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闻言偷偷瞄了德成一眼，见德成搓着双手站在原处动也未动，神色很不自然，有些窘，也有些赧然，脸似变了猪肝一般。
　　 “小娥啊，你和田娃的事情我们都知道，叔和婶不是榆木疙瘩死脑筋，你爹也只是碍于村长脸面还有祖宗遗训才一直不愿接受。这下你一出事，他跟你叔昨晚合计了半宿，还请来了你玉周伯商议，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打破陈规了。我想，今天他就会在祠堂宣布破旧俗立新规了！”
　　 淑芸的话语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两个年轻的恋人听了也是喜出望外，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只有德成，还在一旁尴尬地站着，苦也不是，乐也不是。
　　 “对了，娘，玉周伯到底有什么让人害怕的，为什么爹跟玉堂伯还有庄里人都有点忌惮他呢？还有，为什么他一直孤家寡人一个，没结婚也没亲人和儿女呢？”田娃忽地想到疑惑不解的地方，脱口问道。
　　 淑芸听了脸色一黯，良久没有回答，眼神却瞟向了丈夫德成。德成也变得一脸凝重，不再忸怩不安，似是陷入了沉思。
　　 “唉，这事可就说来话长了……”淑芸终是开了口，田娃和小娥赶忙专心聆听起来。
　　 “当年，你玉周伯也是一表人才的俊后生，还跟你爹以及小娥她爹是拜把子兄弟，自称李庄三杰呢！”
　　 “啊？”田娃和小娥齐齐发出一声惊叹。那边的德成叹了一口气，脸色又不自然起来。
　　 淑芸接着说道：“你玉周伯人俊又能干，家里自然少不了媒人的出入，前来提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踩破了。可是他并没看中山外的姑娘，偏偏相中了庄里自小一起长大的银环姑娘……”
　　 “银环姑娘也看上了你玉周伯，两个人朝夕相处信誓旦旦，很快到了非对方不娶不嫁的地步。那时，你玉周伯的爹是李庄村长，他为人刻板耿直，一意秉承祖训，怎会容许这样败坏门风令祖宗蒙羞的事情发生呢？”
　　 田娃和小娥听到这里算是感同身受了，两人对望一眼，心里都想象到了当初棒打鸳鸯的情景。
　　 “你玉周伯被他爹连打带骂，锁在家里好几天不许出门。那边银环姑娘也是得不到家里人的支持，被骂得每天都是以泪洗面，两人都是吃尽了苦头。”
　　 “半个月后，你玉周伯终于被允许出门了，他爹以为他会收收性子，不再干那‘伤风败俗’的事情。谁知，他还是去找了银环，两个人抱头一场痛哭，最后竟然一起跳了河……”
　　 “啊！”小娥和田娃再次惊呼，当时情景之惨烈，大大出了他们意料之外，却不曾想二人经历也是这般相似。
　　 “跳河之后，有村民发现了，喊人来救，结果，你玉周伯醒过来了，而银环，就那样去了……”
　　 “从此之后，你玉周伯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沉默寡言，几乎不再跟任何人交流，包括你爹和小娥他爹。好几年后，一直到他爹娘去世，才慢慢恢复正常，但是到现在也没再娶。”
　　 淑芸的语声停止，小娥和田娃还没回过神来，沉默间忽然听得村中传来了“铛铛”的敲钟声。声音自宗祠处发出，于李庄上空飘荡，一下一下沉缓有力，振聋发聩。
　　 【六】
　　 鞭炮声声，锣鼓齐鸣，红花彩带，迎风飘扬，李庄人好久没这么热闹地欢庆过了。
　　 祠堂里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香火缭绕，青烟升腾；祠堂外摆开了一溜枣木椅，中间立上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放满了瓜果梨枣杯盘碗盏，果味扑鼻，茶香四溢。
　　 玉堂携着婆娘，德成携着淑芸分坐八仙桌两侧，笑逐颜开，合不拢嘴地接受村人道贺。正热闹间，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新人到——”
　　 四位老人闻声抬头望去，只见外围的村人纷纷往边上退去，中间很快闪出了一条通道。通道那端，新娘小娥大红嫁衣着身，一脸害羞地挽着新郎田娃的胳膊款款而来。
　　 两位新人先在宗祠前拜过天地和先人，接着来到四位老人面前跪下，媳敬公婆，婿敬岳父母，礼数一应俱全。
　　 玉堂和德成尚无所觉，各自的婆娘倒是先喜极而泣，惹得两个爷们难堪不已低声呵斥。转而喝了新人所敬之茶，均自身上摸出红包塞给两位新人，田娃和小娥也是拜谢笑纳。
　　 “礼成！入席！”又是一嗓子之后，震天价的鞭炮再次响起，红纸漫天飘洒之下，村人嘻嘻哈哈地纷纷进入祠堂外围早已设好的桌边就位，一场露天喜宴就此开席。
　　 席间，满脸幸福的一对新人挨桌敬酒，到了父母这桌，田娃看着父亲德成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悄悄地对母亲淑芸说道：“娘，是不是该把我哥和青梅姐也叫回来了？”
　　 淑芸笑着点头，朝着德成和玉堂努了努嘴，“是啊，不是这俩老家伙作梗，娘早该抱上孙子了。”
　　 娘俩一阵低笑，德成见了纳闷问道：“你们嘀咕什么呢？”
　　 “哦，没什么，开心呗！”又是一阵窃笑。
　　 德成不明所以，只好作罢，转身又跟玉堂推杯换盏起来。
　　 “咦？玉周伯呢？咋不见他入席？”小娥忽地发觉异样，开口询问道。
　　 她这一问，众人才如梦中惊醒一般，环顾周遭，确实不见玉周老汉的身影。玉堂赶紧着人去玉周老汉家相请，催着速去速回。德成也是不解，兀自在一边喃喃自语着：“这老哥，干嘛去了？今儿这喜事他早知道了啊。”
　　 李庄村外的半山腰上，一抔黄土朝天，三柱清香缭绕，山风吹拂，冥币漫天飘舞，情景煞是荒凉肃穆。
　　 玉周老汉静静地端坐在银环坟茔之前，双目无神面容悲戚，半晌后自言自语道：“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记得旧人哭？银环啊，今天是你的忌日，我来看你了。你可见到了？你可听到了？这逼死你的陈规陋俗已经随风去了，从今往后，咱李庄再没那些荒唐愚昧的破事让人揪心了。银环，我的亲人呐，你可以瞑目了……”
　　 山风徐徐，裹着这令人心酸的话语，和着那袅袅上升的烟雾，伴着漫天飞舞的纸钱，渐渐消散开去。此情此景，倍添凄凉，玉周老汉两行老泪终于滚滚而下……
　　 山下，鞭炮仍闻，锣鼓依旧，欢声笑语洋溢着无可抑止的喜庆气氛升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