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陈可的婚期越来越近，苏小秋越提醒自己不要记住那几个数字，脑海里的那个日期就越清晰。她不禁恼起陈可来，在看到他向另外一个女人求婚的当天，她已经很识趣地悄悄搬走了，他应该知道她伤得有多深。可恨的他居然在她疗伤期间，还特意把请柬寄到她单位里来，这不是往她的伤口上再狠狠地撒上一把盐吗？苏小秋那段时间老出错，不是忘记校对文章，就是插图不合适，不然就是那文字的排版乱了，要不是履泽这个黑面神的破天荒般的体谅，然后帮她一一修正过来，估计不用他开除，她也早就丢了工作，流落街头了。她是一个内心极为柔软的人，谁对她好她知道，装在心里，并且知道感恩。她始终记得，有一个人曾对她说：生命是一场幻觉，但我仍需要你。
　　 “生命是一场幻觉，但我仍需要你”这句话裹挟着凛冽之风呼啸而来，是彻悟，是淡然，其间还不乏睿智，寥寥几个字竟有一种贯穿灵魂的力量，似乎参透了世间的最大谜题，却又引而不发，氤氲起“行在行走”的感觉。苏小秋记住这句话，也记住了说这句话的人的名字：鬼徒。
　　 是的，鬼徒。不是真姓名，它只是网络上数不清的用户名之一，乍一看去颇有点阴森森的意味，让人毛骨悚然的。苏小秋凭直觉判断，拥有这个名字的那个人应该是个男的，然而她却回忆不起来此人是怎么成为她博客上的“好友”的。一个年龄不详，身份不详，地址不详，所有的资料都是“不详”的人，她苏小秋居然会通过他的好友验证，真是奇怪了。莫不是，她和陈可吵架的那一次，更新博客的时候稀里糊涂给通过的？
　　
　　 鬼徒的博客名称是“水的遗址”，是名副其实的“空间”，主页的界面非常干净，除了开通的时候发的一篇几十个字的题目为《水的遗址》的博文，别的什么都没有。然而懒惰的他，却很经常访问苏小秋的博客，在她的每一篇博文后面留下评论，既简而精的一两个句子，却每每落进苏小秋的心里，引起共鸣。苏小秋个性温婉，平日里话语不多，可是博文的内容几乎每日一更，非常勤勉。在爱好文学的苏小秋看来，不管时代如何变迁，社会怎样进步，文字始终是记录生活和情感最为稳妥的方式，年华终将老去，记忆也会慢慢衰竭，站在岁月的褶皱处，猛然惊觉再也寻不到来时路的时候，这些文字便可以修复所有的记忆，让你在细细咀嚼那些滋味的同时会心一笑：哦，原来回忆，就在这里……就这样，苏小秋几年如一日的把写博文当成习惯，坚持了下来，而鬼徒始终如一的关注和点评，无疑成为她坚持写下去的动力。
　　 对于苏小秋的兴趣，陈可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这样的模糊态度让她觉得陈可并不关心她，起码是不够关心。对此，陈可自有他的一套说辞，他说，我每天都在你身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的思想和生活都是我的，与其透明化让不相干的人看到、知道，不如多做几件实事来得实惠，秋，你看呢？苏小秋足足看了他十秒钟，然后一句话都没说，默默地走开。她忽然觉得自己和陈可崇尚的“实惠”格格不入。
　　
　　 大三那年，苏小秋的二姨夫忽然染上重病，才几天时间人就没了。二姨捶足顿胸，扑在他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苏小秋目睹二姨夫的死亡，悲痛的同时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处理完丧事回来，她觉得有好多话憋在心头，不吐不快。她立刻打开电脑，写了一篇文章发在博客上，题目是《生命是什么》。每一个人对“生命”都有独特的见解，或许生命这个词，并不是谁都能回答得好的。在博文里苏小秋用一如既往舒展流丽的文笔缅怀了二姨夫，然后就“生命”这一亘古不变的命题进行了深深的思索，个性的探询。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博文被系统推荐到首页，顿时火了起来，来跟评的人不少，各有各的见解，然而最入心的诠释依然是鬼徒的，他说：生命是一场幻觉，但我仍需要你。
　　
　　 【五】
　　 鬼徒消失了，在《生命是什么》博文后面和苏小秋互动了几个回合之后，具体如下——
　　 鬼徒：生命是一场幻觉，但我仍需要你。
　　 苏小秋：这场幻觉里，所有的疼痛都是真实的。
　　 鬼徒：幻觉里也需要有存在感，而存在感就是最真实的幻觉。
　　 苏小秋：鬼鬼，你应该当个作家。
　　 鬼徒：我一直是坐家。没人一起坐家里的感觉，寂寞如雪啊！要不，我们来个约定？
　　 苏小秋：什么约定？
　　 鬼徒：你的文采还不错，正好我也闲着，要不，我们都往文字这个方向努力一下，看我们能有多少潜力可挖，谁更有收获谁就算赢，赢的那一方可以对另外一方提任何的要求。
　　 苏小秋：不涉及道德，不触及犯罪？
　　 鬼徒：当然。
　　 苏小秋：这约定听起来蛮有意思的，好，说好了。
　　 鬼徒：瞧好吧您哪！
　　
　　 从此以后，苏小秋的博客里再也没有鬼徒的足迹，她甚至还来不及知道鬼徒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当她和陈可提起这个约定的时候，陈可乐得大笑起来，他一边抚着额角一边说，苏小秋你今年多少岁了？人家不过是玩玩，逗你的，你还煞有其事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你那么天真的女孩儿啊，哎呦喂，你这傻妮子啊！
　　 苏小秋每次打开博客网页的时候，总会想起鬼徒。没有鬼徒在的日子，她更新的时候，也丧失了以前的那种强烈的倾诉感和期待感，她似乎有一点体会到什么叫“寂寞如雪”了，可是，她更想知道的是，鬼徒的约定，真的只是玩玩吗？
　　
　　 日子就在苏小秋的揣测和思量中缓缓流过。她决定了，不管鬼徒是怎么想的，她对文字的热爱是毋容置疑的。她开始有计划地写一点成篇的小说散文，从校刊开始，慢慢地尝试着往区报、省报、杂志上投，偶有发表，她都把样刊样报珍而重之地收集起来，放在一起。大学毕业了，苏小秋积攒的有她文章的杂志和报纸也放了半个纸箱，随她一起回了老家。工作之后的苏小秋也没有停下手中的笔，依然利用空余时间写着，十指纷飞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写下她眼里的生活，身边的故事。她觉得写作对她的意义已不仅仅是乐趣，而变成改不掉的习惯了。
　　 把一路行走的酸甜苦辣咸拉直或者拗弯，小心地揉进字里行间，是一种痛苦的幸福、快乐的惆怅，苏小秋在自己构建的文字世界里，心飘扬梦飘扬，且歌且行。有时候她也会想，那个神秘的鬼徒现在在哪里呢？还会不会记得和一个叫“苏小秋”的人有个约定？
　　
　　 苏小秋为了陈可，离开家乡的小城来到临海，找工作的时候频频碰壁，最后能够在杂志社应聘成功，得益于她那半纸箱的报刊杂志——她居然神使鬼差地把它们带上了南下的火车。
　　 后来，后来的后来，苏小秋回想起她和陈可的那段恋情时，发现鬼徒这一个虚拟的存在，明明和她没有任何牵连的他的存在，竟然在有意无意之间，横穿了她的整个恋爱过程。
　　 苏小秋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
　　 然而，不是所有的不可思议都会一直没有解释。当苏小秋理清所有的头绪之后，她玩起了失踪。
　　
　　 【六】
　　 履泽的脾气暴躁了很多，每天黑着脸上班黑着脸下班，见谁都是一副杀气腾腾诸事不爽的模样。自从苏小秋给他发了一条没有说明时限的请假短信之后，他就成了这个状态。
　　 所有人都看出来，他爱上了苏小秋。可他自己偏偏不承认，他说，他只是骂她骂得比较顺口。然后又急巴巴地问，你们谁有她的消息？没人能回答。苏小秋的手机一直关机，出租屋里也找不到她，整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当履泽再一次“顺道经过”苏小秋的办公桌，发现桌面文件下有一角烫金红底的纸张露出来，他抽出一看，脸上表情瞬间变了好几种，惊喜、愤怒、疼惜……他回到总编办公室，抓起车钥匙和外套，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助理小刘把他的反应全看在眼里，她到底没忍住好奇的心理，拿起那张让履泽总编情绪起伏的纸张仔细地看——
　　 那是一张落款为“陈可、洛琪”的结婚请柬，请的是苏小秋，日期是今天，地点是富豪酒店。
　　
　　 果然所有的婚宴都是一样的，每一个角落都是俗气的热闹，只不过陈可的这一场热闹显得更加铺张而已：富丽堂皇的富豪酒店铺着红地毯，璀璨的吊顶，还有墙上鎏金的红囍字……没人问履泽是谁，他也不关心是否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在富豪酒店的大堂和包厢里来来回回地转悠着、寻找着，直到婚宴进入尾声，他还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他失望地走出酒店，来到停车场，往外掏车钥匙的时候听到自己的车附近似乎有异响。偷车贼？他抄起倚在柱子旁的扫帚，放慢脚步，循声走去。
　　 一个空啤酒瓶咣当当滚到履泽脚下，他的脚步更轻了，同时也拿出手机做好报警的准备。然而，当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的时候，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放下了扫帚，心情彻底放松下来的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如此模样的她。
　　 苏小秋整个身子靠在履泽的车上，乌黑的秀发高高地挽了一个髻，鬓边压了一朵紫色的绢花，把脸盘衬得更加的柔美妩媚，娥眉淡扫，樱唇微点，剪裁得体的燕尾裙把她的美好身材恰到好处地勾勒了出来，高跟鞋歪歪扭扭地被扔到一边，脚边有好几个啤酒瓶，其中一个倒下的瓶子里还有一点残酒，滴滴答答的。
　　 她对着他笑。
　　
　　 【七】
　　 “苏小秋，看不出来，你的酒量还不错嘛！”履泽走近她，表扬的话语，却是责怪的口气。
　　 苏小秋抬起头，脸颊两抹动人的绯色，她笑得更甜了。
　　 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纯澈的眼，清秀的眉，和六年前他看到的她一模一样。履泽也笑了。
　　 两个人就这样笑着，笑里各有各的内容。在这笑容里，似乎有两颗种子在心田破土而出，然后开枝散叶，和对方藤蔓交缠，摇曳出风月无边。
　　
　　 六年前，履泽就知道了苏小秋，他是回母校办事的，在图书馆前面遇见了她，她翩若惊鸿的清新恬美深深吸引了他，但是那时候，她的身边已经有了陈可。履泽取名“鬼徒”，以博友的身份默默陪在她身边，了解她每天的动态，关注她每天的心情，而从来不去惊扰，他只要知道她开心，就已经很好。现在，兜兜转转的缘分把苏小秋重新带到他身边，陈可不懂得珍惜苏小秋，他懂，他告诉自己，以后要好好守护她，让她的笑容一直保持在脸上。
　　 苏小秋知道履泽就是鬼徒是在失恋后的第三天。那天她去总编室交材料，履泽不在，她准备给他写留言条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他的电脑显示屏上有一个网页，正是“水的遗址”——熟悉的网页，烂熟的句子，多年以后的今天，她终于知道了“鬼徒”是谁。她很诧异，然而比诧异更多的，是开心，真正的心花开。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小秋装得像没事人一样。她想好了，只要履泽不想说穿的话，她也会配合得很好。
　　 其实，苏小秋是敏感的，履泽看起来很凶，但是对她不露痕迹的关心和爱护，她能体会到，而履泽种种的好，她又怎么会不心动？她知道他心里有她，可是他是否知道，他早就住进了她的心里呢？
　　 或许，只有遇见对的人，纤细的感官触觉才会变得灵敏起来，陈可不是她的良人，所以即便在一起，也似乎有点什么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只是苏小秋当初宁愿选择不去深究而已。不同路的人，即便并肩，走着走着也会走散，而同路的人，即便没有交集过，走着走着，也会走到一起来。苏小秋内心是庆幸的，走过陈可的山穷水复，还有履泽等在柳暗花明处。
　　 衣着打扮走熟女路线，是以为树立新形象会好一点；参加陈可的婚宴，是以为自己还放不下；准备了几支啤酒，是以为自己需要买醉，结果却发现，她错了。和现在的妆容相比，她更喜欢以前素面朝天的清爽；她看到陈可和洛琪双双站在门口迎宾笑到脸部僵硬的时候，自己居然没有痛不欲生的感觉。
　　 原来，那些笃定的“以为”，都只是“自以为”。她终于可以坦坦荡荡对那段过往进行祭奠，从此萧郎是路人，不再有酸楚的记惦。
　　 她看到履泽开着车来到富豪酒店，停好之后步履匆匆直奔婚宴。她没有叫住他，而是满心欢喜地靠在他车上独个儿喝光所有的酒，不为浇愁，而是庆贺新生。
　　 “水的遗址——雨季会消失，水会退去，无论它给草泽带来了什么，让草泽有过如何的改变、丰满和水底的静谧之日；无论它在草泽中经历了什么，为草泽有过如何的迷恋、痴醉和旷日厮守。”苏小秋懂了，所以她笑了。
　　 履泽找到她后，她的笑容更灿烂了。
　　 “苏小秋，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在停车场喝酒很危险？”
　　 “履泽，你来得真慢。”
　　 “你醉了。”
　　 “我没醉。”
　　 “还嘴硬！我说苏小秋，你脑子秀逗了是不是？”
　　 “……履泽。”
　　 “干嘛？”
　　 “我以后不想穿高跟鞋，因为脚会很疼；我以后不想化妆，这些东西黏黏糊糊的贴在脸上，不舒服；还有，我不要穿这样的窄裙，好看是好看，但是真贵啊，最重要的是，走起路来很不方便……”
　　 “没问题啊，你开心就好，哎，慢着，和我说这些，你啥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我想回去了。”
　　 “你的转变太快让我有点不能适应了。苏小秋，你确定你没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