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让我站着的时候太阳不在场，母亲刚走太阳开怀大笑地钻出了云层，像存心看笑话，火辣辣地爆晒我。父亲心疼我，外婆心疼我，可他们谁也不敢理直气壮地违抗母亲的旨令，只说帮我在门外盯着，母亲回来时再回原地站就是了。我从小就倔，偏不，并拒绝父亲给我撑伞，还把外婆给我戴上的凉帽扔得远远的，不吃不喝，硬和像火球一样毒辣的烈日抗衡。其实，母亲一出门早忘了对我下达了“好好站在这里反省”的旨令。太阳再狠也有换岗的时候，星星上岗了许久，母亲才回来。看父亲黑着脸，外婆在抹泪，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母亲看我还在原地面壁而立，桌上的饭菜都不曾动过的样子，恍然想起出门前对我下过的旨令，知道这下坏了，这多病的丫头怎么经得起不吃不喝地暴晒啊。母亲赶紧把我拉到里屋，看我被晒得通红的脸，脑门上和手臂上都已晒脱了皮，心疼得直掉泪
　　 那夜，我中暑了。发烧。呕吐。母亲整夜守在我身边，反复地呐呐念叨：“真是死心眼的犟牛啊！唉，这死心眼的犟牛啊，怎么会那么死心眼啊……”
　　 在我们家，一切习惯由母亲做主，一切都在强大母权的惯势下，听从自然也成了惯例，而且是无条件无商量的惯例，我再怎么犟也不例外。
　　 7
　　 我对母亲依赖、信任、敬畏，甚至害怕，好像都是与生俱来的，多时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但随着年纪的变化，尤其是当我自以为有了一定的自我判断能力，个人意识渐渐觉醒，逻辑思维越来越清晰的时候，我的逆反心理也在扩张。我总在伺机逃脱母亲的视线，逃脱她为我安排的一切。我努力的目的很单纯，就是逃离母亲的强势管束。我先是下小岛，又调到了县城，最终如愿地调离了海岛，终于脱离了母亲的强势束缚。开始还给母亲写信，随着通信设备的发达和自己在电信工作的方便，打电话代替了家信，有什么事三言两语直截了当，母亲再也收不到我的字了。婚前，我还有一年一度的探亲假，母亲还可以盼着我的归期，我婚后的探亲假自然而然地归于分居两地的爱人了，特别是有了孩子后，所有的空间都给了孩子，整天忙孩子，孩子，孩子……给家里的电话也越来少了，偶尔打个电话也说孩子。
　　 儿子两岁正是学说话的时候，我又一次住院手术。谁带儿子？婆婆和保姆不识字，没法用书面话和儿子交流，谁带都没有让母亲带对儿子学说话有利，令我放心。但我知道，母亲退休后已受聘居委会主任之职，正在红红火火地发挥她的余热，而且带领妇女们做手工的额外收入也不薄。我征求母亲意见。母亲怪我：“这还用问吗？再忙也有轻重，让你安安心心治病康复是做娘的头等大事。我这就准备准备，迎接我的宝贝外孙，你让他爸尽快把阿超给我送来吧。”
　　 母亲雷厉风行，二话不说，随之就“辞官”，一心一意帮我带儿子。奇怪的是母亲对待孙辈远没有像管我时那样严厉，不但带宠，而且明显有娇惯倾向。这可能是隔代亲的缘故吧。因为儿子在母亲那里，我和母亲越来越淡远的联络又渐渐地稠密起来。我想啊，当初我总想逃脱母亲的视线，总努力地背着远离母亲的方向跑啊跑，可一遇了上困难，竟然会义无反顾地急转身，又朝着母亲奔去。这让我想到了一个根源性的事实：做儿女的将永远承活在母爱之中。也正因为母爱的无私，注定了儿女们永远也逃脱不了由爱衍生的苦恼与幸福、叛逆与责任、挣脱与绑定，注定了儿女们逃脱不了成为一脉潺潺不息的溪水，成为一棵蓬勃蹿高的树。溪水再怎么绕道，流得再怎么远，变得再怎么雄伟庄丽的瀑布流飞，最终还是要奔向大海母亲的怀抱；树再怎么高大苍劲，根总是在泥土深处，落叶归根的自然现象足以说明一切生物都有归属，有血缘亲情的人更是如此。我曾以为从海岛跑到了大陆，就离了母亲的视线和管束，脱离了……脱离了……其实，那种脱离只不过是浮浅的表象，充其量只是一种心理愿望的逃逸。然而，无论我跑到哪个角落，母爱无疆，只要我还具有思想和情感，那么总是走不出母亲的目光，总也跑不出母亲的牵挂和关爱。已为人母的我，体会更深了。
　　 8
　　 眼前的母亲，变化太大太快了，一下子老得让我无法接受，之前我怎么一点都没有觉得母亲老了呢？我还真没有留意过母亲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强势了，不再机械地给我下达像按电脑键盘上的N或Y那样干脆的Executive指令了，而是变得没主见了，变得多疑了胆小了，总是牵挂那个，担心这个，就连我从她那里驾车回家也会担心，一会一个电话问我到家了没，遇上我途中有事没有直接回家，东一拐西一转，又把手机忘在了车上时，她便坐立不安，会一直不停地拨电话……
　　 母亲老了。虽然我很清楚生物的自然规律——由小到大，由弱到强，当生命力抵达最高峰最旺盛之后，就会自然而然进入了由强到弱的回归下滑，就像四季年轮，就像植物返季，是不受人们意识控制的，是人们无法改革和抗拒的自然现象罢了，但我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伤感。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想过强势的母亲会那么快就变得这么老弱无助，会那么快就需要用女儿的主见去坚定她的信念，会那么快就需要借以女儿的臂膀当作康复的拐杖，会那么快……会那么快……
　　 我凝望窗外浓浓的黑，知夜已很深很深，更知母亲的精神依旧是我意志的基垫，是我坚强的根缘。我呢？我也将老去，随着那条不可逆转、不会干涸的时间小溪，潺潺地向着母亲河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