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利工地上，我这个年龄的人不少，很多人已经学会跟异性朋友搞小动作，搞大动作的都有了。我一直没参与这些事，觉得陷进去会有麻烦，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麻烦，是很大的麻烦。要是有了这些麻烦，你要想什么招工招干，或者想去当兵，那政审这一关你肯定就过不去了。心里面有了这种想法，别说去找异性朋友搞小动作，我甚至都很少去接近她们，自然也就不会分辨谁长得好看谁长得不好看，也就从来没有去溜意过谁的长相。现在，跟我坐在马车上的这个姑娘，正如她刚才说的，是长得不好看。她的脸庞比较宽，嘴巴也大，头发有点发黄，肤色偏黑，身材略胖，总之整个人长得不怎么匀称。尽管如此，也不能说她一无是处，她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也就是说，她身上唯一吸引人的，就是这双眼睛。多年以后，我已想不起她的样子，这双眼睛我却一直记得，好像当年跟我有过接触的就这么一双眼睛。
　　 到一个山谷，车胎漏气，不得不停了下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在山野遇到这种情况，只能等别的马车路过帮忙。这时已是黄昏时分，到工地还有七八公里的路，我是想叫她跑到工地上去报告，要求马车队派人来支援，可天快黑了，她一个人不敢走夜路。想让她守着马车，我跑回工地去请人来，她也害怕，要是碰上有坏人来怎么办？没办法，只能等过路马车帮忙。要是没有过路马车，那只得在这过夜，等天亮才能赶去工地叫人。我说要是等不到过路的马车，只能在这过夜了，她却不害怕，好像没什么事的样子。奇怪了，她不怕，我倒有点怕，长这么大还没有在野外过夜的经历呢。这天说黑就黑，我还抱着侥幸心理，盼着有马车路过，一点过夜的思想准备都没有，这天就全黑下来了。我撤下车斗，把马拴到路边的一棵松树下，张罗饲料喂马，却没法安置自己和乘客。车斗里除了那台柴油机，什么都没有。我不吸烟身上没带火柴，想燃一堆篝火没法引火。这天一黑下来就有点凉，在这山野外伸手不见五指的，没有一堆篝火还真不好办，叫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脚都不知往哪搁。她又翻布包掏出烤红薯来吃。她说这些红薯本来想带到工地去分给姐妹们尝的，这时候只能当晚餐了。她说得很轻松，吃得有滋有味。这回我却没那么好的胃口了，倒不是肚子不饿，而是担心没有路过的马车，怎么熬过这一夜。坐在车斗旁，吃着她带来的红薯，我叫她多说说话，像刚才上车时那样，随便说点什么都成。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题，多年的搭便车经历早练就了过硬的嘴皮子功夫，跟有些长得好看的姑娘比，这算是她唯一可以摆出来炫耀的长项了。
　　 从她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她比我大四岁，已经二十岁了。她十五岁开始上水利工地，按工龄算已有五个年头，我还不满五个月。这么说来，她应该算是老民工了，尽管年纪不算大。她的家乡在南部，我的家乡在北部，从本县的地理位置来讲，一个在北边，一个在南边，相距差不多一百公里，两人说话口音差别比较大。她那地方的风俗挺有趣，少男少女长到十四、五岁就开始上山搭草棚聚居，这个山坡住一帮少男，对面山坡住一帮少女，白天下山各自回村干农活，到了晚上就上山对歌，哪对男女互相看上了，就另找一个山坡搭草棚住，值到女方有了身孕，才下山回村叫父母办喜酒，一对男女就这样成家了。我问她有哪个男的看上她了没有，她说她长得不好看，没有哪个男的看上她。我说不是晚上在山上对歌吗，比的是歌声，又不是相貌。她说那些男的一个比一个坏，夜里搂着你玩，天一亮看你长得不好看，就一脚把你踢开了。我没这方面的经验，对她的话搭不上腔，感觉就算想说点什么，不好意思开口。她说在村里她算是老姑娘了，她的同伴当中有的小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那地方有早婚早育的习俗，十六、七岁姑娘生小孩很普遍，而且绝大部分夫妻不办理结婚手续，办了喜酒就算正式结婚了。我问她想不想找个男人嫁出去，她说很想，就是没有人看上她。我说怎么会呢，你人不错，怎么就没有人看上呢？她说也有人看上她，但看上她的人她看不上，她看上的人人家看不上她。我还想问她，在家时有没有过哪个男的晚上跟她对歌后看上了她，到了第二天就把她甩了。我觉得这话题会很有意思，只是不知怎么开口，担心要是说出来会惹她不高兴。想来想去，我还是没问她这事。
　　 山林里传来野兽的叫声。有一种野狗，专门钻新坟吃死人肉的，那叫声就像鬼叫，山林里有没有鬼叫不知道，一般人们在山林里听到那野狗叫就当是听到鬼叫了。按照本地的殡葬习俗，埋葬未成年人一般是没有棺材的，贫穷的人也没有棺材，野狗专去钻这些死人的坟吃死人肉。在山林里听到野兽叫，那就是午夜来临了。刚才还盼着有马车路过帮忙，这时候就别盼了，到了午夜就不会有马车路过了。这时候我害怕了，想不怕是办不到了，最多是能够在表面上做出不怕的样子，也难做得像样子了。漫漫长夜啊，在这荒山野岭，一点火光都没有，夜里凉风嗖嗖的，怎么熬过去呢？一听到野兽叫声，她就紧靠过来，还抓住我的手，生怕我甩下她独自跑掉似的。我感觉到她的手冰冷，浑身瑟瑟发抖。我说那是野狗叫的，别怕。我尽可能地把话说得轻松一点，摆出男子汉大丈夫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来，以稳定她的心。可是，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说话的声音在发颤，说不怕容易做到，做出不怕的样子看来也不难办到，要做到真的不怕那才叫难啊！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在野外过夜，没有住的地方，没有火光，身边只有一个比我害怕的女孩子，我能不怕吗？野狗叫个不停，不是一条野狗，而是好多条野狗，叫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寻找我们来似的。它们不是在找死人肉吃吗？如果找不到死人肉，谁敢保证它们不吃活人肉呢？要是一大群野狗猛扑过来，我们两个人顶得住吗？我不知道她想过这些事没有，我是想到了，想到了我就头脑发胀，身上一阵一阵发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她就扑进我怀里，叫我抱紧她。她这是哀求，说话带着哭腔，不容我有丝毫犹豫。我把她抱住。她浑身一直在发抖，我身上也在发抖，两个发抖的身躯紧紧地抱成一团。起初是站着抱在一起，慢慢地就坐下来，还是抱在一起。
　　 不知抱了多久，我觉得老这样抱也不是办法，我得做点什么。总不能就这样抱到天亮吧？做点什么呢？住没地方住，想燃篝火也没办法引火，四处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能做点什么呢？我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车斗里有一些稻草，那是垫在柴油机底下防震用的，正好可以当作垫被用。我把这想法跟她说了，两人马上动手，把柴油机搬下车斗。坐在车斗里，有稻草垫着，比刚才坐在地上舒服多了。她还是靠在我怀里，我抱着她。野狗还在不远处叫，也不知它们是否发现我们，是否有向我们进攻的企图。不管怎么说，听到野狗叫声，我们都非常害怕，害怕了就抱得更紧。抱着抱着，我们就躺下来，躺下来比坐着舒服多了，躺下来抱在一起更舒服。身子底下有稻草垫着，两个人这样抱成一团躺下来，一下子就暖和起来。要是没有那些野狗的叫声就好了，听到那些野狗的叫声，身上还是发抖。还好，那些野狗叫是叫得猖狂，却没见往这边扑来，不知是没嗅到活人的气息，还是它们生性欺负坟里的死人，不敢跟活人作对。叫了大半夜，也没见它们扑过来，这样我就不怎么害怕了。她可能还是害怕，因为她把我搂得紧紧的，一直不松手。这说明她还是很害怕，至少比我害怕。我跟她说野狗们怕活人，它们不敢过来，你不要害怕。她说有我在她就不害怕。话是这样说，她却没有松手的意思，还是把我搂得紧紧的。两人是侧躺着抱在一起的，她将头埋在我的怀里，上半身基本上压的我的胸前，时间长了我呼吸就有点困难。我变换了个姿势，仰躺过来，这样她就趴到我身上，还是紧紧地搂住我。她个子不算大，身子还是挺重的，刚压上来还不要紧，压久了我就喘粗气。她感觉到我难受，叫我转身压在她身上。我说我压在你身上，那你也受不了的。她说她不怕压，她受得了。刚才她压在我身上，现在轮到我压在她身上，两人轮流压，看来还是比较公平。想是这样想，我没压到她身上去，一个男人压在女孩子身上，怎么说也有欺负人家的意思，那样很不像个男人。我又恢复了刚才侧躺的姿势，她也顺应着我，也侧躺着，两手依然紧抱住我。她把我抱得那么紧，我两只手也没空着，要空着也不知往哪搁，我也把她抱住，两人还是抱成一团。
　　 野狗还在叫，没有往这边扑来的趋势，看来它们是在虚张声势，或者说对活人根本不感兴趣。拴在车斗旁边树底下的马在嚼饲料，很安静，很沉稳，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样子。这样，我就觉得没那么害怕了。这回不是装样子，是真的感觉没那么害怕了。我问她，你估计现在是几点钟？她说应该是一点到两点之间。我说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四五个钟头啊！她说，是的，还有四五个钟头。我叹气，这么长的时间……她也叹气，这么长的时间……我说，我们就这样熬到天亮？她说，我不怕，有你在我就不怕。我说，我们怎么熬到天亮呢？她说，就这样熬到天亮。我说，睡着了就好了，睡一觉醒来天就亮了。她说，是的，睡着就好了。嘴上说睡着，人却怎么也睡不着。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不说话，我以为她睡着了，想换姿势仰躺一下，刚想松开她，她两手却像钳子似的搂住我，不让我松开。她并没有睡着。我说，我想做点什么。她说，你想做什么你就做吧。我说，到天亮还有好几个钟头，这么长的时间，我得做点什么。她说，你做什么都成，随你了。做点什么呢？我在想。想来想去，我一直不知该做点什么。其间，我不断地变换姿势，不变换姿势就觉得手脚酸痛麻木，累得难受，不管是侧躺还是仰躺，她都紧紧地抱住我，一直没有松手。我脑子一直在转动，一刻也没停止思考，在想着要做点什么。我始终没有睡着。不知她睡着了没有，好像听见她在说什么，是在说梦话呢，还是喃喃自语，我没听清楚。因为我太用心想了，精神太集中了，顾不得她在跟我说些什么，或者在梦中说什么。就这样想着想着，天就慢慢地亮了。
　　 以后我再没有见到她，也想不起她的样子。有时候想起她来，只记得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我曾跟比较亲密的朋友说起这事，他们都不相信我跟她抱成一团，整整抱了一个夜晚，却什么也没做。说实话，当朋友们都表示怀疑以后，我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了。有时候我也怀疑，我是否经历过那样的一件事。那事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我偶尔做的一个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