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官绝技
但是一会儿,他便由激动变得心灰意冷了。昏黄的电灯光照在他那瘪葫芦似的脸上,那上面的皱纹增加了不少。才四十来岁,看上去也有五十岁的样子。权力的欲望,像一个美女蛇一样折磨着他,让他向往,也让他失望,让他痛苦。
这时,王多智来了。见陈思权那副沮丧的面容,他笑了笑。那种笑,在陈思权的感觉中是一种嘲弄。但是此时,除了王多智,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他出点主意的,因此王多智的笑又让他感到有几分亲切。
他让王多智坐在沙发上,自己另找一把马扎儿坐下。王多智也不推辞,端端正正地坐下,接过陈思权递过来的一支劣等香烟点火抽起来。
他问陈思权情况如何了。陈思权唉声叹气地做了回答。
“一计不成,再来一计。办这种事,有百分之几的成功率就不错了。现今的干部,不是刚开放那几年。那时候他们还没有那么大的胃口,送两瓶白干,一条普通烟也能办成事;性解放还没有那么厉害,他们只有一个老婆,要是有你老婆这样的女人送上门去,他们也像蚊子见了血一样觉得很香。所以我给你出这点子也就是让你试试,不行再想办法。”王多智说,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到白色的墙壁上,形成了一幅滑稽的剪影。他一会儿向陈思权伸出尖尖的嘴巴,尖尖的后脑勺就低了下去,一会儿后脑勺抬起来,他的下巴便垂了下去。
处在困境中的人最容易听别人的话了,陈思权问王多智还有什么法子,他渴望的目光让王增加了兴致。
王多智告诉他,刚才在外面听到一个消息:局长的母亲死了,明天举行葬礼。
“我也听说了,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多智站了起来,走到陈思权跟前,弯下腰去,把嘴靠近王多智的耳朵,又用手捂住,嘀咕了半天。然后松开手,站直身子,哈哈地笑了一会儿。
陈思权也随着笑了起来,那张瘪葫芦似的脸也好看多了。
“就这样,你听我的,这次保你成功!”王多智满有把握地说。
陈思权点点头,将王多智送走了。
这一夜陈思权辗转反侧地考虑这下一个行动将怎样获得成功。妻子问他为什么睡不着觉,他说没什么。妻子以为他要办事,便往他身上使劲靠了靠,不料他却没有任何表示。这叫那愣女人很是失望,以为他有外遇了。无奈他不得不向妻子说了实话:他正在考虑如何参加局长母亲的葬礼。
第二天天刚亮,陈思权就起来了。由于一夜没合眼,他的眼皮有点肿,眼里充满血丝。但是这样子正好适合他参加葬礼,因为在哭死人的时候,需要有一幅沮丧的样子。
为了进行这一节目,他让老婆给他做了八个荷包蛋,把肚子塞得满满的,因为这样才有劲头儿哭丧。
他出了门,但见局里的几辆小车出出进进,好多头面人物到市里买了价格最贵的折叠式的花圈放在小轿车的行李箱里,然后回来集合,接着就像去参加一个盛大典礼时的,浩浩荡荡地开出大门去。
可是这么多人里面,没有一个注意到陈思权的。
陈思权站在X局大门口望着远去的小车,急得要哭出来。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有人在他的背上拍了一巴掌。他回头一看,是王多智。
“你怎么还不去?”王多智问道。
“人家都走了,没人让及我。”陈思权懊恼地说,瘪葫芦似的脸变成了一个小苦瓜。
“那你就没有办法了?走,我们租车去,我也去。”王多智说。接着掏出诺基亚的手机,叫来一辆小轿车。他把陈思权推进去,然后自己坐到驾驶室副座上。他们也到街市葬品门头上买了一个折叠式的普通花圈。打听到局长的老家在县城以东,是距县城三十华里的小庙村,便让司机加大油门向东飞速开去。
进了小庙村,但见东西的中心大街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花圈,大都很大方。汽车以较慢的速度行走着,几分钟后拐进路南一个较为宽阔的地方,那里停了几十辆豪华的小汽车。再往南是一道大胡同。胡同口上站满了人,大都戴着孝帽子,也有的披着白大褂子,当然也有只在袖子上挂一个黑底白字的“孝”牌的。女子则顶着一块宽而长的白布。按一般风俗,第一种人应是死者普通的近门和亲戚,第二种是死者的子女,第三种人也许是关系较远或者是不愿意让孝布影响了自己的仪容的一些人。
但是,这一场丧事却非同一般,有一些戴孝帽子的人并不是死者的亲属,而是局长的部下。特别是那些受了局长的恩宠,得到提拔重用的年轻人,他们正好比局长小一些,在这里扮演成局长的弟弟们也不为过。一些女子,像张明婕,也就像死者的儿媳似的,头上披一条宽大的白布,一直耷拉到屁股上。
陈思权战战兢兢地下了车,在王多智的指导下,穿过那群人,进了胡同。胡同的右侧一个大门,门口上方挂着白幡。门口一张桌子。两人收钱,一人记账。陈思权小声对王多智说:“我还没有带钱呢。”王多智说他给借上,接着从上衣袋里掏出100块钱现金递递给他。陈又小声说:“太少了吧?”王说:“今天的文章不在钱。”于是陈思权将钱交给收礼的,他弯着腰,亲眼看着记账员在黄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钱数,这才放下心来。
他们进了院子,先在堂屋门前磕了一个头,然后披开竹帘,侧身进了堂屋。
堂屋里陈放着死者的豪华而庄严的棺材,棺材大头的下方点燃着几株香,香烟袅袅地上升着。棺材右边的地上铺了些软麦秸,局长和弟弟妹妹们都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是痛苦而沉重的。
陈思权一眼看到了局长,便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只见王多智在后面偷偷地将他的屁股狠狠地拧了拧,又用膝盖将他的腿弯顶了一下,陈思权便会意地扑通跪下,哇哇地大哭起来,哭声塞满了屋子。
“老人家,你为什么去得这么早呀!你这一去,可真叫我们摧肝断肠呀!”陈思权哭道。
虽然他哭的声音不好听,但是却惊动了死者的亲属们。其中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急忙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劝说道:“人已经死了,又那么大年纪了,不可过于伤心,看哭坏了身子。”但是这样却无济于事,陈思权越发哭得厉害,满脸纵横着鼻涕泪水,那种伤心悲哀的样子,真叫人心里发酸。直到局长亲自动员,陈思权这才由号哭改为啜泣。
拉棺开始了。送葬的队伍集中在那块停车的闲地方。人们按照葬仪的主持者——一位体面的瘦老头儿——的指挥,根据与死者关系的密切程度,找到自己的位置。大约距离棺材最近的是死者的子女,往后是死者近门的侄子侄女,再往后可能是死者的娘家兄弟侄子等等,跟在最后面的是关系更远一些的亲人。局长是个孝子,在这种场合,他已经放下了局长的架子,披麻戴孝,跟自己的姊妹们一起紧跟在棺材后面。棺材是用苏联进口落叶松做的,大约有2000斤,由一辆吊车吊着在前面走。几个请来当“举重”的老人只能象征性地履行他们的职务了,他们走在前面指挥着吊车,掌握行走速度的快慢。
在停车场上排列位次的时候,王多智紧跟在陈思权身后,用一只手捏住他的后衣边,以便随时控制和指挥他的行动。陈思权睁大了两只眼睛,在送葬的队伍中寻寻觅觅,意在找一个最能表现自己的位置。王多智见他拿不定主意,便靠近他的耳朵小声说:“到局长身边去。赶快!使劲哭,要是哭不出来,就想想你当不上官的委屈。”
这种安排正合陈思权的心意。他像小老鼠一样,从人缝里钻过去,在靠近局长一米左右的地方跪下了。
这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哀怨低回的哀乐声,葬礼主持人指挥着大家一起匍匐在棺材后面。于是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声。死者的子女当然哭得最厉害,一片孝心的局长尤甚。他们呼天抢地,死去活来。还有一个声音很尖,那是局长的妹妹。另外哭得厉害的就是张明婕,不过她并不失态,只是用纤手掩着红唇,发出音乐一般动听的哭音。各种有特色的哭声和姿态都吸引了旁边的观众。
对此,陈思权用眼看着,用耳朵听着,自己却忘记了哭。
见他那副憨样子,王多智暗中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脚面子。他疼得钻心,接着发出了刺耳的哭声,就像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发出的嚎叫。“哎呀,我的妈妈呀。”他哭道,“你不该走呀!”他举起双手,朝天上望了一眼,好像要招回死者的灵魂似的,他的眼泪就像小河一样流下来。
他的声音和举动吸引了好多观众。
在葬礼主持人的指挥下,吊车吊起棺材缓缓前行,送葬的人也跟着徐徐地往前走。走了一段路程,葬礼主持人又下达了停止的命令,人们在他的指挥下连连叩头。如是者三。行至街头,送葬的人便停止不前了。而吊车和举重者,还有一些帮忙埋葬的小伙子,仍在继续往墓地走去。
也就是在这时,死者的子女们哭得最厉害,但也就是在这时,他们的声音开始变小。眼见悲哀的气氛渐渐淡化,陈思权觉得自己表演得很不充分,便左右观望,希望得到王多智的指导。当他看到王多智那双愤怒的眼睛之后,便爆发出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接着躺倒在地,昏厥过去。
人们一下子围拢过来,痛苦化为惊慌失措。幸亏局长的保健医生跟着。这年轻的女大夫背着药箱急忙挤了过来,蹲下,将听诊器的胸件触在病人的胸膛上。听了一会儿,她说:“没什么,可能悲伤过度,心脏受了点影响。我给他打一个小针就好了。”于是医生给他打了急救针。
这当儿,局长也蹲在陈思权的身边,他开始也有点惊慌,待听到女大夫说不要紧之后,心里立刻轻松了许多。而当陈思权渐渐苏醒过来,他便将目光在陈思权那张瘪葫芦似的脸上扫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轻声骂道:“真是一个谬种,谁叫你来的呢?”然后他抬头看看大家,又说:“好端端的事情,给我搅上这个样子!”
局长的话,一一被站在一旁的王多智听到了。他心里想:“没想到事情弄巧成拙了。我叫他装得痛苦一点,这家伙一点数没有,竟装过了头!这一次,他可是白白地出丑一场,还要成为大家的笑柄了!真是竖子不足为谋啊!”他招呼出租司机将车开过来,然后将陈思权扶上车,自己也上了车,在众人的注目中,一溜烟跑了。
不用说,一路上,王多智少不了责备陈思权。
陈思权本来是在演戏,戏演完了,现在冷静地回忆一下,想想自己那丑态百出的样子,便感到很羞愧。如果这一次局长能看他的面子,给他一个副科长做做,他也算不舍本。可要是什么也弄不到,那亏就吃大了。
“老王,你看还有希望吗?我连嗓子都哭哑了呀!”他不由得又弄出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不过这可不是演戏。
“等着吧,你会高升的!”王多智没好气地说。
“唉,完了!完了!完了呀!天生不是做官的命呀!”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哭丧时发出的那种悲声。
他到底还有希望没有,这从局长当时的态度上就看出来了:不可能,因为他搅乱了人家的葬礼!作为一个大权在握的人,不起诉陈思权就是好肚量了,还指望他会讲什么良心来提拔这样一位可怜虫吗?
然而其结果完全违背常规,局长母亲的丧事结束还不到半个月,局长就找陈思权谈话了。
陈思权有点害怕,以为局长要训斥他。不料局长却将一纸公布令递给了陈思权。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
经研究,任命陈思权为X局M科科长。此文件自公布之日起执行。
某年月日(章)
局长的表情是平静的,也没有多说话。
陈思权的两只手颤抖起来。好一会儿,他才想起应该对局长表示感谢,便双膝前曲,准备跪下。局长敏捷地扶住了他,说:“你已经表示过你的忠心了,不要再多此一举。”
陈思权激动得呜呜地哭了,四十多岁的人,在比他年轻好几岁的局长面前,竟然像个小孩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