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拣尽寒枝,最忆是你(散文)
「一、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惊鸿一瞥,貌似我只有一个机会。
那个男人,高高瘦瘦,脸色苍白,一个人长年累月住在冷冷清清的苏家西院。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但那双漂亮的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苏妄言说:苏家子弟,三岁攻书,四岁习武,成年时个个都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但那个三叔却是一点武功也没有的样子。
病痛缠身,二十年足不出户,已经足够风华从江湖里淡去。
就像苏家自己人,也闭口不谈那些往事。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他的存在一样。
但是,二十年前的络阳苏三公子。淡然如水不掩曾经风华,拣尽寒枝之后敛默着前尘如烟,静听芭蕉夜雨,总会是有什么留下来的。
拣尽寒枝,拣尽寒枝……
这四个字,由他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
当年的那个少年兰芝玉树,如天人临世一般。即使只是惊鸿一瞥,那眉目五官,那风华气度,无一不令人怦然心动。哪怕是在冷冷清清的苏家西院,透过时光的重重剪影,黄昏暮梅老鸦,自有他独特的风华迥绝。
那些不为人知的江湖秘闻,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他说,明月最是相思之物,这世上却有个人比明月还要叫人相思。只因这一句,那个因当年旧事,而躲进一幻境离群索居不问世事的烈性女子,多长的等待便也值得。
苗疆刀客家族,吴勾立下重誓,绝不伤害任何一个苏姓之人。是不是也应了那句‘天下最快的刀是没有名字的,它一出鞘,就是一两百人一齐上来,也叫你转眼之间就横尸当场’中的懂得?对于吴勾来说,世上最懂他的,为什么偏偏是萍水相逢予他指点迷津的陌生路人,幸或不幸,难以言清。
还有辽东凌大将军,机缘巧合一谈引为忘年之交,返魂香又为多少人找回了迷失的信仰?
络阳苏意,响誉江湖的‘拣尽寒枝’苏三公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是那个十七岁,便独上雁荡,与天寿老人论剑,百招不败的少年。
是那个开封城外的小客栈里,不惜与铁衣门为敌,挺身而出护在韩氏妇夫身前的年轻人。
是那个琴抚如流年,剑舞如疾风,轻灵飘逸,不惹半分烟火气的翩翩佳公子。
是那个年少盛名,侠肝义胆,眼神亮如雪夜明火,又如汀上月色的苏家子弟。
也是如今,长住在冷冷清清的苏家西院,脸色苍白,目不视物的苏意——苏家自己都几乎已经忘记的苏妄言的三叔……
荏苒韶光,究竟隐藏了怎样惊心动魂的不俗过往?
没有人知道。
被刻意遗忘的惊艳传奇,锁进苏家剑阁又被苏妄言盗出的秋水断剑;至今仍耿介于过往,唤他三哥的月相思;开封城外小客栈窗前雪地里自称伶俜客的神秘高手,欠的是谁的‘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他唤为“阿奴”久等摘下他面具的击竹子,千里送药,是不是只为了那一句‘这许多人里,就数你最明白我’?梦渡时分,是谁在说‘三公子莫走’,是谁跟着沉声道‘三弟想要什么?’,又是谁困在深深的庭院里一声又一声恳切地喊着他的名字‘苏意……苏意……’
他到底负了谁的相思?
他到底还有多少故事没有对世人言明。
我们只知道,比明月还要叫人相思的一幻境主人月相思,是他数一数二的红颜知已。
我们只知道,赠他劫灰,在雪地里疾风而行一如天人临世般的那个高人,是他最敬佩的人。那个人让他赞不绝口,称作天下第一等心思细密,并说出‘你若真心佩服他,敬重他,你便为他死了,也不要他知道。’
我们只知道,韦长歌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天下十亭走过七亭,博闻广知无人可及的苏家大公子,是他这一生最疼爱的人。他说‘总有一天,我会为这孩子死’。正如他坚信,总有一天,那个孩子会成为天下最美的孩子。
如今苏妄言已成长大,和他年轻时一样,仗义疏财名满江湖。
而二十年光华流转,曾经‘拣尽寒枝’的苏三公子,褪去风华正茂的慷慨激昂,一如风过平川淡然如水。曾经独行宇内剑指天涯的剑客,如今只能居住在那冷冷清清的苏家西院,看前尘如烟,静听芭蕉夜雨。
明月最是相思之物。
总有一天,我会为这孩子死。
你若真心佩服他,敬重他,你便为他死了,他不要叫他知道。
……
只留这些卓艳风姿的剪影,叫人惊鸿一瞥之间猜测出些微红尘往事、爱恨情仇。
消匿之后,哀思绕骨,泫然欲泣。
「二、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如果说‘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是一种高绝的孤寂,那么‘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绝对是一种高寡的风华。
恍若雨泉听雨,一缕迷雾,即可对青灯孤等夜尽天明。
穿梭于命途中的漫长的时光,一如指尖沙漏,虽然去了,却总有东西留下。而留下的东西,因为姿势不同,风情便也不同。
但是无论何种方式,总有独属于它自己的风姿卓艳。
说到苏意,便暗自琢磨,就不同的风格而论,谁可与之比肩。思来想去,唯有一人可与之齐高。那个人的名字,便叫做紫颜。
专门写过紫颜的一篇书评,所以印象比较深刻。不同于苏意剑指天涯的十荡十决,紫颜作为一个不会一招半式的易容师,单就对天改命,过尽千帆的那份悲天悯人而言,就足已担起‘拣尽寒枝’这四个字。
对我而言,他是天下有史以来最好的易容大师。
凭着万千色相,超越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人之于他,不过是一段又一段可供觅香的故事。他之于人,却是主宰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如果你想遗忘前生,或者替换来世,请记得来找他。
他就是那样一个妖冶妩媚的男子,身份神秘,却又手段万千。
虽然身为男子,却有着女子也不及的美丽面容,又长了双巧夺天工的手,易容术出神入化。
第一次知道紫颜,是在楚惜刀的小说里。
跳过前面三卷,直接看的大结局。于是省略了途中漫长的成长,直接进入京城紫府,看紫颜恣意铺展的绝代风华。
那时候的紫颜,用妖颜惑世也不为过。无可挑剔的面容,敛去情绪的波动,只眉间一些个哀伤潜藏,几抹冷静和悲悯挂在眼角,淡定从容从年少的懵懂里剥离出来,仅留一双对天改命的手,翻云覆雨造化春秋。
端的是万千声色,百般变化,十分手段,只此一人。
只是但凡光华背后,总有黑暗蛰伏相伴。从少年到中年,从沉香谷到京城紫府,紫颜的确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成长。沉香谷拜师学艺,十师会小露尖角,远游蛮荒寻觅易容神器,还有侧侧隔窗东望的那一宿宿夜尽天明。看似光华的背后,紫颜付出的远比寻常人多得多。天下最好的易容大师,如此惊艳华丽的成就,那些晃了人眼的炫丽手段,在楚惜刀揉搓着浓郁思想魅力的字句里,渐成他一个悲天悯人的神人模样。
悲天悯人,的确是这四个字。
他是人,却也是悲天悯人的神。
我们只知道他少年学艺,短短数年之间,成为易容界的一代宗师。
我们只知道他执迷于学业,让縻香铺的老板千里相随,只求更上层楼。
我们只知道沉香子去后,侧侧担着紫夫人的名头不离不弃一心无悔。
我们只知道玉观楼的楼主把命闲置手上只等他来取。
我们只知道他妖颜现世,同样让世人纷纷瞻仰。
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他是紫颜,便都有个合理的去处。
那端华丰致,寥寥一笑之间的众生从容,让人习惯的永远是香气雾萦里,他低头浅笑的丰神疏朗。
指手之间,造化春秋。香雾缭绕之中,心头升起又落下的隐晦旧事,只几知情人秘而不宣。深陷泥沼备受煎熬,呈现给世人一颗颗光泽璀璨的珍珠。前世种种,是否又有人会煞费苦心地去想?
是什么让玉狸社的望帝,甘心藏身紫府作小小的萤火?
是什么让千姿身为一世帝王,仍不忘对紫颜的问候?
是什么让照浪这个不可一世的江湖草莽,毫不犹豫将性命交付?
又是什么,让皎镜在紫颜佯死之后失望而去?
……
当日的不得其解,难掩对风华下落不明的不满。
就如尹心柔堪不破的情关,锦瑟即便名动十二州,也只一心想要做回过去的蓝玉。真正是看过芳华浑然天成的琼音玉质,再经一着荼靡婉转的香歌,终究还是无法随着涅槃而曲终尽了。
回首翻开前面三卷,对紫颜一生经历了然于心。
再忆起京城紫府的点点滴滴,神也似的一个背影,即便没有苏意那般恣意潇洒的武功,施手救人,易容易心,他一直在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护卫心中的盛世清平。哪管侧侧一宿宿隔窗东望他苦心炮制的面具,断纹的命相在尘世的旋窝里颠簸,只因他明白这其中有多苦。
虽明白天命让人心生畏惧难以避过,仍一念心神与天命对搏。
拣尽寒枝,拣尽寒枝……
命途之中,他起码拣尽了世情的冷暖。就如生老病死,总有一天,我们会与之遭逢。不禁想起最后那日,沉香子的自我解嘲,说命中注定有此大劫,看透了,所以去了。易容的路上,他们都太过醉心于此。沉香子最后卸下重袱只身而返,看见久别的爱妻,重拾遗失的闲情,阖眼之前安心将侧侧相托。
面对生死,紫颜曾经心怯,却始终不愿将宿命拱手相让。
凭借易容,全心扎进去,将一切虚妄挡在眼外。不管是萤火、尹心柔、红豆艾冰、还是藏在玉观楼里的众易容师。百师斗艳,无关胜负,紫颜只想以已之力护身边人一个周全。
他也曾如沉香子,在易容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一个渺茫的背景,一心只在琢磨如何登上所求的终极之术,忘了潜在身边的危险。等到他自己应劫,摊开的手掌,赫然撕裂的断纹,笑得安然而又无奈——处惊不乱,所有人奉他若神明,但他到底只是一具有血肉有情绪的凡灵之躯。照浪助人略施手脚,让他看透了自己的真心。就如姽婳所虑,假如有一天骤然撒手西归,最想看到的是谁?云淡风轻,看似最无牵挂,其实最是长情的那个。他即盼着长生能够忘记过往,凭借易容术有所成就,独挡一方。又期望侧侧不历风雨,平平安安寄情山高水长。
这是他的亏欠,也是除却易容,占据内心的全部依恋。
还有姽婳、萤火……他可是模仿出一张面孔,赋予所有的细节和形态,甚至面皮下的精神和神韵,只是,他希望他们各自经历的喜怒哀伤、悲欢离合。
最后那日,神茶暗施毒计引发他的旧疾,看他病来如山倒,这个一直挡在众人面前充当庇护的男子,昏迷中低喃: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只此一句。
我竟是忍受不住内心的悲恸!就如侧侧再坚强的内心,也抵不过看紫颜倒下时微湿的眼角。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习惯他自居自清于世故红尘,竟忘了他也是个人,会病生痛,会老会死。
当然会有命里无法独自渡过的坎。
拣尽寒枝,那站在绝处的风华,他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这一生,我们所追所想所要的,到底是什么?
受伤了,谁可相依相伴?——总想有个底线的人在哪里,永远在哪里。这其实是一种自我妄求,到最后,撑起内心的,只有自己。
那寒枝,有多凉,有多冷,也只有自己知晓。
紫颜,不了解,不发表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