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散文】那年腊月
我们二十几只鸡全部卖完了,我瘫在地上,默默地抽着烟瞪着父亲他们的过来。眼前人来人往,脚步匆忙,春节的喜庆似乎写满了他们的脸上,使得他们总是嘴角上扬。嘈杂的音响充斥着这个城市,叫嚣着节日的兴奋;拥挤的车辆争先恐后,用各自的笛声来表露着各自的急躁。腊月、春节落在城市,已经让我找不到一刻抽烟的安宁。
父亲和姐姐回来了。父亲急躁了起来,走路的时候动作很大,脚踩地面发出吭吭的响声,外套敞着,额头上汗水如注。看到他两手空空我们还挺高兴,以为大功告成了。实际情况是鸡是卖完了,但是父亲可能收到了两张假钱。父亲始终记不得是哪个人给他的,即便知道,在这样一个城市里,你是根本找不回来的,他也记不得究竟是出自他的手还是出自姐姐的手,一会儿说姐姐两句,更多的是对自己的自责——强烈的自责。
我们没有预防到这一层啊!我也心虚了,我们这堆钱里会不会有假币?如果有怎么办?
父亲一张张地翻着我们的钱,作了基本的判断,我们这里没有假币,我和母亲才舒了一口气。
父亲单独把那两张假钱抽了吹来,拿给我们看,我起初看不出来。再一端详,纸张是不一样,而且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两张钱的号码居然一模一样,不用说,肯定是假的。
怎么办?
姐姐说到银行验证一下,父亲立马否定,银行自动没收,四五只老母鸡就白养了。母亲那就当让小偷给偷了,父亲依然否定,毕竟不是遇到了小偷。
我知道父亲可能在等一个答案,我说那就再把它用掉,别人用假钱糊弄我们,我们也只能去糊弄别人,干嘛轮到我们做最后一个受害者?
我为自己的决定在心里开脱,咱们转给别人,别人也会继续转的,最后使用假钱的人只存在于理论上,实际上谁都不会撕掉的。我这样的想法自然不够高尚,可为什么偏偏是父亲、是我们成为受害者呢?二百块钱是我两个月的工资啊,没有这二百块钱,父亲的计划就不能实现,他就得继续欠着别人的情份啊!
父亲,一向坚定的父亲不也是仅仅因为这二百块钱而焦灼吗?不也是把平时的沉稳抛到九霄云外吗?要怪只能怪那个造假币的人吧!还有就是怪那些继续让假币流通的人吧!可我们如果那样做,不也是别人的谴责对象吗?对!怪银行,银行应该让我们兑换,我们又不是造假币的,为什么我们要吃亏。可是如果银行准兑换假币的话,这世界岂不乱了套?
父亲一向正直,在村里一句话就是一个坑,很有份量,谁见到他都是和他主动打招呼的,可现在不也犹豫了嘛?我是教师,我教学生是怎样教的,那一句话不是劝孩子们学好做人,我有这样的意识是多么不应该。
可是,这又是养鸡又是养猪的多么辛苦,这债务在身上压得让人变了形,就这一年,父母明显都老了许多,为什么还要让他们承担本不属于他们的错误。现实战胜了道德,我们做出了继续流通的决策。
父亲说,反正要过年了,我们从来没有买过牛肉,要不我们去买两斤牛肉,人家发现了我们就撤,到其他地方试试,你们在这儿等着,说自己就去了。
卖牛肉的就在附近,可是父亲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母亲很着急,作出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假设:会不会被人发现?会不会让人家举报到公安局?有没有可能让公安局留下来过年都不能回家?她越想越害怕。不住地自责说自己为什么不制止他?不就二百块钱吗?就当生了一场病吧!说完便让我去把父亲拉回来。
父亲回来了,拎着一串牛肉。我们围了过去,父亲说在摊子上转了很长时间,就不知道在哪家买,手里的钱都攥皱了,最后站了有半个小时,等人群最集中的那家过去了。
人家发现了没有?母亲很担心。
没有!也就是称肉、交钱、找钱,然后就回来了。
也就是说父亲这么长时间全部都干耗掉了。
算是一个成功的战役,可是父亲没有笑意,我们都没有,回来的路上,大家心思很不对!
第二天,我们多了一个心眼,就是要注意识别假币,结果没有收到一张假币。
除夕的鞭炮开启了新年的到来,父亲也终于还清了他的债务。显然那件事还在他心里有丝阴影,只不过他不愿说出来,过年的时候,他微微地叹了口气说今年的年真是难过啊!然后又自我安慰似的说了句我一直记得的话——年年难过年年过啊!
那一刻,父亲有点苍老,腰显得有点佝偻,饭桌上的牛肉一点都不好吃。
而以后我们家再也没有卖鸡,我们的生活也好了许多。我还曾在心里想过,如果能遇到那个人多好啊,我一定会补给他同样数量的真钱,把假钱销毁,可这已经不可能了!
再说,需要弥补的东西真的很多,比如我当时对我同学的冷眼,在心里对她女朋友的鄙视是多么的不对,人家原本无恶意,我为什么要在心里作践他们呢?
祝他们幸福安康永远吧!
还有我当时就怎么那么地善于胡思乱想呢?根子在什么地方。
生活真的是一本大书,第一页是生下来,第二页是活着,第三页是什么?怎样活着!
我好像是从那年腊月开始阅读这本书的,我当时可能只读到了第二页和第三页之间。
那年腊月,有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