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那年秋天,实行土地责任制,生产队的东西也分到各家各户。妞妞家分了一头驴,妞妞不知道它是爷爷养的五头驴里的姐姐还是妹妹。
队里的场栏一下就空了,本来就有点倾斜的围墙一连几年也没人修葺。一场大雨过后,轰一声,土坯围墙倒坍了。好多枣树的枝杈都给砸折了,有一棵连根撅起被砸倒在废墟里。爷爷说,完了,那棵树恐怕来年活不成了。
傍黑时,爷爷摔了一跤,从此昏睡不醒。
爷爷以前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爷爷似乎永远戴一顶毡帽头,肥大的黑粗布袄用麻绳腰间一勒,手执一根磨得发亮的粪叉,背一只几乎坠到脚后跟的大粪筐。妞妞经常背只小筐,煞有介事地也跟爷爷去拾粪。
爷爷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场栏边的枣树每年都结那么多果,还不是靠了牲口的粪肥。
枣树从发芽、开花,引蜂,妞妞每天都去看。直到有一天妞妞发现自己胸前好像也长了两个尖尖的小枣子,就再也不敢去看了。
那年妞妞八岁。
枣子红了半边,姑姑带着松表哥来了。松表哥大妞妞五岁,他的脸白白的,乌黑的刘海儿过了眼眉,雪白的牙,红嘟嘟的嘴唇。爷爷直说,小松像个女娃。
妞妞拉着松表哥去场栏里摘枣,俩人被“麻蛰子”(刺蛾的幼虫)蛰得满身大包。爷爷仔细地给那些包抹上陈年大豆酱,立刻就不麻也不疼了。
一大早,松表哥就要和爷爷去拾粪。爷爷很高兴,就找出柳条赶着给松表哥编了一只小筐,用铁丝绑了一把小粪叉。姑姑看松表哥背上粪筐就要走,急了,追着给他戴手套、戴帽子,还一个劲嘟囔,非得去?太阳多晒啊,多不卫生啊!爷爷听见了,白了姑姑一眼,扯着嗓门说,你们姐弟哪一个没跟我拾过粪?谁少了鼻子少了眼?瞧瞧小松,雪白个脸皮子,弱不禁风的,不像个爷们儿!姑姑撇了撇嘴,却再也不敢言语了。
妞妞和松表哥人小脚快,拾满小筐就运到爷爷的大筐里,爷爷笑眯眯地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点上一锅旱烟悠闲地吸。一只不怕人的小麻雀蹦过来,啄食爷爷身上粘着的草种。妞妞告诉松表哥驴马粪啥样,牛粪啥样。爷爷远远看见松表哥捂着鼻子往小筐里拾粪,就高声说,小松,人屎才臭,牲口的屎是不臭的!不信,你闻闻!松表哥还真就趴下身子去闻,咦,真的不臭呢!像什么味道?……妞妞也去闻了,说,是星星草、鸡聆花的味儿!
祖孙三人满载而归。妞妞采了一束野花送给松表哥,松表哥“叭”地在妞妞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妞妞羞得脸通红,背过身蹬蹬头里走,任松表哥在后面哄着喊着,她再也不和他说话。进了家门妞妞还是嘟着小嘴不高兴,爷爷就把原委说给大伙儿听,惹得姑姑哈哈大笑,凑过来“叭、叭”地使劲亲妞妞大苹果似的脸蛋。
妞妞记得那次姑姑和松表哥是坐爷爷赶的马车走的,说是要到镇上才有去城里的火车。
因为这次爷爷病得很重,姑姑又赶回来了。松表哥没有跟着一起来,姑姑说,松表哥在上海读大学了,不能耽误课。妞妞也不再去场栏边摘枣,那些枣树都分给个人了,每棵树上都挂上写着“有药”、“误食”等警戒的布条。
爷爷昏睡了十几天,终于醒了,但是目光呆滞,不说话,不吃饭,好像谁也不认识了。
姑姑来了没几天,爷爷就过世了。过世的头一天爷爷的精神出奇的好,谁都认识了,晚上还喝了一大碗青豆玉米茬子粥。妞妞的爸爸没黑没白地守了很多天,熬坏了,以为爷爷病好了,就放松了警惕,那晚就睡得很死。等早晨一睁眼,不见了爷爷,急忙奔出去找。却见爷爷光着下身,赤着脚,披了件破棉袄,头上戴着毡帽头,手拿粪叉,肩上背着一只破粪筐,正颤巍巍地从外面挪进来。他眼睛发直,一见妞妞的爸爸就哆嗦着嘴唇说,没了,没了,粪,都让别人拾光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爷爷咽了气。妞妞爸爸后悔得直捶自己的心口,他说,都怪自己没看好爹,让爹受了寒气才去的。可妞妞认为,爷爷是因为粪都给别人拾走了,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那棵被砸倒的枣树第二年真的没有发芽。
那年妞妞读初中。
我就是妞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