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杨柳依依(小说)
哦,是他——杨阳。他是依依的高一同学,是他们班的班长,也是同桌,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装作没听见,低下头继续搓衣服。
“你,怎么了?都三天没去上学了,听说你休学了,招呼都不打一声。”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身边,声音里有几分疑惑,又有几分抱怨,“你知道我多么为你担心吗?”
“你走吧,我不想读书了。”她没有抬头看他,泪珠儿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不!你不说清楚,我不走。”
“你不要问了,我就是不想读书,你走吧。”
“不!你今天非得和我说清楚,为什么不想读书,是家里没钱吗?我去跟我爸爸妈妈借,行吗?”
“借钱也不会读书了,我没心思读书。”
“为什么呀?你不会是,喜欢别人了吧?是那个胖子?”
“不要乱说,呜呜……我两个哥哥出事了,已经两个月没有音讯了,妈妈急的茶饭不思,病倒了。”
“怎,怎么?出,出事了?”
“呜呜,是的,他们为了凑我的学杂费和生活费,听信了我们这里一个“五不烂”(不务正业)的撮骗,听说被骗到广州做传销,几十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睡在地板上,吃不饱,穿不暖,还被威胁要家里寄钱去,否则杀了他们,呜呜……”
“啊?有这种事?千刀万剐的,太可恶了!”
“呜呜,我哪还有心思读书?他们是为了我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怎么活?”
“走,我陪你去找他们。”
“你走吧,不要管我。”
“不!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能不管你。”
“你走,你走,到学校去,等下要迟到了。”
“不!我要陪着你。”
“你不走是吧?我走行不?”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是,爱,爱你的啊!呜呜……”
“我信,我信,行了吧!我真的很累,很累!我的家人是我的全部,我不能没有他们,呜呜……”
“走,我们找同学去,看他们有什么法子。”
“找同学?你疯了?他们能有什么法子?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呢?为什么要麻烦别人呢?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我不去。”
“那好吧,我去学校请假,明天一起去广州好吗?”
“不要,不要这样!我不喜欢这样。你其实并不适合我,我对你没感觉,你走吧,回学校读书去吧。”
“你,你,你……”
他愤愤而去。
独留她咬着嘴唇瘫倒在河畔一棵不起眼的柳树旁,啜泣,啜泣……
她违心的伤害他,是不想拖累他,只想他认真读书,有一个好的未来。
她像极了她的父亲,善良、朴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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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着母亲的希望,怀揣着母亲卖猪仔的三百元,坐长途汽车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广州,白恍恍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有些不适应,有些紧张。
“请问你们看见过这两个人吗?知道哪里有搞传销的不?”她背着黄皮书包,用蹩脚的普通话指着照片上的两个哥哥,询问着。她穿梭在汽车站已经一个星期了,饿了,吃一个馒头,就着自来水咽下去;困了,蹲在树荫下打个盹,继续背起行囊,寻找她亲爱的两个哥哥,直到凌晨一两点,找个廉价的招待所勉强合一下眼。
眼看袋子里的钱所剩无几,哥哥们的踪影仍然一无所获。
“美女,你是在寻找你的哥哥吗?我告诉你他们在哪。”一个看上去慈眉目善的大姐很是热心。
“嗯,你真的知道他们在哪里?快告诉我啊!”
“走,你随我来。”
“哦,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不信可以不跟我走。”
“我信!我信!”
她像被大姐牵住了鼻子,不知不觉来到一座民房。
“哐当。”她刚踏进前脚,后脚被大姐用力一踹,差点来了个“狗啃泥”,门应声关上了。
她“如愿以偿”潜入“虎穴”。
拥挤的房间里臭气熏天,饭盆子、尿盆子、烂拖鞋……随处堆放,一床烂被子铺到地上,十几个人像狗一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呼噜声混杂着梦游声,还有尿骚气味夹杂着脚臭气味,熏得她喘不过气。他们每天在领队的带领下,打游击似的,从这里打到那里,躲避着警察的追击,一旦停下脚步就坐在地上接受所谓“经济专家”的洗脑,做着一本万利的发财梦。
怎么还没看见哥哥呢?他们到底在哪里?她在煎熬中数着日子度过了一个星期,找到哥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准备寻找机会逃出虎穴,进入下一个虎穴。
“两个死东西,滚进去,还想逃跑?小心你们脑袋搬家。”
半夜三更,她正在酝酿装病出逃,听到隔壁恶狠狠的咒骂声。
“啊哟,我,我不敢了,大爷饶命啊。”
咦?声音怎么这么熟悉,不会是……
“咣,咣,咣。”
三个响亮的耳光。
“啊哟,啊哟,啊哟,呜呜……我明天继续写信回去,要家人送钱,哦,不,寄钱来。”
啊?是我的两个哥哥啊!哀嚎的声音刺激着她的神经,她既兴奋又气愤。她太熟悉哥哥的声音了,两个哥哥都是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左肩右臂。曾记得小时候,她经常趴在大哥的背上耍赖皮,要他背着她转圈圈,骑在他并不坚实般的肩膀上摘树上的野果子,在她心里,大哥就是她的左肩;折腾完大哥,她又摇晃着二哥的臂膀撒娇,要他抱着她去买她最喜欢吃的红薯糖,带着她去捉蛐蛐……
往事历历在目,撕扯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好疼好疼!泪水早已浸湿了她的衣襟,绝望中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咚咚咚,起来,起来,都起来。”
一阵急躁的敲门声将他们惊醒。
“哐当,哐当。”
门被强力的冲击力踢开。
“都举起手,不准动。”
哈,警察的嗅觉真灵敏,一举端掉了这个搞传销的团伙。他们兄妹三和其他受害者一样,被遣送回到了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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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我的个乖儿子啊,我的个乖女儿啊,你们终于回来了啊,我都快急死了!“母亲抱着他们三兄妹的头,又是哭,又是笑。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的心里永远牵挂着儿女,尤其是他们多愁善感,相依为命的母亲。
“妈,我们兄妹商量好了,再也不出去打工了,我们就在家里喂花猪。”她在母亲耳边嘀咕。她铁了心不回学校读书,擅自做主,想出了这个办法。她知道两个哥哥在外“关押”的这几个月,心灵和身体都受到重创,她必须为这个家重新撑起一片蓝天,重新起航。
“喂猪?妹子,你明天还是回学校读书吧,你是读书的料,将来妈还要靠着你养老呢。”
“不!妈,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你听我的,明天我就去买十条猪仔回来。”
“买?你哪来的钱买?”
“你别管,我有办法。”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杨柳湾杨柳依依的河岸上,她轻轻折下碧绿的杨柳枝,盘在她那长发飘飘的头上,三步并作两步踏进了大队书记的家门。
大队书记的儿子追求她很久了,经常在她放学的路上堵她,做出老鹰抓小鸡的色相,让她很是恶心。今儿个,为了可怜的母亲,为了两个老实巴交的哥哥,她必须做出牺牲。
她再次出卖自己,“如愿以偿”办起了她想要的花猪场。付出的代价当然是与大队书记的儿子结婚。表面的笑脸掩藏不了内心的苦闷,她惟愿这个家从此以后不再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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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走入正轨,养猪场办的风生水起,除了她本人的努力外,还与两个哥哥和母亲的勤劳分不开,当然还有她公公的权利起了作用,她的猪在方圆几十里都很行俏。
短短三年时间里,他的两个哥哥相继结婚、生子,不到二十的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
“我们还生个儿子吧?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们家就我一根独苗,总得有个带把传宗接代不?”她那整日里游手好闲的丈夫想和她亲热。
“去,去,去,去找你的老相好去,我不想违反计划生育。”早有耳闻他的劣迹,她不想再理他。
“拿钱来,我没钱了,我要买汽油。”一秒钟之内他背对着她,撅着嘴换了另一副嘴脸。
他那洋气十足的摩托车不是帮她运货的,是用来钓美眉的。
“过几天吧,现在手上没有现金。”她冷冷地回答。
“你,装穷给谁看?给不给?”他一个翻身骑在她身上,掐着她的脖子。
“咳,咳,咳……给,给,给。”她的脸涨得通红,不住地咳嗽,差点背过气去,从喉咙里挤出他想要的这个字。
表面光鲜的她从不在别人面前表露她婚姻的不幸,包括她的母亲。
9
多年来,她习惯在脖颈处围一条柔软的绿色丝巾,恰如一条碧绿的柳条儿,与她的气质很相配;又如一条缠绕的绿环蛇,欲罢不能。
这条丝巾不是一般的丝巾,正是她高中同学杨阳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的心里一直藏着对他的思念,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对他的思念愈来愈深,却又不忍去打听他的下落,整整九年,他在哪里?他应该当爸爸了吧?他应该过得快乐幸福吧?种种猜测缠绕着她。
“喂,喂,老同学啊,多年不见,出来聚聚不?”曾经的好姐妹打电话给她,邀请她参加同学聚会。
“哦,我,有点忙啊!”低调惯了的她不想去凑热闹。
“去吧,难得休息一天,也许会遇到你想见的人,不去会后悔的。”好姐妹极力邀请。
“呵呵,我看情况咯。”她心里微微一颤,他会不会去?
她找出多年前闲置在抽屉里的化妆盒,擦了又洗,洗了又擦,总觉得别扭,唯一不别扭的还是脖颈上的绿色丝巾。
算了吧,本色出场吧。她从来不愿意做作。
她骑上丈夫丢弃的摩托车,来到镇上“杨柳依依”舞厅,比约定的时间迟到将近半个小时,她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所以耽误了时间。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你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优美的旋律,驿动的心灵。
“美女,可以邀请你跳支舞吗?”
她刚坐定,一位很有修养的男士向她发出邀请。
“啊?你是?杨阳?”
“哈哈,你是依依。”
“你更加帅气了!”
“你,过的好吗?”
“我,不好也不坏。”
“你呢?夫人一定漂亮吧?孩子几岁了?”
也许是舞厅旋转的灯光,也许是看到高大帅气的他,她有点头晕目眩,无所适从。
“走,我们出去透透气吧?”他牵着她的手,离开灯红酒绿的舞厅。
街上行人如织,他一直舍不得放开她的手,牵着她来到一棵杨柳树下。她似乎也喜欢他那温柔的手,并没有做出反抗的举动。
“我结婚了,生了两个女儿。”她的性格决定了她,不想隐瞒什么。
“哦,我知道。我也结婚了,又离婚了。”他满脸忧伤。
“为什么?”
“我无法忘记你。”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他颤抖的声音打破沉默。
“我也是没有一天不想你!”她抽泣着。
“他对你好吗?”
“不好!”
又是一阵沉默。
“沙沙”柳条儿随风耳语呢喃,似在诉说对风儿的依恋。
“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他抱着她柔软的身子,闻着她那随风飘逸的柳条儿似的长发,如醉如痴。
“我,不想离婚,不想孩子过没有父亲的命运。”她挣脱他的怀抱,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不止。
“不!我可以做他们的父亲。给我机会吧!我不想再失去你。”
“不要说了,我们回不去了。”
“不!你在逃避现实,你的眼神早已告诉我,你很在乎我。”
“不要,不要,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失去家。”
“你哭了,说明你是在乎我的,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不是吗?”
“你走吧,我,要回去了。”
“不!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不能让他再伤害你。”
“别这样,我受不了。”
“来吧,我需要你。”
“不,不!我要回家。”
“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来吧!我爱你!”
“我也爱你!”
……
爱情路上,她终于突破底线,迎合了他。他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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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来,她在他和她丈夫之间游离,徘徊,纠结着她千疮百孔的心。名存实亡的婚姻,为了孩子,她不能丢弃;失而复得的爱情,让她焕发青春,她也舍不得放手。
他数次说要到她家看看,她惧怕多疑的丈夫,没有同意。
机会终于来了,丈夫心血来潮说要到广州打工,她信以为真,满口答应,满心欢喜的将丈夫送出了家门,塞给两千元,一再叮嘱不要累着,有事打电话回来。
她前脚送出丈夫,后脚打电话给他,邀请她来家里做客,孩子们上学去了,老公去广州打工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风度翩翩,如约而至,掩上房门,品尝着美酒佳肴,他的情话如打开闸门的水龙头,没完没了,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抱着她亲了又亲,久久不愿分开……
“你们这对狗男女,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们……”
“出远门”的丈夫踢开房门,操起扁担一顿乱劈。
“快跑!”她死死地抓着丈夫扬起的扁担。
他落荒而逃。
当天晚上,她将身子洗的干干净净,头发梳的一丝不乱,用那条系了九年的绿色围巾,在那棵当年她母亲欲寻短见的柳树上,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家人清理遗物时,在她的抽屉里除了找到一封写给家人的道歉书信,还有一首忧伤的诗:
青青一树伤心色,
曾入几人离恨中。
为近都门多送别,
长条折尽减春风。
她那样绝决的离开这个世界,到底是谁之过?
一米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