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顺也是一愣，他看看几乎要哭出来的青羽，为难地说，青离，你要是喜欢这种绣囊，我明天再给你买一个，买更好的给你。
　　 不，我就要这个。别的我不稀罕。青离寸步不让，咄咄逼人地直视慕顺。
　　 她从小就任性，所以爹爹喜欢妹妹多一些，这让她很是不忿，于是对这个乖巧善良的妹妹有着天生的敌意。纵使自己不喜欢，只要妹妹不高兴，她就开心。抢夺妹妹喜欢的东西，让她油然而生一种难言的快意，例如这个绣花荷包，例如，慕顺。
　　 她看出妹妹对慕顺师兄有着朦胧的好感，她自己对慕顺是没有心动的感觉的，可是，妹妹喜欢他，她就不能让青羽如愿以偿。本来慕顺就对她情愫暗生，哪里架得住她有心的亲近示好？几个回合下来，慕顺的心全都在她的身上，而青羽仍然是一副懵懂的样子，竟连自己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慕顺纵然不忍心，但是看着青离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只好回过身来哄青羽，好羽儿，师兄给你买新的，好不好？
　　 青羽死死拽住荷包不撒手，不，这明明是我的，是你送我的！
　　 她上前一步，霸道地说，师兄都说给我了，拿来！说着便伸手去夺，青羽死死抓住，推搡之间青羽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额头磕着一块石头，顿时血流如注，晕了过去。
　　 她惊呆了，嘴里嗫嚅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慕顺来不及安慰青离，拦腰抱起青羽，急匆匆往药房奔去。
　　 青离心中害怕极了，她没有跟过去，而是选择了落荒而逃。
　　
　　 多年以后，遗弃了青离这个名字的蛇姬问自己，如果时光能够重来，她会不会离开？
　　 没有答案。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色暗了，又亮了。筋疲力尽的青离来到一个茂密的树林，便走了进去，想着摘一点野果子吃。
　　 忽然前面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她摸索着循声而去，看到两团人影上下翻飞正在进行生死搏斗，每一招都全力以赴，欲置对方于死地。青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看，蜷缩在大树后面，身子不停地冷颤。
　　 这一场恶斗持续了两个时辰，终于一声惨叫传来，林子里顿时一片死寂。结束了么？可是她仍然不敢探出头去望上一眼。
　　 “看了那么久热闹，你也该出来了吧！”一个似乎刚刚从冰窖里出来的声音传到耳畔。
　　 应该不是说我吧，我在这里，可是我并没有看热闹。青离抱着双臂，身子蜷缩得更紧了。
　　 “我知道你躲在大树后面，再不出来，我会让你死得更难看。”还是那个声音，但是语气更冷了。
　　 青离狼狈地从大树后面慢慢走出来，我出来了，你是不是就不杀我？
　　 没有人敢和我讨价还价。除非，你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她犹豫着抬头，看到了他。白色的衣衫血迹点点，手里的剑正往下滴着血，亮亮的眼眸透着坚毅和桀骜，就像最深的夜色，她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跌了进去。
　　 心跳得砰砰的，但是却不是害怕。
　　 你是谁？她问。
　　 寒幽。
　　 寒——幽——
　　 她跟着他念，一字一顿地刻进心里。
　　 那一年，她十六岁。
　　
　　 【五】
　　 青仲，以高超的医术闻名，其创办的水云山庄在江湖上享有盛誉，正邪两派都对他崇敬有加。世事无常，江湖中人天天在刀口上讨生活，谁能保得准自己没有求着青大夫的时候？
　　 然而很少人知道，青仲擅长治病，也精于制毒。他常对唯一的弟子慕顺和两个女儿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便悬壶济世，也要有傍身护家的本领。药，用来救人。毒，用来防身。学医和研毒，就像人的左右手，都要勤于修习，不可荒废。
　　 青仲的妻子去世得早，他无心续弦，便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期盼她们能继承自己的衣钵，广大门楣。可是，他失望了。虽然两个女儿天资都不错，但是个性迥异，研习的方向皆有偏离。青羽喜欢医术，而青离偏好制毒，无论自己如何督促导引，收效甚微，她们俩就是不肯在别的方面下功夫，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到最后只能放弃。
　　 亲生女儿不能实现的心愿，他却在慕顺身上看到了曙光。
　　 慕顺聪明又踏实，谦逊温厚，他日以继夜认真研习师父的心得，加上自己的努力，尽得青仲真传。青仲老怀甚慰，有过打算将自己的其中一个女儿嫁给他，让他们好好经营水云山庄。
　　 作为过来人，他早就看出徒儿对青离有意，然而没有等他挑明，青离就失踪了，打乱了他所有的谋划，更要命的是，他整理药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珍藏的《毒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这本书里记载着各种各样炼毒的方法，但是有一些手法太过歹毒，他曾经有毁掉它的冲动，只因为是祖先传下来的，不免顾忌重重，几经思量，就将此书存在在一个秘密之处。可是，现在这书居然遗失了！万一落到心怀叵测之徒的手里……这一急一气之下，他病倒了。都说医者不自医，更何况他得的是心病，缠绵病榻数月之后，终于带着牵挂和担忧撒手人寰。
　　 青仲过世后，青羽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只懂得听话的孩子，办理完父亲的丧事之后，挑起了水云山庄这个大“家”的重担。
　　 原来，失去依赖，才是最快成长的路。
　　 她本是伶俐的女子，美丽的相貌，温婉的性情，加上炉火纯青的医术，还有慕顺的尽心协助上下打点，水云山庄没有了老主人青仲，不仅不见衰败，反而更加名声大噪，人人景仰。
　　 青仲泉下有知，该是含笑了吧！
　　 慕顺在青羽能够独当一面之后，就和她说，小羽，我要下山去找青离了。
　　 师兄，茫茫人海，你到哪里去找姐姐？
　　 走遍天涯海角，我一定找她回来。
　　 青羽望着这个男子坚定的目光，心里一片光风霁月，又是酸楚又是欣慰。他，是自己最初的梦，梦醒了，那萦绕在心未曾出口的喜欢，也该到此为止了吧！但愿，但愿他能早日寻回姐姐，做一对神仙眷侣，而我，会不会有专属自己的归属呢？此时此刻，她忽然羡慕起青离来。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六】
　　 光阴在青离的若有所思中翩跹而过。
　　 这个月里，她的寒毒发作的次数略有减少，但是，她明白自己身上的毒早已经无药可解，尽管青羽和慕顺已经尽了全力，甚至不惜动用镇庄之宝——金灵丹。但是毒性全方位的反噬，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知道这点，小羽和慕顺也知道。
　　 息魂散的禁锢已经解除，她开始盘算着，找一个适宜的时机离开水云山庄。只要她想走，没有人拦得住她。慕顺不能，小羽也不能。
　　 现在，她暂时打消离开的念头，因为青羽昨晚红着脸对她说，姐，明天他要来。
　　
　　 第二天一早，青羽正在房间和青离一起用早饭，慕顺就来了，他说，小羽，你的心上人在厅堂等候，还带来了好多礼物，应该是来提亲的。青羽“喂”了一声，羞得连耳根都红了。
　　 慕顺继续打趣她，以前说高堂不在，必须等你找到姐姐才考虑婚嫁的事情，现在离儿回来了，你也该答应他的提亲了吧。
　　 青羽又羞又急，师兄你别胡说。
　　 我胡说？小羽你可想好了，可是不少好女孩做梦都想嫁给他的，可是人家想娶的只有你一个。
　　 谁说……谁说人家要嫁给他了。青羽的声音越发低下去，到最后，已是几不可闻。
　　 青离看着妹妹的娇羞样，笑了，这样的“不嫁”，分明是应允的“嫁”，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好奇。欣慰的是父亲已经去世，自己对妹妹小羽没有了敌意，她是青离唯一的亲人，有个她喜欢、也喜欢她的人照顾她，让她快乐，对自己来说，也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好奇的是放眼整个武林，德才兼备的青年才俊凤毛麟角，能得妹妹倾心、慕顺赞赏的，定是不俗之人，是谁呢？
　　 青羽扯着她的袖子摇，姐，你也不管管他，一大早的尽取笑我。青离拍拍她的肩，装模作样地瞪了他一眼，却绷了满眼的笑意。慕顺心里欢喜，索性不加掩饰地哈哈笑起来。
　　 青离看着他们俩，恍然觉得，没有尔虞我诈，打打杀杀，这样的日子也是好的，安稳，平静，而她，在这种舒心惬意里，走着。
　　
　　 厅堂里果真摆满了礼物，可见来人出手阔绰。青羽挽着青离的手走进来，堂堂现任水云庄庄主，平日庄内庄外一应事务打理得有条不紊，拿捏有致的，现在居然连头都不好意思抬，可见爱到深处，情亦怯。
　　 厅堂里四五个人本是坐着着，看到他们进来，都立起身拱手：拜见庄主。青羽赶紧含笑颔首，一一回礼。来客中为首的那个，此时也转过身来，用世上最温柔的声音唤她：羽。
　　 青离看清他的面容之后，忽然全身一震，意识似乎在霎时间被悉数抽离，脑子里一片空白。
　　 姐，他就是寒幽。
　　 你就是羽的姐姐？幸会。
　　 羽。多温柔的称呼。而他对她，从来不曾温柔过。
　　 她机械地挤出一丝笑，望着他，在那双黑夜一样深邃得看不见底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穿过那些岁月折叠成的寂寥和空洞，是枯槁无望的一生。
　　 哦。青离强撑着残留的自尊，应了一声。
　　 慕顺在她耳边说，离儿，你放心，寒掌门会对小羽好的。说着又对寒幽意味深长地说，对吧，寒幽？
　　 嗯，放心，等帮中事务处理妥当完毕，我就风风光光迎娶羽过门。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青离声音嘶哑地问，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
　　 三年前。姐，寒哥哥很照顾我的。青羽娇羞地瞥了一眼寒幽，挽住了青离的手臂。
　　 是啊，这几年也亏得寒幽照应着，他几次提亲，小羽都说，没有找回姐姐，她是不会出嫁的，就这样拖到了现在。慕顺也附和着说。
　　 我也要看到姐姐和师兄在一起才放心。如今我们一家终于团圆了，姐，我好开心。青羽激动地把头靠在青离的肩上，眼里盈满了泪。
　　 小羽，我也……开心。
　　 寒气骤生，冰凉透骨。青离再也无法支撑，眼前一黑，便坠入了无边的冷里。
　　
　　 【七】
　　 遇见寒幽的时候，他还没有当上掌门。现在，他已经是武林盟主。
　　 爱上他之前，她是青离。爱上他之后，她是蛇姬。
　　 救人的青离，杀人的蛇姬。救命和夺命，本就在一线之间。
　　 寒幽。
　　 是她的缘，更是她的劫。
　　 她要成为他手中最趁手的利器，为他劈荆斩棘，扫平成功路上所有的障碍。只要是他想要的，她会尽力让他如愿。
　　 寒幽蹙眉，她忧心忡忡，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寒幽开心，她笑得如三月绽开的桃花，眼里的景致处处都是春天。悲伤和喜悦都因他而生，她沉沦得心甘情愿。
　　 她知道，用《毒经》上记载的方式研毒制毒的那一天开始，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因为她爱他。
　　 爱情，是无药可救的毒。
　　 如果权力的正面是仁义道德，反面是阴险狠毒，那么她愿意站在阴影里，仰首观瞻他阳光下的慷慨激昂、正气凛然。
　　 她越不堪，他就越高洁。
　　 蛇姬每一次出色地完成任务回来，他都不会亏待她，给她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可是，她真正想要的，他给不起。
　　 他只能给她冰冷的背影，还有，上好的补药。
　　 补药对她的身体一点效用也没有，却足以让她的心百转千回，在水之湄吟哦一曲蒹葭。
　　 寒毒发作的时候，她痛得恨不得马上死掉，但是因为放不下他，只好靠着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想象和祈盼，熬着。
　　 熬的是光阴，熬的是生命。
　　
　　 【八】
　　 青离站在花廊下，看着青羽灯下翻阅药书的窈窕身影，思忖着什么。花丛中偶尔有一两声蟋蟀的鸣叫，越发衬托出夜的宁静来。沉吟良久，她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把手伸进百宝囊……忽然她的手臂被一个人牢牢钳住，她大惊失色地抬起头，却看到了那对熟悉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里射出的不再是冷漠，而是恼怒。
　　 寒幽把青离拖到僻静的角落，沉声问她，你又准备杀人？羽，她可是你的亲妹妹！这冰冷的诘问，比寒毒更让她苦痛万分。
　　 青离沉吟半晌，好像做了个什么决定，她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否爱过我？然后定定看着寒幽，似乎要看到他心底去。
　　 没有。寒幽不假思索地回答。
　　 一点点……也没有？颤抖的声音轻易将她的溃败展露无遗。
　　 我应该有吗？别忘了，我是你的未来妹夫。寒幽反问，把“妹夫”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可是现在还不是，你们还没成亲。寒幽，我只想知道，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呵呵，我懂了。寒幽，寒掌门，寒盟主，小羽，是个好女孩，作为她姐姐，我希望你好好对她，如果你待她不是真心，让她受半点委屈，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说到后来，青离几乎咬牙切齿。
　　 你多虑了。我自然会对我的妻子好。还有，我不希望你留在她身边，武林联盟与水云山庄联姻，事关重大，我不希望有一丁点影响，甚至是连累，你，明白吗？寒幽一副居高临下的口气对青离说。
　　 呵呵，寒幽，你还是没变，你也不会变的对吧！放心，我知道应该怎么做。青离惨笑，偏过脸去，两行热流从眼中滚滚而下。
　　 知道最好，好了，你走吧。
　　
　　 青离青着一张脸踉踉跄跄离开，惨淡的月光下，叶影参差，花影迷离，风吹过，海棠花瓣落了一地，零落成泥碾作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