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浅如今觉得自己很贪心，她甚至希望垣慕像自己一般，把全部的爱都赋予她，不留一点空隙。但她也知道，自己所有的愿望，不过奢望。垣慕是有妻子的人，他的家里，有一盏常年亮着的灯，在召唤他，引导他，他不能不回去。
　　 春浅病了。
　　 咳嗽，感冒，胃疼，反正所有的病在与垣慕相遇的冬天里都发作了。她裹着被子，站在窗前，等待垣慕的到来。没有他之前，她是坚强的。那时她觉得，她就是一个铁铸的人，她是一尊雕像，做出一种大无畏的姿态，去等待愿望里的事和人，她也不能倒下，她的信念让她自己永远处于一种积极的状态之下。那时，她东奔西走，打着采风的幌子，其实她是在寻找，寻找垣慕，或者可以代替垣慕的人。
　　 而如今，当垣慕真正地站在她面前，可以与他朝夕相处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太累了。三十多年，她的弦一直绷得紧紧的，她从来没有松懈过一天，她律己而苛求，她希望自己的人生，少留遗憾。
　　 音箱里她放了很老的歌，唱歌的女子，早已不复当年幸福之模样，她的低吟浅唱，带了许多暗处的灰心。春浅也希望，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恨不能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一夜之间，白了头，老了身，亡了命，只要跟爱的人在一起，就是幸福的一生。
　　 可是，垣慕注定不是春浅的。而春浅，却只能是垣慕的。从第一眼看到他，她就知道她此生难逃，难逃，便不逃，迎上去，粉身碎骨，无悔。
　　 跟垣慕在一起的感觉，令春浅陶醉而迷恋，她希望，这样的日子是长久的，到死。之前没有垣慕的日子里，她可以自如地生活，可以与人为善，也可以委曲求全，但有了垣慕一点点真实地走进她，她便生出许多现实的想法，她甚至假想，垣慕可以真正地属于她，仅她一人的他。
　　 当春浅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了垣慕的时候，她看见他的欣喜胜过她的，他抱着她，转着圈，喊着她的名字：春浅，春浅，我迷人可爱的小妈妈。他甚至做出了马上要当爸爸的样子，买了许多婴儿用品，还有一张婴儿床，他捧着她的脸，无限温柔的看着她，看的她醉成一朵花。
　　 自此，垣慕常会不经意地走进她的家门，给她一束花，或者一包棒棒糖。他喜欢她吃棒棒塔糖的样子，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春浅没料到垣慕对一个孩子的来临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她有时会问起，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孩子。垣慕默默地微笑着，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陶醉而欣然。春浅的心，无端地抽搐，像有一根铁丝，左绑右绕地将她紧紧地绑起来。她的手，插在他浓密的黑发里，眼底是一抹隐隐的泪光。
　　 垣慕说，春浅，我不会让你受苦的，我要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这是早晨，一夜未眠的春浅用臂捂着眼睛，装出一个酣然的梦态。
　　 垣慕在她的耳边，轻轻的，怕惊醒她似的低语，春浅的眼泪在衣袖后面汹涌澎湃。
　　 春浅要的，无非是长相厮守，除了婚姻，什么样的形式可以使两个人厮守终生？
　　 春浅的情绪在怀孕后起伏不定，那个宽厚而随和的女子变做了一个易怒而忧郁的女子。她打电话给他，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就安静地在这边听他说话，然后在他的话语中，泪流满面。这样的幸福，因为期待太久，终于拥有的时候，常给人不真实的感觉。春浅看着窗外的冬天，想起秋天里被阳光笼罩着的垣慕，衬着金黄的背景向她走过来，那时，他们是快乐而满足的。可是如今，两个人真正在一起了，曾经的过去，也被他们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虽然总有些断续的缝隙，无法使这段过去完整如初，但总之是逐渐步入完美了。如此完美的画面，值得春浅在深冬的天气里到无限温暖和热爱。
　　 转眼春天来临，春浅瘦成一把骨头，她穿着宽大的孕妇装，神情疲倦。垣慕渐渐忙碌起来，有时候连电话都不会给她一个，她打过去的时候，总是毫不迟疑地挂断。春浅的泪，在这个春天更是狂流，动不动就是雨打梨花。她真是一枝梨花，长在春天的垣上，颤悠悠地在风里妖娆，或者在雨里凄惶，辗转间都是碎纷纷的坠毁。
　　 她有时产生幻觉，她跟垣慕的缘分，也不过这短短的几个月，而非一世的拥有。
　　 垣慕终于打电话，说，春浅，来茶馆。
　　 没有再多余的话。
　　 春浅在电话这边突然就颤栗起来，甚至眼角也跳起来，她用手想将那些跳跃的神经压下去，可是，越压，它们跳的越厉害。她心神恍惚，拿了包冲出门去。
　　 春天的阳光，温暖中带了微微的清冷，暧昧的让人遗忘了关于春天里的所有传说。杨柳正青，隐隐约约的绿，在空气中，荡漾。
　　 春浅走进跟垣慕初次喝茶的茶楼，依旧红木暗沉的桌子，桌上一圈又一圈密集的纹路，木茶盅里，芳香的碧螺春。她仿佛看到那时的两个人，都蓝衣白裤，眼里满满的喜悦。可是，如今，她的对面不止垣慕一个人，还有他的妻。她无比凛冽地看着春浅，嘴角却带着一丝轻蔑。垣慕也不说话，只拿出一张纸，推给春浅。春浅疑惑地看着他，看来他也一夜未眠，眼睛里充满红血丝，而眼光却疼痛。
　　 春浅有泪慢慢地溢出来，却依旧深深地注视着垣慕的脸。她要认真地，仔细地，好好地端详垣慕那张脸，她看浓密的头发，清爽的面孔，看他看她时疼痛的眼神，看他的唇，看他青青的下巴，看他交叉在一起的手掌。她要自己记住，垣慕的一点一滴，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然后，站起来，转身。
　　 垣慕在她身后，声音低沉沙哑而阴郁，春浅，你怎么可能骗了我？
　　 春浅脚下踉跄了一下，似乎有个转身的假象，但却依旧飞快地跑出茶楼。
　　 她知道，他们之间永远地结束了。在这个春天的下午，杨柳朦胧的绿意让春浅徒然清醒。她太傻了，或许垣慕更容易接受她怀一个别人的孩子，而不是用一个假象来哄骗他的天真。他是爱她的，他甚至做好了给她一切的准备。可是，春浅是个傻女人，太贪心，太功利，太虚伪，太着急。春浅知道，是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幸福，也断送了风和花艳的一段爱情。
　　 她的手里，还拿着那张纸，她在接过它的时候，以为是垣慕他们的离婚协议，她心里还有喜悦的火苗，但面上依旧淡定而从容。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这是一张医院的证明。是属于垣慕的，是一张冷酷而残忍的诊断书，它用无情的字眼，剥夺了垣慕做父亲的权利。
　　 她至此才明白，垣慕为什么一直没有孩子，为什么那样地珍惜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三个月过去了，春浅的肚子，依旧是平瘪的，经血如常地光顾。她在这段时间里，每天都在期待一个孩子真正的到来，她希望她的祈祷和祝福会让自己的幸福长久而灿烂地开放，却没料到，却是这样一场狼狈的残局。
　　 她站在大街上，用手捂着肚子，想象中，他们的小人儿正快活地酣睡，甚至他睁开黑豆一般眼睛，看了看春浅。春浅慢慢地蹲下来，眼泪若千年岩浆，自她的腹腔内喷射而出，淹没了她，还有她步步为营的人生。
　　 如果你恰巧走在春天的街上，被风沙迷了眼，停下来时候，你会看见一个女子，在春天的风中嚎啕大哭，那样的撕心裂肺，那样的肆无忌惮，你在她的哭声中，会听出一些悔恨，一些遗憾，一些沧桑，一些急迫，还有一些些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