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故乡——童年的伙伴
老师开始点名,当点到兰子的时候,我愣住了,那个兰子不是挑水的小女孩儿吗?真是冤家路窄,和她同班。
她个子矮,被分到第一排,和一个像泥猴的男孩儿同桌。她没有回头,没看见我,我已经看见她了。当老师点到我的名字时,我站起来,回答老师的提问。
第一天老师讲什么了,如今都忘记了。分完座位,发完书本,妈妈领着我回家。
一路上和妈妈说什么现在记不清了,只记得告诉妈妈那个挑水的小女孩儿和我同班,给妈妈讲我和小女孩儿的故事,妈妈这会儿才知道我这个乖乖女,和别人结梁子了。
妈妈说:你们成为同学了,之前的一页翻过,哪天请她到家里来,妈妈做点好吃的,小孩子很容易忘记过去。
我们之间的不愉快,是怎么解决的没有记忆了。只记得,九月开学,“十·一”我俩同时入队。我当了班长,她当学习委员,我们经常在一起了,还是一个学习小组的。
成了一个学习小组的成员,放学后去她家写作业,(那会儿是半日制,上午上课,下午放学。老师要求一个学习小组的同学,轮流到各家写作业,并写出每天去谁家,老师好去家访。我们小组不用轮流,直接就定在她家了。)她家离我家居住的小区很远,是自建房。她妈妈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女人,身体不好,不能上班在家里做家务。
那年她妈妈正怀着她的弟弟,肚子很大,腿肿得裂纹,淌黄水。第一天去她家是想看看她是不是后妈,到了她家看她妈对她的爱,她的撒娇,才知道她不是后妈,而是妈妈身体不好,当初不懂得什么是怀孕,看见她妈妈肚子大了,就想起听到的故事,心想她妈妈肚子里一定是长虫子了。
她妈妈具有亲和力,我很喜欢她。突然好想做她的女儿,因为她从不大声说话,也不训斥兰子,就是做错了什么事,也不说她。
我妈妈是个严厉的人,喜欢干净,不喜欢小孩子们。和兰子妈妈性格正相反,同学们虽然小也知道去谁家舒服,去谁家不自在。同学们不愿去我家,我还耿耿于怀呢。
兰子妈妈性格温和,喜欢小孩子,家里也不干净,孩子们玩儿起来随便,这也是同学们愿意去她家的原因。我们小组一共六个人,有两家不喜欢孩子们闹,其余几家请都不去,家里孩子太多,乱哄哄的。大家举手表决,一致通过去兰子家写作业。从此,放学后,我成了她家的孩子,整天黏在她家。如果妈妈不来接我,恐怕晚上不会回家了。
下午一点准时到她家,从来不迟到,我不喜欢迟到的性格还是妈妈培养的。妈妈工作那么多年从来不迟到,时间观念极强。
到她家,大家来齐了。开始写作业,几个女孩子作业写得很认真!作业写完后,开始玩游戏,躺在她家滚烫的炕上,看着报纸糊的墙壁和顶棚,玩找字游戏。我们六个人石头剪子布,谁赢了说出一个字,看谁在最短的时间把那个字找出。
她们家是自建房,好像是土坯房,墙不是白灰抹的,而是糊上报纸。从墙壁到天棚,我们每天都在找字。最后达到某人说出一个字,或者一个词组,我们六个人都能站在那指出位置,并说出字意,还能从倒贴的报纸上读文章。如果继续下去,我们中间没准出现大作家了或者文豪了!
这些她爸爸妈妈糊墙的时候没想到,日后帮助我们阅读。那年我们才是小学生,刚刚上了一年级。不会念的字查字典,游戏规则是不允许念白字,如果谁念错了要接受大家的处罚。六个人写完作业,每人拿着字典,眼睛盯着墙壁或顶棚,轮到谁念字让大家猜,谁都会胸有成竹地念出那个字,没人怀疑会念错,阅读的兴趣因为读废报纸和找字游戏被培养成。
找字游戏玩腻了,墙上的报纸我们都通读,就在她们家炕上玩嘎拉哈,或者挑冰棍筷子。玩得不亦乐乎!她们家真比我家好,热闹、温馨。
玩的时候,她妈妈会做些好吃的东西给我们,她家的小菜园也是我们玩乐的场所。她妈妈给我们用芨芨草花儿染指甲,还教我们织袜子,她妈妈女红很好,活计做得比妈妈好!兰子的毛衣花样翻新,妈妈为此去她家和她妈妈取经。
星期天,我们几个小丫头开始游山城,这座小城不大,我们开始用脚步丈量它的方圆,认识了解周围环境。世界上最小的湖——本溪湖!(那会儿我们叫她后湖。)在山上,我们每天沿着一条上山的路去湖边喝水,听人们讲她的故事。湖水清澈见底,入口清冽,四周峰峦环抱,冬天湖水好像也冬眠了,外溢的湖水没有了,只有一个小小的洞口。这时一个大一点的同学说:这个山都是水,湖水就是从山的缝隙流出来的,如果山啸了,整个山城被大水淹没。那会儿不知道是什么是山啸,理解为整个大山崩裂,为此忧心忡忡……
几十年没回故乡,本溪湖被修缮一新,成了旅游圣地,还申请了吉尼斯纪录,成了世界上最小的湖。
去了后湖,还走遍了市场商店。纺织厂留下我们买蚕蛹的身影,冰棍厂有我们的足迹,炼钢厂我们捡过废铁,印刷厂窗前目睹报纸是怎么印刷出来的。
一年时间,转瞬即逝,我和兰子由原来的冤家,变成了最好的朋友。她比我大一岁,她有一个妹妹,后来在我们疯跑的时候,她妈妈给她生了一个弟弟。
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我们有时间每天疯玩儿。这次玩儿她的背上多了一个弟弟,我们大家换班背她弟弟,她的弟弟是在大家背上长大的。
我的弟弟也参加我们的行列里,这个小部队人员在扩大……
后来,家里有了一堆书,我忙着和爸爸抢书看,经常失约。兰子妈妈又给她添了一个弟弟,她家由原来的两个孩子,一下子变成四个。家庭负担重了,她不但继续挑水,玩的时间也少了。
学习小组的那几个同学暂时分开,我开始借用看报纸的功夫,开始阅读小说。第一部小说是:向阳花。我不知道那本书当时的四大毒草之一,读得津津有味……
文革伤其筋骨、触及灵魂,爸爸称病回家休养,闲着没事看书,不知道他从来哪弄来的书,也不知道那些书去向何方?如果不抢着看,什么都没有了。两年时间不知道看了多少书?囫囵吞枣般硬是往肚里咽,遇见生词生字,记在本子上,然后查字典。
六八年复课闹革命,我们回到学校。同学们两年不见,相见后格外亲切。兰子也长高了,站在操场上我俩比个,她比我矮不了多少。她说:这两年在家带孩子了,两个弟弟需要看。每天挑水个子都不长了,看萍儿杨柳细腰的,没干活和干活就是不一样。
“你个子矮,还怨挑水累的。”我不相信她的歪理邪说。
那天学校开忆苦思甜大会,兰子爸爸给我们讲旧社会的事。她爸爸的个子比我爸爸个子还要高,好像一米八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东人。按照遗传学她应该是个高个。可惜没长起来,也许挑水累的。
她爸爸是个残废人,只有一条腿,解放前在煤矿做苦工,脚砸伤没得到及时医治,整个腿被锯掉,一条腿的人,上了年纪,不能挑水;她妈妈怀孕身体不好,不能挑水;才让不满八岁的兰子挑水,她爸爸和我爸爸说起让孩子挑水的事,显得很无奈。
兰子为何挑水?上了小学四年级才弄明白。从此每天放学后,同学们帮助她挑水,我的肩膀太柔弱了,扁担压在上面就疼,我负责压水,大家负责挑水,为此减轻兰子的负担,也增进了我们的友谊。
小学很快毕业,上了初中我们同在一个学校,却不在一个班级,分开后大家联系少了。初二那年随着父亲来到沈城,和兰子失去联系。
下乡那年,兰子随着老邻居来过家里,听妈妈说:她没下乡,得了癫痫(俗称:羊角风)。
第二年,去山城看望她,好几年不见,她很憔悴,不像之前那样胖乎乎,个子没长,还那么高。比我矮了一个头,大概有一米五几吧。
她显得很成熟,比我大一岁始终像一个大姐姐似的。我问她:怎么没下乡?
“得病了,不能下乡,经常犯病。”她无奈地说。
“怎么了,得了什么病?”在我的记忆里,兰子的身体一直很好,发烧感冒的小病离她远远的。不像我从小体质弱,发烧感冒好像我的朋友,形影不离。
她说出她得病的原因,我才知道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原来,初二我搬走的时候,一直要求上进的她,填了志愿,学校发展她成为团员。入团是那个时代进步的象征,哪个有志青年不想进步不想入团?
学校对发展的团员,要内查外调。一个混蛋老师去兰子父亲的工厂,她父亲是党委书记兼厂长,正好出差不在家,副厂长接待老师,他对老师说:调查兰子她爸啊,不用调查了,我告诉你吧,他是特务!
那个人是开玩笑,没想到玩笑开大了,老师当真。回到学校告诉她:这批团员不能发展你,你爸是特务!
她想不通苦大仇深的爸爸怎么是特务?爸爸是出差了?还是被抓了?是爸爸欺骗家人被关进牛棚了?还是老师欺骗自己?好几个问号在脑海里翻腾,她开始嚎啕大哭,不知道是为她爸爸而哭,还是为自己没入团而哭,哭着哭着睡着了,之后就抽搐起来,落下病根,辍学在家,一个老学习委员,没有念完初中,成了一个令家里担忧的人。
她让我看胳膊,胳膊上的伤疤还没好。做饭的时候犯病了,胳膊靠着炉灶上,多亏家里来人,才没被烧死。
她几乎每天都犯病,犯病率很频繁。她告诉我:不一定哪天就死了,要是命大死不了也会变成傻子,活着没有意思。
“没事的,去沈阳看病,终会好的。”我和她躺在炕上,她家的房子已经翻修,之前的报纸墙,被雪白的白灰墙代替,家里孩子多,房子也扩大了,她爸爸的官越做越大,可她的病越来越重!
听说沈阳郊区,民间有人能治疗羊角风,我带着她去看病,并在我家住下。妈妈的脸色很不好看,她不给我们做饭,我不管,我自己做。
看病期间,我带着她逛东陵、北陵,游南湖,转商场,根本没拿当她病人。是吃了药还是心情高兴,我俩在一起的日子也不短,她一次都没犯病。
在妈妈的催促下,还是让她回家了。那年我十八岁不满,她满十八岁。从此以后书信来往,她回家当天就犯了病,这是她来信告诉我的。我说给妈妈听,妈妈说:多亏没在咱家犯病,如果在咱家犯病,我可担待不起。
我说:可能心情不好,才犯病,和我在一起心情好,我们到处逛都没有事。
“世界上没有比你胆子大的人,你的胆子晒了比倭瓜还要大。带她来沈阳,如果半路上犯病怎么办?在大街上闲逛犯病了你怎么弄她去医院?还怪我不给好脸色看,不给你们做饭,我怕她呆的时间太长了,我每天提心吊胆就怕她犯病,犯病了摔伤了怎么和她妈交待!”妈妈是个怕摊事的人,对待兰子的问题上,和妈妈别扭了好几年。
“去了她家,她妈妈是怎么对待我的。好吃好喝好招待!煎炒烹炸,大清早起来给我做饭,饭做好了,再去上班。我和兰子头一天去了花园山,我累了。睡懒觉没起来,迷迷糊糊中听到兰子妈妈说:‘萍儿是小娇孩儿,一定累坏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咱们动静小点。’听听她妈妈说的啥,看看你做的啥?”十八岁是叛逆的年龄,对妈妈大呼小叫,宣泄心里的不满。
“你看她家好,明天去她们家,做她家的女儿。”妈妈最后只好不讲理了,说出让我做别人家女儿的话来,其实我早就想做她家的女儿了。
后来,我们断了书信,最后一封信里,兰儿说:萍儿,我想好了,我只有一死才能解脱。我不能像你们正常谈恋爱,谁能喜欢我一个病人。我也不能为了把自己嫁出去,去找一个我不爱的人。现在犯病越来越频繁了,我恨死了那个副厂长,是他害了我。我也恨自己,那么虚荣,一个团员是不是能怎么的,如今是团员了,辍学回家。同学们都下乡了,我哪都不能去只能在家。找了几份工作都不能胜任,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真羡慕你,你那会儿像个病秧子似的,如今亭亭玉立。我最快乐的日子,是和你一起度过。看来心情决定一切。和你在一起我像一个正常人,回家就不正常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封信了,我厌倦了,什么都不知道之后继续不知道多好,讨厌还是醒来了。真是讨厌……
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在知青点。那天中午我不顾吃饭,忙着写回信:兰子你好!接到你的信,很高兴!见字如见人,信已阅,内情尽知。知道你的心情不好,如花的年龄得了那样的病,令人堪怜。但无论如何不能轻生,为了你的父母也不能那样做。好好地活着,说不定哪天就治好了。我们相约春节的时候再聚首,我去趟本溪,你来沈阳。等我哦……
信寄出,如泥牛入海无消息。我度日如年,春节很快来临,我说出自己的想法,要去本溪看她。遭到妈妈的反对:小孩子随便写写,你还当真了。心情不好随意就写了,等过了一阵子心情好了,就忘了,她不会轻生的。
我不顾妈妈的反对,去了山城,回到故乡,她们家已经搬走,可能是搬到楼房了?邻居们大多搬走,剩下的人家我一家都不认识。是他们改变了还是我改变了?
邻居家的那面山墙上,还有一个斗大的字,经过风吹日晒竟然保全完好。那个斗大的字是季节的“季”字。那是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小女孩儿写的,记忆的闸门开启,那是第一次去兰子家,她家来了邻居的女孩儿,那个女孩儿挺有意思的,对我感兴趣,她说:你姓什么?
“十个人打架,八个人拉,一棒子打死三。”我回答。
“那是什么姓啊?”显然那个女孩儿脑子不够用了,在那胡琢磨。
“真笨,都上四年级了。还不知道那个字念李!”兰子看她笨得可以,忙告诉她。
“我知道了,不就是姓李吗?我家门前有一颗李子树,看见李子树就想起你了,你真好看!”她说完跑出去,我们开始写作业。
从兰子家出来,往家走。突然背后有人喊我:喂!姓李的,你的姓我记住了,我登梯子在山墙写上你的姓,名字叫什么告诉我,我在另外的墙上写。
我鄙视地回头,望着她说:写错了,李子不是告诉你怎么写了吗?十个人打架,八个人拉,一棒子打死三。你多一撇,不念李了,念“季”,季节的“季”!
“你告诉的不对,这个才对。不念季,念李。”她很倔强,不是一般的犟。后来她知道自己错了,还执迷不悟,竟然见面喊我:季晓萍。
她不知道我的大名,听兰子和她妈妈喊我萍儿,就猜出我的大名,名字是猜的吗?她不停地在山墙上写着“季”字,如今还有残留的痕迹。
假设,今天能看见她,问她“李”字和“季”字还能不能分开?说起当年的糗事,看她脸红不脸红?
回了一趟故乡,没看见兰子,看见那面墙,很亲切。那面墙曾令我烦恼,讨厌那个小女孩儿的无知与固执,如今她成了美好的回忆……
而今,到了知天命的年龄,童年的记忆早已经成了碎片,被生活磨砺得残缺不全。兰子已经很少想起,不是今天中午入了我的梦,我早已经把她忘记。
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好吗?是不是晋升了奶奶辈?也许在某地含饴弄孙,她是否想起了我,记得我这个童年的伙伴!
是不是和我一样,早已把我忘记。如果她把我忘记,为什么会在沈阳遭受暴雨袭击的时候入梦来看我?
从中午到现在我一直沉浸在回忆中,打捞曾经的往事,将它们拼凑完整。用心束成相册,让那些逝去的影像定格,在心灵的荒野里伫立一座不朽的丰碑,祭奠逝去的青春……缅怀童年的岁月,追溯纯真的年代!
用最纯真的情感,祝福兰子永葆青春,在未来的岁月里,合家幸福,笑口常开!
感谢编辑。
愿她平安无事,享受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