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平民百姓的亡灵来到了这里。紧接着，那撕心裂肺的哀哭，一直刺到了我的心里。
　　 在哀乐声中，我们迎接了二妻兄的遗骨。一个高洁的灵魂，在我们的真情护送下，走上了天堂。
　　 二妻兄刚咽气，撕人肺腑的哀哭声骤然而起。二十分钟后，我抑制着悲痛，流着眼泪，一个个劝慰着二妻兄的子孙和他的妻子以及我的老伴等人，叫他们停止哭泣。我知道，在我们的家乡，人死以后的后事是非常繁重的，必须节制哀痛和体力，才能坚持下去。
　　 果然，哀哭声还没有停，我就听到了门前“突突”的机器声。原来是一辆敞蓬机动三轮车来到了晒场上，上面装着移动帐篷、餐桌、餐具、凳子等等，是一个流动的饭店。这是农村新兴的一个第三产业，婚丧寿诞他们都可以一包到底。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饭店”，看到如此兴师动众的场面，作为至亲，我不知所措，有点紧张。
　　 就在我劝慰他们的那段时间，“饭店”的帐篷已经支撑了起来。很快，五张大圆桌已经就位。那边厨师开始做饭，这边就开始摆碗筷。听从我的劝告，哭声终于停止了。然而刚停未几，左邻右舍凭吊的人就来了，一个接着一个。二妻兄生前人缘极好，来的人自然就很多。他的儿女和老妻，不得不一个个地陪着磕头和啼哭。亏得有了这个产业，否则，不要把家人和亲友们忙死啊。想到这里，我不能不佩服我的父老乡亲们的创业精神和聪明才智。家里死了人本来就很伤心，还要忙着做饭给人家吃，这会是个什么样的痛苦？在以往，一个老人走了未多久，往往老伴跟着又走了。除了极度伤心悲痛以外，这里外的忙碌，就是雪上加霜，焉能不死？
　　 除了主家另有要求，一般的菜谱是固定的。这些菜的原料，他们平时早就准备好了，跟随那些设备一道带来。主家只需提供一个煤气包，再有一个至二个亲友帮忙端菜。其他一切，全由他们包到底。如此，主家就轻松得多了，可以放声啼哭，一泄心中难忍的悲痛；可以从容地接待来凭吊的亲友，不必在悲痛的同时还要舍命地奔忙。当然，还要有一个至亲好友安排主桌和次桌，每一桌还要安排主席次席，按规矩，这也是不能乱的。这些，饭店的人是不管的，也是无暇管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那菜的品种和多寡，也可以由主家定的，就看主家的经济实力了。菜的质量和味道都还不错。当然，所有的菜，都是属于淮扬菜系。正规的宴席分两种，没有冷菜的是250元/桌，有冷菜的是350元/桌（死者下葬那天才有）。对于我们这些至亲，只吃个便饭，钱就更少一些。这样的价格，比县城里动辙上千元一桌要便宜得多了。但是在农村，已经算是高档的了。他们所赚不多，但是他们自己有了生计，生活因此应该还不错；同时又大大减轻了那些悲痛的人们的负担，于国于民都有利，实在是做了大好事。
　　 第二天，一个乐队来到了帐篷里。这也是一个新兴的第三产业，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是没有的。他们也是婚丧寿诞全包的，乐曲当然各不相同。乐器很简单：一套带电脑的音响，一台雅马哈电子琴，一个唢呐，一个小号，一个小鼓。人员也只有四个，两男两女。其中一个女的对着话筒唱《孟姜女哭长城》，从一月唱到十二月；还唱淮剧中的一些悲调。一个男的弹着电子琴为她伴奏。这当然不算什么高水平的演出，他们更称不上什么“家”，但绝不是低俗的表演。在我和他们的攀谈中，得知他们都已经是40岁开外的人了。我猜测他们很可能就是原来县淮剧团的成员。
　　 流行歌曲、摇滚音乐、迪斯科充斥了歌厅、街头，肥皂剧霸占了银屏；甚至裸体舞也明着暗着表演而屡禁不止。传统的戏剧没人看了，我们民族的瑰宝被丢弃了。淮剧同样没能逃出这个命运，艺人们不得不另谋出路。婚丧寿诞就是他们的机会，那些地方就是他们卖艺的场所。歌声停了，唢呐和小号又开始吹奏悲情的调子，还伴着轻轻的鼓点，震撼着人心，护送亡灵上路。实在累了，就在U盘里放出几首哀歌哀乐，自己休息一下。两次为亡灵“送饭”，去殡仪馆，最后的出殡，等等，他们都要一路跟着吹奏和敲鼓。当死者的至亲停止啼哭的时候，他们又唱着和说着自己编的一套哭丧歌和嚷词，催人泪下。一天下来，总共也只能有几百元的收入（农民兄弟穷啊，出不起更多的钱）。本来他们都是堂堂正正的受人们尊重的演员，现在变成了像旧社会街头的流浪艺人。这是他们的不幸，更是我们民族的悲哀。
　　 二妻兄入土以后，这个乐队就走了。
　　 我们决定再为他放一台焰口，也就是请和尚念经。这是一个古老的祭祀行为，我对此是记忆犹新的。我是个无神论者，我是不相信鬼魂之说的。依我以前的特性，我是坚决反对这些做法的，认为这是迷信。后来我进行了反思和认真地分析，认为这是古人对人死后的一种幻想，是科学不发达的表现；也是寄托对死者的哀思。再后来就变成了一种文化现象，发展到现代，蜕变为一种产业，成为一种特殊的文艺演出了。如今的和尚也都是假的，菩萨和道具也比我童年时代少得多。倒是乐器多了一个电子琴和二胡，还有一台音响。和尚除了念经，还唱淮剧的悲调。和传统的焰口比较，差的很远了。也许，这也算是对这种文化的发扬吧。演出以前，我和坐中的年纪大一点的“和尚”交谈，他说，放焰口就是超度亡灵，不使他下地狱，顺利地到西天的极乐世界。“焰”者，火焰也，引导亡灵。那供奉的菩萨是地藏王，就是唐僧。我说不对呀，地藏王不是唐僧啊。他说，你看他不像唐僧吗？做这种祭祀为什么要供奉地藏王菩萨呢？他说放焰口就是供地藏王，却说不出道理来。可见，他们是地道的假和尚，佛教知识还不如我多。原来，佛教中的地藏王，专门超度地狱里的亡灵，使他们能前往西方极乐净土。这个修行的和尚，做出了“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决定。这样无私的菩萨，自然就成了佛教徒的偶像，成为超度亡灵的首选菩萨。至于唐僧，纯属误会，只是形象相同而已，根本是两个人。这个误会是怎么发生的，我没有考证，不得而知。
　　 放这样一台焰口，十一个“和尚”共要550元，每人一包烟，供一顿饭。说实在的，不算多。演出两个多小时，还不如一个歌星出场费的千分之一，不抵官僚们和富豪们餐桌上一个中等的菜钱。我们二人出资300元（占去我工资的不到五分之一），我认为花这样的钱是值的。一是借此寄托我们对二妻兄的哀思；二来也是对这些农民兄弟——那十几个“和尚”的支持。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活着的人要吃饭，我有固定工资，拿点出来，参加再分配，我于心可安。
　　 我的儿女们要上班，焰口演出没有结束，我们一家带着哀伤悲切的泪水就匆匆告别了众亲友，踏上回归之路。
　　 2010年12月26于阜宁，2010年11月写于南京
　　 2013年6月改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