西找,好不容易才把工具从床底里找出来。其实就是把断了的链条接起来,简单的活儿,但老头子折腾了好久,一点也不替我们着急。男人很不耐烦说,你快一点好不好?我们急着走路。老头子说,你们不要催我,连阎王爷催我好多次了我都懒得理睬!男人狠狠地用手掌拍了一下单车的座枕,表达他的暴躁。但老头子依然不紧不慢,朝着我对男人说,我在监狱里呆的时间比他的年龄还长——阎王我都不怕,我还怕谁?男人无奈地好不容易地换了一副脸孔,强装笑颜,一边给老头子递烟一边赔礼道歉,老头子也不多说,叼着烟,依然不愠不火。但车一修好,未等我们付钱或说一声谢,老头子便风卷残云地把东西收拾好,啪一声关死了门。
我们重新上路。经过修理,单车跑得更快,我们一下子跑到了闪电的前头。因此,在一场大雨到来之前,我们到达了玉林火车站。
这是一个简陋而肮脏的火车站,四处堆满了垃圾,几只流浪猫和夜不归宿的饿狗在来回晃荡。空荡荡的火车站。一个老太太蜷缩在屋檐下打盹,银白的头发照亮了漆黑的墙角。不用问,她肯定就是我的外婆。我跑过去,亲热而激动地叫了一声“外婆”。
外婆抬起头来狐疑地看我,蓬松的头发遮住了她苍老而疲倦的脸。
“我是小五。妈妈让我来陪你过生日!”我说。我晃了晃手中的长寿面,那是母亲向王秀借的。王秀曾经多次被母亲指责勾引我的父亲,当然是父亲入狱之前,入狱后王秀还偷偷地去武汉看望过几次父亲,这都是母亲跟父亲关系微妙的原因。但王秀家里囤积了一堆长寿面,母亲厚着面皮向高傲的王秀开了口。王秀借给我们长寿面的时候说,你们一家子挺可怜的。为了准备两趟长途旅程,我家穷得连八斤长寿面也买不起了。母亲说,外婆最喜欢吃株洲的长寿面。实际上,由于父亲的入狱,母亲为了我们这个家无暇照顾外婆,外婆也不愿意搬到株洲增加我家的负担,她在玉林孤苦零丁的,日子过得甚是拮据,九年来没有一个亲人和她一起过过生日。母亲常常为父亲和外婆独自叹息,泪流满面。好啦,父亲终于出狱啦,日子总算要好起来啦。我兴奋地抓住外婆的手,扶着她缓缓地站起来。外婆真老了,很久也认不出我:“你真是小五么?”
我坚定地说是。我说出了父亲和母亲的名字以及母亲不能来的理由,关键是我满脸的喜悦和快乐得像一只野兔让外婆相信她的外甥小五真的来到了身边。火车站除了我们空无一人,站前屋檐上巨大的时钟闪闪发光,时针和分针都正好最后一次相逢在“12”,我赶紧把母亲要我带给外婆的祝福送到了她的耳朵里。外婆端详着沉甸甸的长寿面,满脸幸福,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小五,我们回家做饭去,这顿饭,我都等了整整九年!”
我环顾四周,却不见了男人的踪影,我焦急地寻找。外婆不解地问,你找谁呀?难道你还有第二个外婆?
大雨倾盘而下,瓢泼得像波涛汹涌。站前大街空空荡荡,像海一样宽阔。只有一个人正骑着单车往南走,像海面上一叶风雨飘摇的孤舟,比夜更黑的雨幕很快将他吞没,从此,我将再也看不到他。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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