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专栏★秋梧飘絮】菊香错
“嗯,海哥哥,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汀兰脸颊绯红,娇羞地倚入他怀里。
屋内温情缱绻,房檐上的金菊嘴唇咬破,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里。
明天,他要迎娶她,韦汀兰,却是仇人的女儿!啊,啊啊,上苍待她如此薄情,何堪!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陈海走了出来,走到台阶处回身,向站在门口送他的汀兰温和地笑笑,撑起油纸伞,脚步轻快地离去。金菊注视着那个背影,手紧紧握住了腰间寒霜剑的剑把。
缘也,劫也。
她终于还是做了决定。
六、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韦府上上下下一共九口人,在一夜之间全部被杀。
燕翔山庄。
金菊坐在石凳上,用丝绢仔细地擦拭着心爱的寒霜剑,擦着擦着,竟怔怔地发起呆来,忽然脖颈处一片冰凉,还有急促的呼吸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也以为是我杀的?”沉着地转身,对视,金菊眼中闪过一抹凄凉。
“难道不是吗?只有你的寒霜剑才有如此功力,一剑封喉,快、准、狠。”陈海眼里溢满血丝,恨恨地看她,全然没有当初为她解围时的怜惜。
“哈哈,普天之下高手枚不胜举,一剑封喉更不是我更生的专有,凭什么你就认定是我?”嘴角一丝冷笑,无视脖颈处的沁凉,金菊低下头,继续用丝绢擦拭寒霜剑,可是那双手分明有些微的颤抖。
“的确不止你的寒霜剑可以办到,但是,却只有你更生,才如此的心狠手辣。”
“如果我说……不是我,你会信吗?”
“嗯?”陈海的眼里有些许的犹疑,随即又回归先前的冷漠,不,比先前更冷,“收起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不会再被你柔弱的外表所蒙骗的了!”
“呵,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是,韦府的人,都是我杀的!”金菊嘴里冷笑连连,眼中寒意深深,绝望深深。
“你!”陈海怒极,“韦大人是个好官,夫人温柔贤淑,而汀兰那么纯真那么善良,还有韦府的丫鬟,他们有什么错,你怎么下得了手啊!”
“我就是下手了,那你就杀了我报仇吧!”金菊上前了一步,挑衅般的牵起嘴角,在他眼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苍凉结局,“怎么,不敢?还是,不舍得?”
“我再问你一遍,韦府的人,是否死在你剑下?”陈海牙关一咬,戾气顿显。
“多说何益?其实你心里早认定我是,那我便是了!”幽深的眸子忽然焕发出别样的神采,金菊再不说话,她深深地看着陈海,恍若要看到心底去,而后猛地上前一步,粉颈擦着剑锋,顿时鲜血从那个口子里急急倾泻,金菊看着陈海的眼神渐渐涣散,手一松,那从来不曾离身的寒霜剑苍然落地。
七、
凄凄芳草泪痕湿,往事不堪难回首。
“金菊,金菊!”
这焦急的呼唤声不是他的,他只知道她叫更生。用尽力气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满脸泪痕的杨若帆。
“金菊,寒霜剑在手,没有谁能伤得到你,可你为什么那么傻,自己去寻死呢?”若帆泪如雨下,不敢太用力,轻轻地抱着她,“韦府的人,是我杀的。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师兄……”她凄然一笑,“你是个……好人……你连伤人都不肯……却为了我……可是,我只能辜负你了……哀大……莫过于心死……这样也好……我死了,他就不会……找你了,你不是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吗,金菊死了,恩怨就此……了结了,我也解脱了。”
“不!金菊,我错了!”若帆悲痛欲绝,“我以为,只要你报了仇,我们就可以归隐田园,不再过问世事,平平淡淡地过另外一种生活。那天晚上,你踌躇了那么久,最终却没有动手,我就……”
“师兄,别说了,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金菊,金菊无以回报。我的心,早就给了……给了他。找……找一个喜欢你……的女子,好……好好……好好过日子,金菊……此生和你无缘,但愿来世……”
“金菊!金菊!别说了,别说了!”杨若帆的泪像断线的珍珠,滴滴落下。
他哭了,金菊却笑了,依旧那么美,就像一朵风中的菊。
依稀中,她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的清晨,那个小男孩,把一个馒头分成两半,一半递给了莲儿,一半递给她,他说:“要报仇,就得活下去。不吃点东西,就会饿死,命都没有了,还怎么报仇?”
因为这句话,她活了下来。在十三年后,在他帮她解围,用一把剑护住她的时候,她认出了他。
他,便是当日救过她的那个小男孩。可是她,已经不是当日的金菊。
他,早已经不认识她。
八、
满山枫林红,无处话萋萋。
新坟茔座座,招魂幡猎猎,依旧一袭白衣的陈海蹲在靠最里面的坟前,无限爱怜地抚摸着上面的篆体红字:爱妻韦汀兰之墓,仿若抚摸着润泽的桃腮:“汀兰,凶手已经死了,你……安息吧!”
望着红于二月花的霜叶,他回忆起那年与汀兰的初相见。
那时,他屡试不第便弃文习武,浪迹天涯,默默行侠。行至韦府,刚巧韦家小姐从相国寺进香而返,正要离去,她叫住了他。
疑惑地转身,陈海双手抱拳施礼:“不知小姐有何指教?”
“噗哧”一声,眉清目秀的韦家小姐手绢掩嘴,巧笑嫣然,她说:“公子,还记得金府废弃花园的枯井么?那日,你给了我半个馒头…….后来,我们两个人失散了,我遇上了韦大人,夫人见我可怜,自己膝下又没有孩子,便收了我为义女。”
电光火石之间,一些画面蓦然浮现——倔强的神态,坚定的眼神。
“哦,原来是你!”恍然大悟,他轻轻地问:“你的仇报了吗?”
他把她当成金菊了。
汀兰脸色一变,但很快恢复常态,笑着说:“是的,报了。”
“后来找到那个小丫鬟了吗?”
她低眉:“莲儿……已经死了。”现在的她,是汀兰。
将错就错。从此他的眼里心里只有曾经的金菊,现在的汀兰。
他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金菊,在他剑下饮恨而终。而陈海报仇之后,也消失于江湖,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九、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流年暗转换,转眼又是一度秋。杀手榜上曾经排名第一的“更生”已是昨日黄花,被永远抹去。取而代之的是蝶舞,燕翔山庄的蝶舞——杨若帆的另外一个师妹。
江湖,从来只相信刀剑。
整整一年了,杳无音讯好像凭空消失的杨若帆忽然出现在燕翔山庄。
梅簪的房间。他用寒霜剑指着她的前胸的时候,她是惊诧的:“你想犯上?杨若帆,你别忘了,我可是你师父!”
“师父?哼,不要脏了这个称呼!你欺骗金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是师父?”
“你失踪那么久,就是为了调查这个?”
“是。你当初告诉金菊她的仇家是谁的时候,我就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只是,金菊对你如此信任,我也不好说什么,也跟着她对你深信不疑。结果,这不过是你布的一个局!金府惨案,你才是罪魁祸首!可怜的金菊,被你玩弄在鼓掌之间,失去了家,失去了一切!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杨若帆低吼。
“的确,金府的灭门惨案,幕后黑手不是韦大洲。”梅簪笑了,笑容里却含着说不尽的凄然,“金家之案,我才是真正的凶手!哈哈,金菊,金菊,是金菊的爹负我在先!我和他一个村子长大,从小就青梅竹马,我早对他芳心暗许柔肠百结,他也告诉我,会回来娶我。我等啊等啊,等到他高中状元,也等到我的肚子大起来,可是他呢,他呢?全村的人都对我吐口水,父母说我败坏门风,把我打了一顿,还把我赶了出来,我可怜的孩子,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出生就……我恨他!费尽周折打听到他的消息,原来他在长安上任,还和别人结了秦晋之好。我千辛万苦去找他,他却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了!我想着只要能在他身边,我就是当小妾也甘心,可是他那么狠心,说什么妻子出身名门,掌握着他的前程,说什么也不肯伤她的心。我恨!我恨!”梅簪已经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错的是他,你却杀了他们全家!梅簪,你好狠的心啊!”杨若帆咬牙切齿,怒目以视。
“我费尽心力有了权势,怎么会放过他!帆儿,当他倒在我面前的时候,按理说,我应该开心,可是相反,我好难过,好像自己被掏空了。”
“掏空?哈哈,别自欺欺人了!你施巧计收金菊为徒,教她武功,给她任务,让她双手沾满鲜血,你这师父,真好!”
“金菊……金菊她和父亲长得那么像,是,我没有杀她,而是把她留在身边。留着金菊,就好像留下了他。金菊天资聪颖,一点就透,她和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但是,帆而,有些时候,是身不由己的。要在江湖上立稳脚跟,就必须付出代价。不杀人,就被杀!”
“我很疑惑,你为什么要金菊认为韦大洲是仇人?”杨若帆再上前一步,直逼梅簪。
“韦、金两家是世交,韦大洲对好友的死是耿耿于怀,虽然我们在现场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然而他始终没有放弃对此案的调查,日子久了,我怕他真的找到什么线索,金菊就会恨我……如果她恨我……不,我不能让她恨我,不能!”梅簪拼命摇头,“既然他紧咬着不放,我只好自私一点,狠心一点,没想到,金菊……这都是命啊。金菊走了,你也失踪了,这些年,我苦苦支撑着燕翔山庄,却从来没有一刻的安宁。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如今,我也不奢望你会原谅我,你动手吧,帆儿!”她再不说话,闭上了眼睛,眼角却有一滴晶莹滑落。
杨若帆看着她心灰意冷的样子,咬了咬牙,手腕一翻,寒霜剑刺了出去。
十、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昔日繁华的燕翔山庄一夜之间成了空城,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满庭菊花,于簌簌的风中讲诉着那些曾经,那些故事。
南方一个山清水秀的小乡村,人们早已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过得平淡而充实,不知什么时候,这里来了一对以母子相称的陌生人,女的面容清丽,花白的头发挽成高髻,以一根银色的梅簪束住,男的气质儒雅,一袭青衫。
据说,他们的茅屋前后,种的都是菊花。
年复一年,菊花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