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倒好，这次竟有对方公开跳出来指责她，而那对方，又是让她嗤之以鼻，根本没瞧上眼儿，早在前天就被她三言两语灭了嚣张气焰的对方。是表面看上去气势汹汹，可哭哭啼啼东一句、西一句讲出的话，全都是她自己在那儿心里犯邪、瞎琢磨、没凭没据，纸老虎一个的对方！
　　 “你到我家来，不就是为的是老人吗？从老人那儿论，我比你年长，待你偶尔有失恭敬，话失了分寸，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老人病了，当子女的，你难道不该伺候？老太太身子骨儿弱，哪年不得病几回？你们谁来伺候过？这一次，你们才来了几天？”
　　 “老人这次是回你们那儿去之后才病的。这边街面上谁不知道，你们是为了自己村子搞开发，老房子要拆迁，得分新楼，才想到过这边儿来搬老妈。这们想过吗？这就是你们自己的妈离开你们四十多年后，第一次被你们搬回去啊！你们不觉得亏良心？搬她回去，你们都怎么待她了？她怎么一回来就病倒了？”
　　 “老人过了这个年就六十六了，都知道她在那边儿生养了你们兄妹一共四个，可直到老人这次病，你们才算来全了，从前有的连面儿我都没见过！四十多年了，你们这些做子女的，都谁来看过老人？看过几次？老人这么大岁数了，吃过你们几口东西？穿过几件你们给置得衣裳……”
　　 从一开始还击，海燕便底气超足，因为对方不是软垫子，对方一直在声色俱下、虚张声势地回应，在试图反攻，可惜，正是对方一次又一次无力的反攻，在不断激发海燕的斗志，让她的进攻一次比一次更稳、更准、更有力，让她口口声声次次回回直戳对方心窝。海燕越说越来劲儿、越刹不住闸，越觉得痛快，是的，是痛快！长这么大，她时不时地总觉得自己在和整个世界孤军奋战，这世界总有那么多隐藏着的，她想到和没想到的对方让她防不胜防。现在好了，公开向她叫板的对方终于来了，她这隐忍多年的孤军，终于可以勇敢地、光明正大地站出来直击对方了！这是海燕生命中绝无仅有的时光。是她一直在盼望却一直没法子兑现的时光。在对方失神的泪光里、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诉中，海燕知道自己赢了！赢了，不仅赢得痛快，还彻底。她占理儿，没人能击败她，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无论这姐弟，还是有好意思来替这姐弟辩白的人……
　　 可海燕错了。在自己几乎已失控的滔滔不绝中，她看到自己的弟弟推门进来了，弟弟没说什么，只站在那儿，默默看了会儿……突然，扭头，弟弟慌慌张张地去关身后的门。那是扇年头太久已下沉、变形的门，它总敞着，没人想到还要去关它，以至于，这会儿，弟弟费了好大的劲儿，又是向上提、又是朝外拖，才终于关好了它。
　　 那门后的屋里，躺着海燕生病的姨。
　　
　　 对姨，海燕最初当然只有恨。
　　 海燕是在自己回村不久影影焯焯听说姨的事的，却一直不敢问。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晚上，她下地干活回来，发现自家灶间有个干干瘦瘦的女人在忙活晚饭。像平常一样，把饭端到生病的爷爷的炕头去后，海燕和父亲、弟弟以及这个女人一起坐下来吃饭，爹轻描淡写地说了声：“海燕、海涛，这是你们的姨，你爷已经同意了，从今天开始，她留在我们家。”那顿饭，海燕没吃下去，心里塞满了对爹的埋怨——妈去世才不到半年啊，奶奶去世也刚满三个月，这么大的事，爹怎么可以只问问爷，让海燕姐弟俩事先连知道都不知道呢？然而，爹终究是自己的爹，对爹的埋怨海燕说不出口，只能自己消化。她后来将自己消化过后衍生出来的所有怨恨，全都指向了这个女人，她根本不叫她什么姨，非但不叫，只要爹不在场，她还处处给这个女人难堪。虽然，这女人时时刻刻总在想法儿讨好她。
　　 “要是难过，你就哭出来吧，别学我，总憋在心里，落下一身病。”——海燕结婚前的那个晚上，心乱如麻，又没个可说说话的人，就又一个人躲到屋后草垛那儿发呆，是这个女人出来找她，对她讲出这些话，听得海燕动容，却没领情，扭头就跑开了。当然，这也并没妨碍自第二天开始，海燕开始称呼她为姨，但那绝不是因为她，那是因为爹的教育，“不管怎样，海燕，结婚就是大人了，当大人，你得有个大人的样子，不能没教养，让旁人看笑话。”
　　 “咱娘俩儿倒真有缘分，都是头胎就生双棒儿，生双棒儿多好啊，咱农村女人给人当老婆，不就是得生吗？生双棒儿，咱不就能少遭回罪吗？”——这是海燕坐月子时，姨对她讲的话。海燕没婆婆，月子是姨伺候的，伺候得够精心。那是她和姨走得最近的一段日子，她终于发现，原来，在心底，自己对姨还是信任的。可也正是与此同时，她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对姨，不仅有恨，最主要的还是不屑，海燕婚后一直不想要孩子，三年后才生，就是不甘心当农村女人；和这个来路不正的女人，她也反感称呼为娘俩。
　　 可和海燕一样，这女人在村子里也是孤单的，没人理睬的，她和她，同性的伙伴都是就只有彼此。海燕后来带着心里的这些疙疙瘩瘩，不远不近地和姨开始了相处。爹老了，弟弟考上大学离开家，后来又娶媳妇、出国，更难回来了；农村赚钱的路少，丈夫也一年有大半年的时间在外面给人跑运输了；她那对双胞胎女儿慢慢长大了，出去读书，工作，也难得回家了……春天，她和她一起去赶集买菜籽、夏天一起挖蛤蜊、秋天一起去海边滩涂挖海菜、冬天又一起忙年、蒸饽饽……海燕曾到镇上租了个店面，折腾着办过点心铺，买过织毛衣的机器，试图收活儿加工毛衣，都没能干起来，还蚀了本……真正陪她一同体验创业的成就感、艰辛、失落和无望的，也是这女人……在海燕二十岁之后的时光里，除了自己的家人，相处时间最长、走得最近的，竟是她这个姨——她不喜欢她，当然不喜欢，从来就没喜欢过。可恨呢？不屑呢？一分一分地，也在漫漫的时光里，被消磨得面目不清。
　　 尤其这次，姨病了，村里的医生竟说她恐怕过不去这个年！这真把海燕吓着了，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难过、不舍。开始，她只觉得自己是在可怜这个女人，在作为一个女人可怜身边另一个女人。慢慢地，她又觉得她其实真正在怜惜的是自己——她和姨有什么不同吗？这世上曾有过独立坚强错觉，可天性就恋家、顾家、总被家所蛊惑、左右、禁锢着的女人们，她们，有什么不同吗？
　　 姨总病，海燕总得伺候她，可她从没像这次这么尽心尽力过。这个年，她过得累，主要是心累，她尽心尽力地忙活。是盼着多干些会让心里好受些；她希望姨在上路的时候，自己心里没愧，希望姨的死，不会让自己不安心……可她多糊涂，她怎么就忘了姨还在里屋躺着？
　　 海燕难过死了，后悔死了，心里只惦记着躺在炕上的姨，她没醒吧？她没听到海燕和她自己子女们的吵架吧？
　　 天擦黑的时候，海燕动身回了自己家。路上，遇到打着手电筒来接她的丈夫。丈夫直问海燕怎么回这么晚，问姨那边是否有事。海燕告诉他今晚还是弟弟和姨的小儿子守着，没事儿。丈夫又念叨他们那两个闺女今天一早就进城买回济南的火车票去了，怎么现在都没回来？又说自己和爹都不饿，都吃了些喜饼。
　　 她进门，发现炉子里她走前添的煤早已烧尽，屋冷灶凉，厨房还是她离开家时的摸样。进到里屋，倒有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连窗子上都蒙了一层迷蒙的水汽，一道子一道子地流淌着，淌了满窗台。原来，丈夫一直在开着电暖气，伺候爹抱着被子在炕上看电视，看的，依旧是戏曲频道。
　　 丈夫惦记两个外出的女儿，吃过饭自出门去迎。海燕收拾停当，见爹一点没要睡的意思，便也坐下来，陪爹看会儿电视。她不喜欢京戏，更不喜欢此刻沉浸在戏里的爹，坐在那儿，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此刻，在那边儿，姨正在过鬼门关……刚才她喂姨吃饭，是姨催她回来，直说天晚了，宏斌又不会弄饭，别让爹饿着。又想起自己那回和妈吵架，妈训她，说：“海燕，你知道，对你爹来说，突然到乡下来，苦、累都算不了什么，最难熬的是闷。你当闺女的，得多体谅自己的爹，他无论是好戏，还是好什么，都不能埋怨，懂吗？”妈这话，海燕曾以为自己是懂得的，因为那时她也刚回乡下不久，天天都在盼着能继续自己的学业，离开农村、农村的家。可这懂得，在后来的日子里却一次比一次地让她觉出站不住脚。比如这次，姨一病，爹血压就高了，她一商量爹搬来她家，爹便来了，来了，每天优哉游哉地看戏听曲儿，没听到他对姨的情况再问过一声。
　　 虽年过半百，可对自己的爹，海燕一直还是打心眼儿里畏惧的。她极少有这样单独陪爹坐着看电视的状况，没一会儿，她就坐不住了。“这戏讲什么故事？”她勉强同爹搭讪。
　　 “《锁麟囊》的故事你不知道？”爹用下巴指着屏幕道：“她是个富家小姐，家里遭了灾，逃出来，失散了亲人……”
　　 “哦，”海燕点头，不觉间坐正了身子。爹告诉过她，小时候她最喜欢的事儿就是由爷爷奶奶带着上戏园子，说她五、六岁时，还能比比划划、像模像样地哼上几嗓子。每每爹说这些，她只撇嘴，才不信。自己上学时好文艺，能登台演节目的事儿她倒是记得清，可好戏，她听着就觉得别扭，觉得爹说的不是自己。不过，爹好戏，也喜欢和人家议论戏，她耳朵里时不时地总能灌进来些，有时，她也插插话儿，闹出过些类似关公战秦琼之类的笑话。可今天这出戏，她倒是真觉得生，“后来呢？”她问。
　　 “后来遇上她从前富贵时帮衬过的人，人家反过来又帮了她。”
　　 “哦，再后来呢？”漫不经心地，她又嘀咕了一声。
　　 “你怎么回事？”爹不知为何竟恼了，扭头横她一眼，开始了教训：“海燕啊，你也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个性子？你懂不懂啊？这戏里讲的是咱老百姓自己的日子，聚散离合、穷通富贵、三贫三富过到老，不管怎么样，都得受，得捱，哪儿有那么多的后来？！”
　　 她红了脸听训示，一声儿不敢言语，心里却不服气，不肯低头，只仰脸佯作继续看电视。电视里那青衣这会儿咿咿呀呀唱得很慢。耐着性子，她把那一行一行的字儿都看清了，竟然，慢慢地，也觉出它的入耳、贴心。
　　 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
　　 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作为一个戏迷的女儿，五十六岁的海燕，在那晚，第一次陪爹看完了一出戏。并且，在看戏时，浮想联翩，感同身受，在别人的故事里，留下了自己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