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从百宝囊里取出一个旧荷包，上面赫然绣着一朵海棠花。一滴清泪落在淡黄色的花蕊，湿了一小片。
　　 谁都有悲伤，可是很多人更愿意心事独奏，独自品味那些秘而不宣的苦与乐。
　　 夜漫长，但很快天就亮了。
　　
　　 【九】
　　 离愁就像苦口的良药，在恨意的熬煎下，渐渐醅成断肠的毒，虽有绝世的药香，可惜饮一口，要人命，断人肠。
　　 青离不见了。临别时，她留下两封信，一封是给青羽的，上面只有简单的两句话：《毒经》我已经毁了，替我在爹坟前多烧几柱香。姐走了，你要幸福。一封是给慕顺的，洋洋洒洒有千言。
　　 对妹妹心仪的东西，她从来都是抢的方式，如今，她学会了退让，学会了成全。
　　 成全，比掠抢更难，但是，她能做到。对寒幽是，对青羽是，对慕顺也是。只要在乎的人幸福，自己也是幸福的。
　　
　　 一个月后。隐秘山谷的那间茅草屋里，一个孱弱的女子正在给满园的花浇水，她每浇一株都要歇一歇，密集的咳嗽让她看起来就像一朵即将凋零的海棠。
　　 咿呀一声，柴门被一双大手轻轻推开，那人柔声唤：离儿。
　　 女子手中的水勺落地，她惊喜地抬头，慕顺，是你吗？我等你等了好久了。
　　 慕顺上前，张开双臂把女子轻轻搂住，然后抬起右手无比爱怜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是我，我回来了。
　　 青离伏在他宽厚的怀里哭了，把慕顺的前襟都濡湿了，语气却是欢喜的，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你不爱我了。
　　 傻瓜，我怎么会不要你，我一直都爱你。
　　 慕顺，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好不好？
　　 好，离儿，这一生我都陪着你。
　　 嗯。青离开心地呢喃着，抱紧了慕顺，也抱紧了她的幸福。
　　
　　 【十】
　　 《毒经》有夹层，是青离一次不小心把书掉进水里的时候发现的。她小心翼翼把那薄如蝉翼的丝绢从湿漉漉的书里剥离出来，一看之下，顿时心跳加速，上面赫然写着：忘情丹。她不想忘记，即使明明知道寒幽的眼里心里没有她。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但是，能够做扑火的蛾何尝不是一种幸运？有一些人终其一生，都不能遇见能让自己投入地燃烧一次的火。
　　 她没有炼制忘情丹的打算，可是仍然在这几年里耗费心力，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把所有的材料都备齐了。
　　 如此，可是冥冥中的注定？
　　 在深谷的小屋里，她给自己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然后，开炉生火炼丹。
　　 忘情丹可以抹去使用者脑子里所有和情感有关的记忆，但是它的毒性更大，损伤更深，一旦服食，那个人的寿命就只剩下六个月。青离本身就寒毒入侵，这两种霸道的毒在她的血液和骨髓里流窜，夹击围攻之下，她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已经够了。
　　 她在给自己的信里，写她和慕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他为她做秋千架，为她种海棠花，生病了喂她吃药，她研制毒的时候他以自己的身体为她试药性，她要是不开心了，就去买各种小玩意哄她……桩桩件件都是爱的细节，情的味道。给慕顺的信里她说，她的生命短暂得只剩下三个月，为了忘却所有难过的事情，吃了忘情丹，但是，她希望能记得他，和他一起度过最后的日子。如果他还愿意爱她，她将在这里等他，只要他来，告诉她他是慕顺，她就会用整个生命去爱他，做他单纯幸福的妻子。她的血色嫁衣，只为他一人而穿。
　　 等待，和邂逅一样，是宿命开出的棋局，可不是谁都有那个运气等到。很多人在蓦然回首那灯火阑珊处时，往往，已空无一人。
　　 她等到了他，她是幸运的。他的宠溺和怜惜，让她剩下的年华绽放出最璀璨的光彩，如绚烂的烟花，在极盛的刹那戛然而止，凝结成凄艳的凛冽，决绝而动人。
　　 他把开放的海棠移植到她的坟前，海棠那娇嫩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极了当年的她，那美艳不可方物的笑靥。
　　
　　 【十一】
　　 寒幽闭关数月，出关后即日迎娶水云山庄掌门人青羽，成就江湖上又一对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侣。武林盟主的婚礼是如此的华丽盛大，声势非凡，多年以后，被有幸邀请观礼的人们还在津津乐道，啧啧赞叹，都说门当户对，一生一世一双人。
　　 婚礼上，慕顺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青离再次失踪的第二天，他也离开了水云山庄。传闻他找到了青离，两个人在一个世外桃源过着快乐的日子，究竟这样的说法究竟有几分可信度，谁也不能证实，只是从此没有人再见过他。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喜筵散后，喝了很多酒的寒幽独自来到后院的梧桐树下，夜风把叶子摩挲得沙沙响，似乎在低语着什么。他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两行液体从眼里流出。
　　
　　 那天在树林里遇见青离的情形，在寒幽心里从来未曾磨灭。
　　 他有睥睨天下的抱负，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用任何手段。人前，他戴着温文尔雅的面具，人后，他是心狠手辣的无常。见过他另外一面的人，都被他亲手送下了地狱，除了青离。
　　 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年仅十六岁的丫头，亲眼目睹他杀人的全过程，却用光彩照人的眼神看着他问，你叫什么？
　　 依他向来宁错杀不放过的谨慎行事风格，他必定要结果她性命，不留任何后患的，可是当时他并没有对她举起手中的剑，反而诚实地告诉了她他的名字。她跟着他念了一遍，然后笑了，那笑就像晨曦里的春草清露，映亮他的眼眸，映亮整片树林。她说，以后我跟着你，帮你杀你要杀的人。
　　 她为他沉沦，成了蛇姬。
　　 他对每一个人都温和有礼，唯独对他冷若冰霜。
　　 其实，那才是最真实的他，没有任何隐藏的他，冷漠的他，自私的他。
　　 只要寒幽一句话，蛇姬就竭尽全力为他做任何事，包括死。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做他的正人君子。眼中钉逐一拔除，威胁逐一消失，寒幽终于顺利地当上掌门，进阶武林盟主。坐上盟主宝座之后，他的言语、做事越发显得义薄云天，仁善宽厚。
　　
　　 面具戴久了，有时连他自己都以为这就是他的本真，可是蛇姬每次一出现，他就心惊肉跳，感受到心底生出的寒意。毒魅蛇姬的存在，一直都在提醒他，他的卑劣，他的残忍，他的不择手段。她是他的污点，是他从容里的狼狈，是他光彩下的黯淡，是他身体里的隐疾，是他心上的一根毒刺，是他不愿面对而又不得不面对的羁绊，剪不断，理还乱。
　　 狡兔死，走狗烹。他决定釜底抽薪，如今的他已经功成名就，不再需要她这样的杀手。他要丢弃连她在内的所有阴暗，走在阳光照拂的地方，成为实至名归的“仁侠”。
　　 青离与他要走的路是不相容的，青羽却是助他一臂之力的最佳人选。水云山庄的好名声会给他锦上添花，让他的事业更加风生水起，蒸蒸日上，而那张和青离有几分酷肖的脸，也让他觉得心下安宁、平和。
　　 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做到。直到看到她放在慕顺门前的那封信。
　　 他居然会心痛，当他看到她决绝得要把自己从心里抹得一干二净，一点痕迹都不留，把所有的爱和以后的人生，全部交给慕顺的时候，他大吃一惊，之后是不甘，还有，愤怒。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悄悄地把信烧了，神色如常继续做客水云山庄。率众回到盟主府邸之后，他将府内一应事务做了详细交代，然后对外宣称闭关修炼几个月，便独自赶往那个他知道的地方。
　　
　　 忘了一切的青离眼神明澈得就像深谷的那汪湖，她温柔地笑，开心地向他飞奔过来，犹如归巢的黄莺轻盈地投入他的怀抱，甜甜地唤，慕顺。
　　 他没有纠正她。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她爱的唯一，记忆里的唯一，生命里的唯一。
　　 他叫她娘子，把她捧在手心，疼她宠她怜她惜她，直到她含笑离世。
　　 他把她葬在幽静的地方，让她的坟前开满海棠。
　　 然后，他回到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江湖，依然是仗义行侠一心为公造福武林的盟主。
　　
　　 他曾经那么抗拒她，希望她永远消失，可是当这个世界再没有她的时候，他的心却空了。
　　 再没有人那么爱他，再没有人那么懂他，再没有人那么为他。在她住进他的心之后，他永远失去了她。
　　 他悲恸。
　　 他怎么会不悲恸？
　　 他能在青羽眼里寻找青离的影子，而蛇姬，不可再得。
　　 原来得而复失，才是人间至苦。
　　
　　 爱，即是魅，如蛇之无声蜿蜒潜行，没有任何规矩，却自有方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