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入窍(小说)
结果是一样的,不就是和我睡觉吗?你勾引我也好,我送上门也好,对你,一样。
狗娃说,以后吧,过几日,现在真有点受不了。再说你身子不好……没滋没味的。
春香说就现在,身子不舒服不要紧,我心里舒服就成。说着,她慢慢解开裤带。狗娃怔了怔,吹灭灯。春香说点上。狗娃就摸火柴。春香说点上灯,不点,你和黑鬼没啥两样。狗娃点上灯,见春香望他,不像望一个男人。狗娃叹口气,脱去衣服。
10
“吉守人窍了!”
四天后,狗娃进村时从傻爷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傻爷瞪着眼睛望他,等待他的反应。山坡上有几只瘦绵羊,青草长得有气无力,羊叫声也有气无力。
人窍了?人窍了。狗娃语气很淡,傻爷有些失望。几时?你进城的第二天。
吉守?吉守。
春香?春香。
傻爷的白眼珠对准狗娃,鞭梢在风中晃来晃去,一下下吻狗娃的脸。狗娃却似呆了。
嘿!那征候,邪乎?傻爷夸张地吸吸溜溜。焦光晌午……正是焦光晌午,鬼出的时辰。傻爷的大胡子抖出恐怖。春香去天涝坝挑水,一个天旋风卷倒了她。
旋风?旋风。
那旋风有一白杨树高,呼呼呼的,卷着树叶,卷着纸张,卷着尘土,跟在春香后面,像条殷勤的狗。春香走,旋风走;春香歇,旋风停。旋风——旋风——娃儿们喊。春香似没听见,既不加速,也不回首,像在梦游。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的腿。听到喊声,旋风离春香远了些,摇摇晃晃跳起了舞。娃儿又喊。后来呢?后来,娃儿们就拿帽子扣旋风,想扣下鬼的麻钱儿。傻爷说,那可是宝物,放到米柜里添米,放到面柜里添面,可帽子却被卷到树梢上。再后来呢?再后来,娃儿们一哄而散,其中一个头疼了三天,他妈烧了九十九张纸才好。可春香却给旋风卷倒了,在她进庄门时,旋风追上了她。
傻爷打个冷颤,膀子一抖,牙缝吸溜几声,说,春香倒地前,一个娃儿听到有男人在喊春香,嗓门哑哑地像瘟鸡叫鸣。傻爷说,吉守虽不是哑嗓子,可人一成鬼,发音便有气无力似在哈气,所以鬼叫声没有回音。
吉守是夜里人窍的。此前,春香只是迷瞪,神不守舍,望人也恍恍惚惚,不似平常。吃起东西来却快得出奇,像电影上的快镜头,一个馒头三下五除二就不见了。吃完东西仍是迷瞪,说是想睡,眼一闭,吉守就入窍了。
先是听见老道院里响起了飞沙走石声,忽啦啦一阵紧似一阵。油灯忽然暗了,火苗黄豆般大,也黄豆般亮。灯光成了淡淡的黄影,朦胧中透点鬼气。大话成了黄胶泥塑的,春香妈也是,都大张着口,大瞪着眼望老道。老道变了脸色,跳下炕,左手掐个卯山诀,突突突吐了三口唾沫,傻爷说他脑中有面钹响了一下,先是头皮发麻,后是身子发麻,便觉得灯光倏地暗了。墙上黑影水似漫淹,显出了龇牙咧嘴的吉守脸。低下头,炕上躺的似已不是春香,仿佛是诈尸出门后砰然倒地的吉守。
真是吉守?狗娃睁大眼。
真是吉守。傻爷也睁大眼,手中的鞭子一抡,偷吃青苗的羊身上爹起一团毛。青天白日之下,有个旋风在山峦间旋,旋起土往人身上粘糊。原来想吓狗娃的傻爷倒被自己的叙述惊得寒气嗖嗖。呸呸呸,真是吉守,真是吉守,而且是满屋子的吉守。大话成了吉守。女人成了吉守。老道也成了吉守。而且,傻爷也成了吉守——在春香妈眼里。
先听得堂屋门上有哇哇的敲门声,接着是一声巨响,像是大梁给重物压折。随后,房门突开,风沙人屋,春香妈便骇成一堆软泥。傻爷说,怪就是怪,桌上的罐头竟咕噜噜转了起来,像是给人用手旋了一下。油灯也晃来晃去,摇成个忸怩作态的女人,好一阵,才呼地熄了。
春香——春香——一个嘶哑的声音幽幽地叫,拖着哭音。
后来呢?狗娃问。
后来,春香就成了吉守,哭一阵,骂一阵,哭春香命苦,哭自己命苦,怨大话心狠,恨老道心黑。还说春香永远是他的。老道叫我们扭住“吉守”灌符水,却给“吉守”抡了个东倒西歪哎哟呻唤。傻爷说,怪就是怪,吉守一个瘦猴儿,活着也无几斤力气,为啥死后便力大无穷?四个人在他手下像货郎鼓。狗娃说,想是合了两个人的力气。傻爷说两个人也没那么大力气。春香一个弱女子,风都能吹跑,能有几两力气?怪就是怪。
再后来呢?再后来,老道用了符水麻鞭桃条雷碗,使尽了招数,可吉守就是不离体,不是哭,就是骂,骂天骂地骂老道。看来医不自治,老道也没治了。
没治了?
没治了。
11
次日,老道见了狗娃,啥话也没说,只遣他去买些降鬼用物。狗娃发现老道数日间苍老了许多,胡须暴长了一截,脸庞却瘦了一圈,眼里溢着疲惫之气,神态举止透出慵懒。见狗娃望他,他强打精神睁了睁眼,努出些精光。狗娃转过身子,笑了笑。
狗娃遵嘱买了五色纸和香、炮、茶、果等物进门时,老道、傻爷已设好了法坛。法坛设在上房。桌上供两个黄色的牌位,一为“丰都大力鬼王之位”;一为“东极太乙救苦天尊之位”。牌位前供十五个馒头及羊肉鸡血酒等物。傻爷从狗娃手中接过苹果,选五个光鲜的献到神位前,又吩咐狗娃去扎一个草人替身。
狗娃扎好草人时,天快黑了。村里人大多忙完了农活,吃过了晚饭,开始三三两两往老道家凑,兴冲冲程度不逊于看大戏。不多时,屋里院里便挤满了人,大多翘足引颈望堂屋。其间也有交首叽咕者,有气无声,因为停电,屋里仍用灯笼照明,灯笼黄乎乎像团亮晕。汉钟离挺个猪肚拿个芭蕉扇在灯笼上笑,鸽粪眼望着身旁的大话,大话蹲在炕沿上吧嗒烟锅子,像条大狗。春香妈望望女儿,再望望老道,望老道时不像看女婿,倒像癌症病人望吹牛的医生,嘴角随着老道口中喷出的烟不自觉地抽动。
春香眼闭着,头发却多情地蓬松开来,给惨白的脸添几分暧昧的情致。炕沿上有一个碗,碗中坟堆似盛着干拌面条。面条早坨成了团,卷起一层褐黄的干皮。狗娃觉得嗓子里也横着晒干的面条。他干咽了一口唾沫,咳了咳,仿佛听到了一声不易觉察的叹息。
老道脸上却带着笑,全没了素日的威严。那笑似乎在向村里人表明他完全有把握降伏厉鬼吉守。笑使老道在人们眼里成了猫,而厉鬼吉守似成了猫爪下一擒一纵的老鼠。这使不少人有些失落,孕育了几日的幸灾乐祸感被老道笑了个一干二净。虽说老道没惹过他们,可他有钱呀!而且,那钱来得太轻松,只念念经,吹吹唢呐。而他们,黄天背个老日头,却只混个肚儿圆。不公平,太不公平,该着这孙蛋出一次洋相。
老道开始作法时,已近亥时。天上白孤孤的月儿成了一晕灰斑。院里人越来越稠,上房里却只有老道、傻爷、狗娃几个男人。因为法坛乃清静之地,恐身上来红的女人冲撞请来的神灵,又不能诸个调查探其究竟,干脆无论红黑,一概拒之门外。
门窗大开着,院里人尽可以放肆地看个便宜,只是委屈了后面的人,脖子伸得久了,便酸;足跟抬得久了,就困。酸也罢,困也罢,还是伸,还是抬。除了几个光棍别有所图在女人们身上死皮赖脸磨蹭外,大部分成了捕食高处飞蝇的鹅。
老道穿着大红法袍,胸前有个太极图,黑白阴阳鱼在灯光下醒目出几分道气,阴阳鱼旁的黑道长长短短,添了几许神秘。老道拿腔做态,双肩微耸,两腋微张,道袍刹那间庄严了许多,加上那两个黄得耀目的牌位,人们觉得,鬼道虽没开战,胜负似已分晓。
老道取过一袋香,数了数,抽去大半,站在神位前,举香静立一阵,就灯上点燃,朗声念道:“清香十三招四方,清香云里放毫光,上请玉皇张大帝,下请忠义关大王。”狗娃想,牌位上供的是大力鬼王和救苦天尊,为啥请的又是玉帝和关圣?疑惑不解,偷问傻爷。傻爷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上香已毕,老道又拿了三张黄纸,逐一焚化,快燃尽时,弹抛起,纸灰便飘悠悠曳火直上屋顶,同时老道念道:“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念来真龙神,日月在吾手。黑虎玄坛将来到,二十八宿下天宫。若有一位不到者,罚在丰都守大门。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勒。”
院里很静,老道中气十足且正气凛然。厉鬼吉守带来的坟地般的幽森被老道的诵咒声驱到了阴山背后。院里充满着庄严的道气。在场每个人毛孔都似与咒语共振。连十分理智地冷眼旁观的狗娃也被罩在了岸然肃穆的氛围之中,只是他死活不明白,为啥老道请了半天,却始终没提牌位上那两位尊神的神讳。
焚完三张裱纸,老道又将羊肉祭祀抛撒到神桌之下,奠血酒三杯,焚纸钱数张,而后左手掐雷印,右手捏剑诀,口中唱“南斗六郎随吾身,北斗七星随吾身”,“抓住大鬼活剥皮,抓住小鬼抽筋筋”。边唱边迈动越来越涩的步子,东拐西拐,左转右转,像用脚摸石头过河。
请神之后,老道似已脱胎换骨,面溢红气,目射精光,耸双肩,撑两肋,身子庞大了许多,宽袍大袖越加张阔庄严。然后他像打虎上山的杨子荣那样作相一阵,大喝一声,桃条一挥,法袍一旋,人已出了堂屋,裹带着腾腾杀气。傻爷、大话诚惶诚恐,尾随其后,一个端炉砂,一人捧豆碗。
春香妈坐在女儿侧旁,手摇扇子目垂泪,见老道一行进来,张张皇皇,手足无措,身子东挪西挪,却总是碍手碍脚。大话吼道滚开。女人便滚到炕角里。
春香眼睛虽睁着,,却不望人只望屋顶,鼻洼有泪迹,嘴角倒挂丝笑。狗娃顺春香目光上望,见屋顶油黑依旧,并无异样。再细瞧,发现压泥板间插一逼邪的桃条。低头望春香,春香仍在似笑非笑看屋顶,似乎啥都望了,又似乎啥都没望。
老道猛咳一声,炸雷似的。狗娃悚然一惊。老道扬起手中桃条,随着老道的咒声,傻爷遵嘱抓炉砂往春香身上打,边打边咕哝:“大石方,抬大斗;小石方,抬小斗。两个泰山一般重,看你守法不守法。想走不得走,压你七七四十九……”
屋里尘灰弥漫,诵咒声,砂落声,桃条曳风声,此起彼落,搅成一团。春香眼紧闭,牙紧咬,身上净是大大小小的炉砂,原本惨白的脸上也敷粉似落满了灰粒。透过灰雾,狗娃看到春香那随桃条起落而隐隐耸动的眉头……
捣鼓一阵,炉砂用尽了,桃条也不飞了。老道抖抖法袍,叫大话取过清水朱砂,想进行下一项,却见春香伸了个懒腰,再打个哈欠咬咬牙,又发出一阵疹怪怪的笑。笑声先是游丝般袅袅升空,升到一个极点便顿然跌落,跌落之后便不再像游丝,倒像圆石在瓷缸里滚。屋里屋外人便感到牙碜得难受。笑声中,春香起身端坐,披头散发,目光发直,伴笑声扫视屋里人。被视线所及者便感到脖颈发紧。当那双黑少白多的眼珠转向老道时,定了格,笑声也息了。屋里很静,院里也很静,人们的呼吸也似给春香那微张的口吸走了。
“我又来了。”
春香此时已没了素日的清秀文静,头发早乱了,衣衫却齐整,瘦伶伶的身子骨里仿佛注满了蛮横的力,似在鼓荡着衣衫。那神态,很容易让人想到春香出嫁后骂天骂地的吉守。她口中发出的声音带了点无赖气,活脱脱似出自吉守的口。在场人大多感到脊背凉飕飕的,屋里顿时弥漫着一种坟地的气息。
老道微笑着看“吉守”,宽宏大量的味儿很明显,渐渐冲淡了屋里的阴森气。
“你以为我不来了吗?哈哈,我又来了,春香是我的,不是你的。”“吉守”嘴角挂丝笑,“你以为弄死我,就万事大吉了?你不是说防贼下镇吗?你不是那天去发丧吗?你说,防贼?丢了啥?发丧?死了谁?说呀,打开窗子说亮话呀。”
屋里人莫名其妙地望老道。老道仍在微笑,脸上的肉却嘣嘣跳。半晌,说:“吉守,你活着倒还精灵,死了咋成糊涂鬼了?想是吃了阴间的迷魂汤吧。你说啥?我不懂。”
“啥?”“吉守”笑道:“糊涂?你说我糊涂?你不是常说人通七窍鬼通百窍吗?活着我是个糊涂人,死了倒成个精灵鬼。我咋死的?你不懂?你咋下的镇?你不知道我和春香好?镇是下了防贼的,为啥墙后头放了个尖石头?为啥?你去发丧怎半夜回来?敲门前你在墙后头捣鼓了半天,干了些啥?说呀。”
老道不再微笑,眯缝着眼睛望一阵“吉守”,鼻孔里哼一声,说:“你胡说啥我不懂,但你太小瞧我了,是不?你以为我对你无奈?你以为我白吃几十年干馒头?你别狍坐轿子不识抬举!我大的本事没有,降伏一两个毛鬼还问题不大。也就乡里乡亲的,不为难你,好说好走。是神入庙,是鬼人墓,别太不识相。”
“吉守”道:“识相也罢,抬举也罢,我先不管,我只是问你,你下镇真是为了防贼?我可知道,弄死我的可不是啥镇,而是你抱在墙后头的那块石头。我还知道,那是个圈套。你假仁假义骗得了俗人,可骗不了我。别以为给了人家一百元钱,就万事大吉了。你是个啥人,你自己知道。”说着笑了几声,倒像哭。
人们似乎听出了一点名堂,屋里屋外便有了叽咕声,且越来越大。傻爷古怪地望着老道。狗娃不动声色,望望“吉守”,望望老道,再望望村里人。在吉守死后,他不止一次地说过吉守死得如何不明不白的话,得到了不止一次的耻笑和讽刺。但现在,相同内容的话一经“吉守”说出,反应便如此不同。他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