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谣传。谣传说：杀人犯的身上带着一千七百把飞刀，每一把飞刀上都长着一千七百只眼睛，杀人犯走到街上，飞刀就丁丁当当地敲响，那些眼睛，则张着翅膀，在街上满街飞，一瞬间里，就把所有的人，全都看了个一清二楚，所以，杀人犯杀人从不失手：杀人犯要杀你的鼻子，就杀你的鼻子；杀人犯要杀你左脚的小脚趾头，就杀你左脚的小脚趾头；假如有人出大钱价，要杀人犯杀你今天晚上第三个梦的第五口呼吸，杀人犯也做得到，杀人犯只要接了那人的钱，你就会死在今天晚上第三个梦的第五口呼吸里。你无处躲藏。杀人犯就是这样一个令人恐惧的人。因为令人恐惧，反过来，杀人犯自己，更加恐惧。杀人犯日日夜夜恐惧着，整天整天提心吊胆地躲在门后，窥视街上的情景，不敢出门。杀人犯一天也没有出过门，完全靠强盗无私的帮助才勉强活着。十岁前，强盗就成了北京最大的富翁，隐藏在东四演乐胡同28号院里。守着如此多的金银财宝，强盗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夜夜做梦。他做的梦一个连着一个，一串接着一串，没有断过。他可以从任何一个梦开始做，而且随便从梦的哪里都可以：梦的开头、梦的中间和梦的结尾，他只要一进入梦，立刻就做起来。他有一个本领：就是把所有的梦，即使是全世界最好的最甜的最快乐的梦，全都做成恶梦。他在梦里偷盗和抢劫，在梦里被众人追捕，终于被抓住，被打得死去活来，最后，还被判处了绞刑。从三岁的某一天，偷摘邻居家的一个苹果，遭到自己的父亲一顿毒打开始，强盗，就一直把自己藏在夜晚最黑最深的梦里。从此，再没有一个人在白天见过强盗，再没有一个人在梦之外见过强盗。在黑夜的梦里见过强盗的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恋人。恋人失恋了。恋人疯了。恋人到处寻找他的恋人。他闯进了强盗最黑最深的梦；爬上了将军的非常神秘的墙；他还去过杀人犯的家。恋人没有找到他的恋人。恋人真的失恋了。
　　 恋人就这样被他的恋人给无情地抛弃了。恋人痛苦不堪。恋人想痛改前非，不再爱了，但是，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一生下地来，恋人就是恋人。他不知道他如果不爱，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恋人一次又一次地坠入情网，又恋人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所爱的人抛弃。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一个物，可以让，或者说愿意让恋人爱。失望、绝望、无望，使恋人写起了诗。几乎是一夜的事，恋人就成了全世界最著名的诗人。恋人写出的诗，情真意切得悱恻缠绵，仿佛一道冰雪做成的彩虹，那么剔透晶莹又色泽艳丽，把将军、杀人犯和强盗，全都感动了，把他们感动得够戗，以至于，他们都承认自己就是恋人的恋人。为了争夺恋人，为了使自己能够更好地更多地给恋人安慰而吵得不可开交，他们还大打出手，一个一个都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谁也没有胜利，谁也没有失败，因为他们都不肯放弃。最后，他们一起去找皇帝，让皇帝作主。
　　 他们一起到了皇帝的家，一起惊讶地发现：原来，皇帝是不存在的。皇帝的家空空荡荡，干干净净，没有一样家具，也没有一点尘土。他们在皇帝的家里找呀找呀，只找到一把已经烂朽了的木头椅子。原来皇帝，只是一把木头的椅子，而且，已经烂朽了。原来，一个国家，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一把已经烂朽的木头椅子统治着。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他们砸了椅子。他们一砸，那把象征着权力的椅子就成了灰烬，一下子，就飘散在空中失去了踪影。于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们笑起来，他们都在脸上笑出了熊熊的火焰。后来，东四演乐胡同28号院的院门，吱吱呀呀地响了很久，终于开了。不知道是他们中的谁打开的。
　　 非常汹涌地，太阳和月亮一起，照进了第三十九个东四演乐胡同28号院，仿佛照着一座深不可测的黑暗的大海。大海汹涌着，浪尖上，似乎有一艘船，船上似乎站着一个外国男人和一个中国女孩。他们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船，就消失不见了，或者说，他们，就消失不见了。
　　 现在，外国人牵着女孩的手，他们走进了第三千九百个东四演乐胡同28号院。他们刚走进第三千九百个东四演乐胡同28号院，就听到一阵翅膀震动的声音，他们抬起头，看到满天的彩色纸片在飞。彩色纸片全都像鸟一样。一张彩色纸片飞到外国人的头上，被外国人抓住了。原来是一张彩票。
　　 在第三千九百个东四演乐胡同28号院里，所有的人都在争先恐后地抢彩票。为了抢彩票，人们扭打成了一窝马蜂，无论是不是一家人，只要碰到一起，就各自拿自己的毒针，把对方往死里螫。人们一方面把自己当作老鹰，另一方面，又被别人当作雏鸡。就这样，死伤无数人后，终于有一些人抢到了彩票。那些抢到彩票的人欣喜若狂，半闭半睁着眼睛，口中吐出白沫，念念有词。听不清他们在念些什么，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在祈求和祷告。果然，有两人的祈求和祷告灵了，他们手中的彩票一下子就大起来，变成了一张飞毯，把他们飞上了天。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就先后腾空而去。一开始，是男人先飞上天的。后来，女人追上了男人。也许男人，也有意在等女人吧。女人追上男人后，很快，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就打了起来。两个人打着打着，飞毯就把他们带远了，带高了，就谁也看不见他们了。
　　 1969年，在中国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了老头和老太太的脚印。他们的脚印如同雷达的电波，最后停在北京。当他们走到北京的城门口，在城门外一棵苹果树的一片被虫咬缺了一个洞的叶子上，看到一个和蚂蚁一样大的颤颤抖抖的灰白色的小人。小人的出现，旨在向他们指明，他们找对了地方，同时，也给他们指明：1969，是一个红色的年，到处都飘扬着红旗，张贴着红纸写成的大字报，所以，非常不利于鬼活动，尤其是北京。小人告诫老头和老太太一定要小心，在白天，千万不要出来活动，最好是藏在贴了红纸写成的大字报的墙里。那个地方安全，小人说，越是危险的地方，其实越安……话，还没有说完，小人就走了。走的时候，小人的身体已经白透了。显然，小人非常害怕。
　　 在第一万五千个东四演乐胡同28号院的门口，外国人捱了不知道是谁打的狠狠的一棒。轰一声，外国人的额头冒出九朵火花，当即，就晕倒在地上。女孩的哭泣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就被一只手给捂住严了。同时，一个很凶的声音，在女孩的耳边炸开，哭？你这个投降外国的叛徒，还敢哭……女孩立刻就哑了。女孩听出那个声音，她是熟悉的，但是，一时，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不一会儿，外国人和女孩，都被紧紧地绑在了院子里的树上。有人从外国人的身上搜出了镜子。众人一起嘲笑起来，觉得外国人一定是穷到家了，烂成两半的镜子都宝贝一样。有人从女孩的身上搜出了信。随口，那从女孩身上搜出信的人就读出了信壳上的字：北京东四演乐胡同28号院，王杰……从女孩身上搜出信的人住了嘴，他的脸一边变成了蓝色，一边变成了青色。不……不……他说。他的脸，两边，都变成了黑色。他想把信藏起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信被别人抢去了，同时，他也被打倒在了地上。哈！是你爸和你妈……你爸和你妈，是埋藏的特务……打倒特务！
　　 女孩被摇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四周黑糊糊一片。一个声音很轻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害我们？女孩听出了这个声音，就是从她身上搜出信的人。没……没……有……女孩努力回答着。还说没有？我爸我妈被你害惨了，都被抓走了……是……是爷爷，和……奶奶。爷爷和奶奶，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还敢胡说八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可打你了。女孩仰起脸。女孩觉得这个声音，她真的非常熟悉。她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开始听这个声音。可是，发出这个声音的人，究竟是谁呢？女孩还是想不起来。迷迷糊糊地，女孩又睡着了。女孩再次被摇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了男孩。弟弟……女孩说，你……女孩还想说什么，她的声音被打断了。一声很长的火车开动时的鸣叫：呜——在火车开动的声音中，整个北京都在震荡。于是，女孩忘记了她原本要说的话。她说出了：火车。火车开动，发出的声音实在是太强大了，太让人害怕了，男孩浑身抖了起来，他似乎是听到了火车的声音。
　　 一只麻雀，从男孩又细又黑的脖子下爬出来，晃晃悠悠地，飞上了附近的一棵树。它在树上歇了一会儿，又飞到了一根电线上。电线太烫了，像火一样。它在电线上没有站稳，结果，如同一块石头，摔了下来。麻雀摔得不轻。它刚站起，想再次起飞。不知道从哪里，一只大黑猫，箭一样，射了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黑了。天黑了，红色沦落进夜晚，成了黑色中最黑暗的一部分，于是，老头和老太太从一面张贴满红色大字报的墙里出来，他们牵着手，缓缓走在北京的街上。北京的街很小，除了他们，没有一个人。他们看出街两边的房子虽然很密集，但是没有住多少人，像在唱空城计。他们知道是火车把人给带走了。1969年，火车如风，把人带向了四面八方。同时，他们明白男孩到1969年的目的，也是为了赶1969年的火车。显然，男孩已经出发了。男孩要去哪里，路上是否平安，他们没有多想，因为：活在世上，每个人都必须走完他的路，每个人都是信使，只是有部分人，他要送的信，其实就是他自己。这一点，老头和老太太早就是懂的。他们离开1969年的时候，北京城门口的那棵苹果树，突然间，开出了一树雪白的花。老头和老太太已经走了很远，又转回来，老头攀住苹果树，使劲一摇，一树的苹果花就仿佛雪一样落下来。老太太仰着头，满脸笑着，站在苹果花的雪中。苹果树落尽了花，不一会儿，就结出了一树苹果，很快，苹果就红了。苹果刚红，天就亮了。老头和老太太牵着手，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了时间深处。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北京的大街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了一只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