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爱与痛:祭父书(散文)
那个人又说:“不要把眼泪落到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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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猛然间将我按倒在灵堂前,接受众多陌生吊唁者的模式化慰问:他们是父亲的生前好友、同事、同学、亲戚、熟人。灵堂前摆放着一面牛皮鼓,只要来一拨人,鼓就准时咚咚地敲响,我就必须痛哭一番,还要给来人磕头跪谢,眼泪和哭声都掺杂了表演性质。起初,泪水很多,想止都止不住,但很快泪腺就干了,再来人时,我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甚至感觉自己也要被折腾得死去。
连续三天,它让我首次领略到地方殡葬习俗的繁琐、神秘和怪异,难道这也是一种文化?有几次我起身独自活动,被负责操办丧事的“总理”叫回,重新跪倒在棉垫子上。当时,我还没从父亲的死亡事实中走出,眼前晃动着他这几天来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脑海里反复追问一个事实:为什么我要在寒冷中跪在这里?这是我的生命中前所未有的体验。哦,是父亲死了?而我,是他的儿子……一度,我盯着父亲表情冷峻的遗像,在心里与他交流,我说爸爸,你走了,可剩下的游戏太不好玩,如果你看到这一切,一定感觉好笑。我知道,你这一辈子,从来都藐视世俗的繁文缛节,讥讽形式主义。而我,你的儿子,不幸承袭了这一秉性。
到第三天上午,我的悲痛开始麻木,走神留心观察各种人的面孔,这些前来吊唁的人我多半眼熟,他们都老了,与我当年离开时的形象反差强烈。离开县城有20多年了,除了几个要好的朋友保持联络外,我已经与这里的感情脐带彻底割裂,这里发生的一切变化,都不再牵动我的心跳。
近十年来,这个位于鲁西平原上的县城发生了巨变,成了一家颇具规模的铝业生产基地。小城告别了往日的贫穷,人们开上了车,住上了楼房,但任何事物都不能两全其美,随之而来的是污染的环境,纯朴观念的丢失。如今,我走进小城,已经找不到旧日的丝毫痕迹,印象里的河流,河岸边的树林,城外的芦苇,简陋的木桥;当年,与某个伙伴在黄昏的光线里骑自行车到野外采撷草籽的田野,早已荡然无存。我曾经把青春留在这里,它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成为时光虚无恍惚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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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后,家中顿时变得空荡,那个健谈的性情中人没有了。我亲眼目睹他的肉体是如何变成骨灰,灿烂的骨灰竟然比春天的梨花还白。他爱喝酒,不讲究养生,生病从不吃药——如果及时服药,他至少会多活五到十年。他爱讲述童年往事,口若悬河;他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性格固执倔强,对日子缺乏周密的计划,活得随心所欲。但他是非分明,能迅速判断对方的人品,决定是否与之交往下去。他拥有惊人的记忆力,能张口说出哪一年的哪一天家中来了什么客人,发生了什么故事,比计算机还要精准。他有严格的审美,除了饮酒,他似乎更离不开茶,我每次回家,得到的第一礼遇就是他亲手沏好的一杯茶。如今,我坐在客厅里,这个微小的细节已经省略,却像一块石头,击中我内心比山谷的回声更悠远绝响的落差。
过去,我从来不相信人死后会有灵魂,我不相信来世与六道轮回之说。他的死让我对这一课题产生巨大疑问:究竟有,还是没有?我反复琢磨,终于认定其有——至少是在人刚死后的短期内存在。
1月19日中午,从大连姗姗来迟的弟弟一进灵堂,刚想放声痛哭,原本井然有序的一排花圈突然倒了下来,把弟弟砸了个跟斗,他扑到在地,爬起来惊恐不已。我认为这是父亲在表达对其迟归的不满,也是用这种方式向他作告别。我弟弟是他最小的儿子,他一生对他宠爱有加,却到临终时没能见上一面。终生的遗憾在弟弟的内心铸就,懊悔与歉疚都已经没有意义。但令我感觉更大的疑惑是:父亲为什么非要在最后见他一面不可呢?既然死亡的力量马上就要摧毁并删除全部的生命印记,这最后的一眼价值何在?谁能告诉我这恒久的答案!
在父亲安葬后的第二天,我在他居住过的房间里住了三个夜晚,我想好好感受一下他曾经的气息。躺在他几天前还睡过的床上,读完了他去年写就的一部长达12万字的手稿。
在那一刻,我固执地相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是的,总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飞离地面,与之遭逢,那里有一切谜底。
写于2012年2月5日
这种痛,我切身体会过。
所以,看到您的文字,也会跟您一起泪流。
一起想着自己的亲人。
祝福,安好!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