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我不在你的兰若寺(小说)
他的父母离异,她是母亲至交姐妹的女儿,母亲几年前被查出得了不治之症,身体的情况是一天不如一天,之所以苦苦撑着捱了这么些光景,是因为有个未了的心愿,那就是看到儿子和至交的女儿结婚。这些事情,是母亲在他病床前告诉他的。
苏小青把那几个洋葱都剥完了,才掏出纸巾擦眼睛。
她说,韩落尘,我以前看不懂的东西,现在都看明白了。
她说,韩落尘,我有好久好久没有和谁说起他了,每次想起他,就觉得心里难受,心脏一抽一抽的。
她说,韩落尘,我不怪他。记得我们一起看电影《倩女幽魂》的时候,他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兰若寺,你若是聂小倩,我便是宁采臣,我们谁少了谁都不完整。韩落尘,现在,没有他在我身边,我是不完整的小青,也是不完整的小倩。
趴在藤椅上的小白狗听到“小倩”两个字,条件反射般的支棱起耳朵,直起身子朝苏小青叫唤了两声,见主人没有别的指示,便又懒洋洋地趴了下去。
【五】
看着满满的一桌菜,苏小青问,韩落尘,有酒吗?
喝了红酒的苏小青话明显多了起来。
她大三那年,他忽然给她发来短信,说要来看她。她难以置信,把短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百遍,才相信这是真的。她狂喜,然而比狂喜更多的,是忐忑,是不安。
他,终于,还是来了。校园人工湖畔杨柳依依,草色青青,一派春意盎然。美景当前,他望定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小青,我爱过你,可……别说了。她制止他继续往下说,浑身的力气忽然被一下子全抽走似的,扶着白石栏杆才能勉强站稳。她了解他,知道他要说什么。她对着他笑,笑得苦涩而绝望。如果他一直这样不对她说什么话,恰恰证明他对她放不下,只要他没有放下,她就还有机会和他在一起。现在,她不好的预感被他亲自证实,她懂得了什么叫做残酷。望着鸟语花香的满园春色,苏小青忽然觉得好滑稽,这季节怎么也会弄错呢,明明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怎么会有莺歌燕舞蝶双飞呢?
她对他说,嗯,我知道了。他说,小青,如果遇见好的,要珍惜,一定要幸福。她笑了,说好的,现在有几个人在追我,条件还不错,我正在考虑呢!他看着她,小青,你的学费,我会继续打进卡里,这笔钱和我家里没关系,是我自己挣的。我希望你努力,将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她没心没肺地笑,行啊,这些钱算我借你的,等我毕业挣钱了,一定还你。
苏小青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举起碰了碰韩落尘的,喝啊,来,陪我喝一杯。
韩落尘说,别喝了,会醉的。他皱着眉头看她,这个女孩,居然让他觉得隐隐有些难过。
苏小青没有继续坚持,她放下酒杯,沉默。
韩落尘问,他在这个城市对吗?苏小青点点头。
韩落尘又问,你是来找他的?苏小青又点点头。
韩落尘再问,那你找到了吗?苏小青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忽然感到巨大的悲伤从苏小青身上蔓延开来,让他也感伤起来——我也不完整,可是,我又该去哪里找我遗落的那部分记忆呢?
他站起身,手轻轻抚过她的发,别难过,会好的。她抬起头,乖乖地说,好。眼睛里的雾越来越大,然后两颗晶莹从眼眶滑下,滚落腮边。以前她想爸爸妈妈想到哭的时候,外婆总说,这是命,哭有什么用,不许哭。于是,不管经受多少困难挫折,她都选择不哭,她告诉自己,流泪是懦弱的表现。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对自己解释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在韩落尘面前哭。
他温柔地用指背为她拭去眼泪,她便含着泪花笑。她说,他很爱画画,经常为画题上一首诗,或者一段话,可是除了兰若寺,他还没来得及为她画上一幅肖像。
韩落尘笑着说,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为你画画?或许,他早就偷偷画了你呢!
苏小青忽然高兴起来,真的吗,你真的确定他会为我画画?
韩落尘点点头,会的,如果换成是我,我会那么做,画我喜欢的女孩。偷偷地。
苏小青的眼泪再一次落下,可是她对韩落尘笑。
那个笑容,真美。
【六】
苏小青抱着小倩来找韩落尘。这两个月来,他是她最好的听众。可是现在她对他说,韩落尘,我要走了,回到我的城市去。
韩落尘没有问她什么,他知道这个女孩外表看似柔弱,实际上内心足够的坚强,她有自己的方向。他说,好,希望你快乐。苏小青说,能不能陪我看一次日出,我喜欢早晨。韩落尘说,好。
他们静静在韩落尘的阳台上坐着,等太阳再一次从地平线上升起,爬出钢筋水泥的丛林,毫无保留给大地带来光明的时候,苏小青站起身,双手放在唇边形成喇叭状,大声喊:
“哈喽,晨——我爱你!”
苏小青的喊声撞在高大的建筑物表面,又反弹回来,盘旋在韩落尘的耳畔。
她转身看着他,轻声说,韩落尘,你能不能,抱抱我?
小鸟一样倚靠在他宽厚温暖的怀里,她喃喃地说,韩落尘,我希望他一生幸福。他会知道我的心意的,对不对?韩落尘搂着她的手紧了一紧,说,会的,一定会的。苏小青,你要照顾好自己,还有,记得要快乐。
苏小青来的时候只有一个简单的背包,走的时候也还是一个简单的背包。她说,我走了。
很多年以后,韩落尘都还记得苏小青的背影,他偶尔做梦的时候,会梦见她,可是等她转过身来,面容却变成了身边妻子的模样。他知道,他会好好珍惜这个女人。她是一个好妻子。
苏小青走了,可是她把小倩装在纸箱里,留给了韩落尘。纸箱里放着一包狗粮,还有一封信。
【七】
苏小青回到了自己的城市,穿行在另外一座钢筋水泥的丛林。然后她停住脚步,用一把钥匙打开属于她的一扇门。
晚上,夜凉如水,新月如钩,苏小青坐在电脑前,手指如飞,用键盘敲下一个新的故事,故事的题目叫做:我不在你的兰若寺。
之后,她泪如雨下。
她要找的那个人,叫做韩落尘。
【八】
大学毕业后,她在一个出版社负责文字编纂工作。这些年来,她懂得了很多,也明白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必须承担的东西,譬如责任。所以,她理解他,也心疼着他。
苏小青偷偷见过他的未婚妻,她的温柔和善良让苏小青放下了心。爱,不一定非要在一起,只要对方幸福,自己也感同身受了。于是,她选择退居一隅,默默关注他,祝福他。电影中的聂小倩有宁采臣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而现实中的苏小青,注定要失去韩落尘,一生都不能完整。他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兰若寺,可不是谁都能那么幸运,找到和自己严丝合缝的另一半。韩落尘,我不在你的兰若寺,但我祈愿,你的兰若寺,没有凄风苦雨,永远风和日丽,春意融融。
当她知道他受伤住院,并且头部收到强烈的撞击,遗失了部分记忆的时候,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快要疯掉了。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他。
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他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是在他居住的小区。他不会知道,在医院里见到他的那一刻,几乎失控的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鲜血淋漓。那一刻,她对泰戈尔的《飞鸟和鱼》有了最深的体悟。他也不会知道,她是如何失魂落魄地迈出医院的大门。
韩落尘,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和你之间的无声空白。
韩落尘,你可以爱别人,但是,你必须要记住我,哪怕以陌生人的身份。你的兰若寺没有我的痕迹,可是我已来过。来过,便不曾离开。
【九】
韩落尘终于结婚了,在他二十八岁的这一年。虽然他脑海里还是没有和她恋爱的记忆,但是母亲再也等不起了。母亲一生都是为他而活,吃了太多苦,如果娶妻能让她了却最后的心愿,他愿意那样去做。
婚后,他决定卖掉小房子,和妻子一起供新买的楼房。
在他回到小房子整理书房的时候,再次看到放在台灯旁的那封信。他再次展开,苏小青娟秀的正楷跃入眼帘,上面只写了两行字:帮我好好照顾小倩,谢谢。祝你幸福。他苦笑,小倩在她离开的第二天,就不知所踪了。他遍寻不获,后来听人说,狗是最忠诚的动物,于是他想,估计小倩是去找苏小青去了,说不定还遇上了它的宁采臣……
整理书架的时候,他无意中翻出了一本厚厚的画册,画册已经泛黄卷边,纸张都有点发脆了,看起来有不少的年头了。他打开一页页地翻看,每一张画上面是同一个少女,不同的神情。皱眉、浅笑、沉思、调皮……
那个少女,分明就是苏小青。
原来,她讲了两个月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所有的谜底都揭开了。
画。兰若寺。小倩。拥有十片花瓣的将离。她的泪。阳台上的告白,以及告别……
原来如此。
苏小青,你选择这种方式回到我身边,让我记住你,你的故事。
你赢了,却把幸福输给了我。
你说芍药的别名是将离,而我忘记告诉你,它的花语是,情有所钟。
一条曾丧家的小狗,忠诚于主人,在作者的笔下,传情达意,为这段不是很完美的爱情充当完美的配角。是的,爱情(凡因爱产生的情,都统称爱情,如父爱、母爱、友爱)的内涵,从古至今就不需要完美,甚至有些隔阂的爱情,才让人类这种精灵的动物朝思暮想,并卷起千层浪。
小说的收笔,向来很难,作者却很自然的让主人翁安心的走自己的路,神清气爽。从作者的笔端考量,在琢磨文句的同时,更看重了主人翁脚下的路。文采与智慧构思、塑造相匹配。
在此,就不多言了。祝福作者的同时,也祝福作者笔下的人物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