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了两个大肉包，重回好位置，那里满是人，位置没了。再找一个，不是不可能，但他看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德克士。他很少来这种地方吃东西，因为太快太贵，但在他心中这种地方是设备良好的免费公厕，时时刻刻都在为人民排忧解难。方便后，找一个安静的位置坐下，本想点一份某某，但他觉得等有人来给脸色再去柜台点东西也不迟。闲了下来，心情变得沉重，因为手里没有票，不知明天该以怎样的方式混进车站；沉重是短暂的，因为他还有东方，东方的只语片言在这个冬天像运转的空调一样伴随左右。
　　
　　 李巽给东方送东西，难掩兴奋。这种感觉久违了多年。上海的风还是那么的乱，但已不冷，大有走向春天的趋势，而李巽大步走向东方，东方在十九号楼等他。
　　 暗灯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头发短了——你一点没变，我快成了秃驴——比以前更精神，像个有朝气的少年——少年免费送外卖，笑纳——这么多，真是要大开吃戒了，还好我吃不胖——不管怎样，东方永远是东方——谢谢，啥时候到的——三点左右——飞机还是火车——火车——累不累——我是站票——辛苦了，不过年轻人就该多吃苦——算不了什么，只是站了一天——好厉害——你呢——我……
　　 两人就站着，引起了不少关注。
　　 东方摸出一沓钞票，塞给李巽。李巽有些迟疑，感觉这东西很刺眼，若换成某个物品或许要好一点，但他真的需要这笔钱，所以还是收下了，连声说谢。东方在谢声中欢笑着离开，走向宿舍楼的门。李巽顿时觉得那门是个王八蛋，若没有它，情况就会大不一样，起码可以目送东方更久。但很快他纠正了这个想法，墙才是王八蛋，让里外如此地分明。
　　 欠债还债，欠钱还钱。李巽本打算长久拖欠，让无线电波的每一次闹腾都有一个理所当然的借口，但这样是不好的，万一东方差钱而不好意思开口讨债，那他的信誉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于是拆西墙补东墙，不是好办法，却是唯一的办法。
　　 从三月开始，东方忙着拍一部大戏，她是导演。李巽见缝插针，找她闲聊，但每次都结束得很快。东方答应和他散步，和他打台球，等等，日期待定。在大戏上演之前，诸事后议。李巽不便多加打扰，满心欢心地等待一个没有任何保障的承诺，就像县长对农民说，我一定给你们修一座健身房，而农民每天都在健身。
　　 四月底，东方请李巽帮忙，修改剧本《繁星》。李巽对话剧知之甚少，但乐意效劳。为了更好完成这个任务，李巽从网上了解了一些话剧知识，又去图书馆对戏剧进行了长达十几个小时的研究，然后才开始修改。剧本行文比较草率，用词存在诸多问题，人物对话缺乏张力，剧情矛盾不够突出，逻辑性不强，这是李巽通读两遍后得出的结论。东方说不准翘课，不准熬夜，而李巽两天没上课，熬夜到三点，然后把修改过的剧本发回，才安心上床睡觉。几天后，东方又找到李巽，说出一个前辈的观点，叫他看着办。李巽对前辈的观点仔细研究了一番，然后在前辈的精神指导下进行修改。其实，他宁愿花时间重写一个，但演员们已拍了好长时间，东方交待不能让努力白费。第二次修改完毕，正值深夜，李巽来到阳台透气，百感交集：东方，我知道你很忙很累，但我只希望你给我说一声，让我了解你的处境，如果下大雨，我这个苦力为你撑伞还是可以的；如果饿了，给我说，就算跑断腿，我也会把好吃的带到你面前，看着你吃东西，必定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就像看小猫吃东西；你要上班，要拍戏，偶尔还得上课，好辛苦呢，那让我送你去上班，如果公交司机不停车，我就冲到车前躺地上，让交通瘫痪一阵，如果地铁太挤，我就杀出一条血路，让你通行无阻，这样的话，你就成了大官，我是给你开路的小兵，真是绝配呢，如果一路漫长，让我陪你闲聊，如果上班无聊，让我陪你说话，时间就会过得飞快；如果演员让你心碎，我就让你心欢，像政治老师一样把他们拉到一边进行马拉松式的教育，他们就会服从，不信就让我试试，可惜我没这机会，因为没有教师资格证；如果不愿上课，就别去了，教室那地方多半要让人心碎；东方，你可知道我们从认识到现在见过几次说过多少句话，其实我也不知，但我的日记关于你有两百多页，你的名字在日记里出现过498次，还会飙升，你可以不信，但这是事实，有本为证；东方，不论结局如何，不论身在何方，我都会把你看成是一束光，即便照亮他人黑了我。
　　 李巽有自己的原则，有些事情从不向东方透露。
　　
　　 大戏后来易名为《独角戏》，李巽从东方的状态得知这个消息，感觉有点失落，仿佛有人凭空拿掉了他的努力，但他表示理解。
　　 五月二十三日，大礼堂，十九点，不见不散。
　　 李巽成为第一个走进礼堂的观众，看见忙碌的东方，他笑了。
　　 东方透露，《独角戏》的灵感源于电影《致命ID》，讲述一群人的故事，简单一点就是两个人的事情，心理医生和病人。如果人人都有病，人人都可以是心理医生，那么这个故事仍是复杂不可简的。更简单一点，就是一个人在社会的浪潮中苦苦挣扎。《致命ID》围绕命案进行，不黄，但很暴力，有的死相不堪入目，尤其对少儿是不宜的，因为最后画面上的儿童似乎在告诉观众，我才是最厉害的，尔等以貌取人，真是可笑，可笑至极。为了很好地理解话剧的深意，李巽把电影看了两遍，第二遍他想仔细研究，但忍不住摁了快进。话剧取其内涵，去其暴力，活生生一个青春悲喜剧，由于人格分裂最终走向了统一，故喜胜于悲，就像维稳工作做得好，牺牲几个可爱的儿童并无大碍，瑕疵掩盖不住宝玉的光芒。就情节而言，对观众的理解算不上挑战，甚至有些乏味，对观众的耐心倒是一种挑战，但少有观众吃透这出《独角戏》，即便最后舞台上在努力表达一个思想，人格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事实上，多数观众不需吃透，因为他们来之前吃得很饱。
　　 东方一身清爽，答观众问，问如谦谦学子，答如谆谆师长。
　　 李巽坐在靠椅上，微笑着，注视灿烂的东方，遥想着拉住她的小手，说几句话，让时间停下来；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掌声，他俩的世界将变得更美好。
　　 观众陆续走了，李巽仍坐在那里，善始善终。观众都是要走的，他也是观众，也该走了。两步一回头，几步一回头，退到门口时，朝舞台盯看许久，东方被男女围在中央……
　　
　　 一个悲凉的想法袭击了李巽，东方和我是不可能的，她有她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六月的一天，顶着毒日逛豫园，只为给东方买一把折扇，王星记有点贵，但他只犹豫了几分钟。顺便买了两个漂亮的本子。满汗而去，满载而归。在本子上写了几句话，句句真心，晒了一阵太阳，吹了一阵风，然后装进塑封；在扇骨上刻了两个篆体字“东方”，看在眼里眷恋于心，久久不能自已，然后放入精美的扇盒；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白色信封，装入从西墙上拆来的两千块，以补东墙。然后打包。
　　 李巽来到事先约好的地点，静候佳丽。
　　 东方姗姗来迟，晚风吹来一阵芳香，李巽犹豫了，难道就这样画上一个句号，难道我们真的不可能，但人都已经来了，总不能让她空手而去。东方，我想和你散步，这个小小的要求，他并没有开口，东方，做我的女友，这个巨大的愿望，停靠在他脑海里，估计搁浅了，将要枯败而不再起航。东方，这个给你。李巽挤出这句话。东方接过塑料袋，笑说，谢谢。李巽心里的话堆积如山，尤其对东方，但他做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惊讶的举动，举起黑屏的手机“喂”了起来。东方看了看，说有事，拎着袋子走了。李巽挥一挥手，边“说”边走，若无其事，若有大事。
　　 在漆黑中目送东方，也许是件大事，但这事苦啊。
　　 暑假，李巽回了家，到建筑工地找了份苦差，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抹去关于东方的记忆。
　　 事实告诉他，记住一个人难，忘记一个人更难。
　　
　　 李巽没有报司考，只想尽快毕业，然后回家。大伙都在忙于啃知识，他却很闲。闲是不错的境界，但有苦难言，尤其翻开日记，看到密密麻麻的东方。沉默许久，他做出一个重大决定，烧日记，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忘得更彻底。也许他是对的，但愿他是对的。
　　 拿着两本日记和一份报纸来到楼下的草坪。看了看天和云，看了看楼和树，然后坐下抽烟。在工地的两个月，他把自己搞瘦了，把烟瘾搞大了。抽完两根烟，开始痛下毒手。第一则日记，晴，有个女孩叫林东方，2009年9月18日。粗略读一遍，撕了，大卸八块。
　　 火焰酣畅，轻烟冉冉。
　　 突然，一个保安大叔冒了出来，大声问：同学，你在干嘛！？
　　 李巽吃一惊，张口难言：烧日……
　　 大叔打断说：烧日货是不行的，上头不允许，赶快回去，不要惹麻烦，否则后果自负。
　　 李巽镇定说：我在烧日记，不会出事。
　　 大叔说：不要在节骨眼上烧，万一引起大范围注意，就不好收场了。爱国是可以的，但不能走极端。
　　 李巽说：我没有爱国，不对，我是爱国的，但我没有走极端，烧的全是国货，看嘛，青年报。
　　 大叔说：你这个卖国贼，别烧了，赶快回宿舍去！
　　 李巽说：你错了，其实我是爱国贼，一心想着偷走日本人的好战心，叫他们承认钓鱼岛是中国的，就算老美插一腿，也甭想分走半杯羹。我的血是中国血，我的心是中国心，一身国产山寨货……
　　 大叔有点不耐烦：别说了，不管你是什么贼都不要烧了。
　　 李巽说：国难当头，还不让烧啊？小日本都快把中国当故乡了，多烧点才好嘛，最好搞点烟花来放一放，让全校师生都欢乐。
　　 大叔说：我说同学啊，就别为难我了，烧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还是回宿舍玩去吧。
　　 李巽说：玩更不能解决问题，就是因为你们这种人太泛滥，邻邦小国才有机可乘，许多好东西早晚会在你们手中完蛋。
　　 大叔申辩：我可什么也没做，不要把我扯进去。
　　 李巽说：那你不用管了，这里由我负责，就算飞来颗炸弹，我也要把它吞了，以保人民的安全。
　　 大叔说：你小子不要把我绕进去，这事我还是要管的，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李巽说：唉，你们就喜欢以多欺少。我走就是。
　　 走是应该的，因为日记本还剩两张皮，青年报全陪葬了。
　　 后来，李巽不得不承认，烧确实不能解决问题。当他看到东方，不论远近，那些人和事便如鬼魅一般冒出来。
　　
　　 临近毕业，人心凌乱，所有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了下来。
　　 李巽决意回西部支教，走之前，接到东方的见面约请。
　　 昏昏暗灯下，两人对坐。心跳不再异常，似乎习惯了。
　　 你就这样走了——蛮好的，相当于在上财一次长途旅行——你倒是好心态，四年大学只是一次旅行——差不多吧，只是纪念品非同一般，商店可买不着证书——我觉得你可以在上海发展，考研，或者直接找工作——中国太大，上海很小，这里的人口太密集了，我要回西部去，让呼吸更容易——建设家乡，是吧，你倒是伟大——东方，人各有志，很多事我们无法选择，但有些事可以——你回去吧，永远别来上海了——永远太狠了点，有时间我会来看看的——记得一定来看我，到时候我请你吃饭——我可是个吃货——放心，管够——时间真快，一晃四年了，许多事历历在目，记得第一次班会看见你——不说这些，好吗——嗯——我们是好兄弟，对不对——对，汉子——记得六一节给我祝福——放心，每个儿童节我都会祝你生日快乐——记得来看我，一个人在上海蛮可怜的——这个是必须的——请我再喝一杯——管够，你也是个吃货——哈哈，我们都是吃货。
　　 晚风清凉，天空明朗，东方升起一轮圆月。
　　 我明天送你。说完，东方走了，越来越远。李巽苦望着渐渐融入夜色的背影，心绪杂乱。我可以抱你吗，这个问题他终究开不了口。留给明天，也许还有机会，留给未来，不知未来是个什么面目。
　　
　　 李巽背一个李宁双肩包，穿一件花格衬衣和一条深色牛仔裤，站在江湾镇站门口，四处张望。和来时一样，简单，只是多了两个证书和一份牵挂。
　　 张望无果，不知东方在哪里。
　　 这或许就是人生，太美好反而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