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画 嫱(小说)
到掖庭不久,毛画师来了,他来给那些新选进来的宫女画像。后宫女人太多,皇上国事繁忙,不可能一个一个面见,更不可能逐一宠幸,就用画像这种形式来过目,上合天意的,再行诏见乃至施以恩宠不迟,这种做法省时省力,也省去许多的麻烦。因此,专为宫女画像的宫中画师便应运而生,毛延寿是其中之一。
毛画师支好画板,调好颜料,等候王待诏落座在了对面的绣椅上。
施礼完毕,看一眼对面的美人,画师想起了香溪初见,想起了多日不见。他想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画师手执画笔,迟迟不肯落下。他知道,每当此时,对面的美人是要发话的。她们说的都差不多——“有劳画师了。请多多照顾本待诏,有朝一日能面见天颜,得沐甘霖,有了出头之日,决亏待不了大人。”所谓“照顾”云云,就是希望把她们往漂亮里画,把她们最动人最美丽的一面画下来,呈给那个从未见面的“丈夫”,以博取皇上的眷顾和宠幸。有的人甚至许诺,事成之后,将酬以万金。家境富裕的,便当时塞上金银,美其名曰作画师润笔之费。
今天在对面端坐的,是美人王嫱。
其实,毛延寿知道,要论相貌,王嫱还称不上天姿国色,她的肩头太狭窄,穿衣服总要往下塌,给人形容未满弱不胜衣的感觉。虽说这也是一种美,但到底算不上十全十美。
王嫱端坐着,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半天没有发出一点动静——既不说一句好听的话,更不见有什么表示。一时间,毛延寿竟然感到有点不适应。
他想打破这尴尬的局面。说实在的,作为画师,他已经习惯于接受别人的馈赠,更乐于听到美女们的恳求和奉承,所有这些,已经成为他画作成功的重要环节。而今天,面对王嫱,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这些,即便王嫱许他一座金山,说尽千般好话,但一想到皇上将根据他的画像而诏见王嫱拥有王嫱临幸王嫱,成为皇帝无数女人中的一个,他的心里就感到隐隐地疼。
但他是宫廷画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忘我地投入绘画工作,很快,他完成了作品。那天,他久久地端详着画布上的王嫱,嘴里喃喃自语。临回时,他借口要进一步润色,带回了画像。不久,有人发现,毛延寿常常整宿整宿地坐在书房,人也明显消瘦了,原来,在书房的墙上,挂着王嫱的画像。
令毛延寿惊奇的是,王嫱并不催促画师交还画像,甚至,她根本不希望把自己的画像交到太监手中,也不寻求皇上的诏见。她只是认真地学习琴棋书画,学习做诗填词,学习针黹女红。
但交画的日期就要到了,作为宫廷画师,不及时交出宫女的画像,耽误了皇上的好事,罪莫大焉!
毛延寿端详着挂在书房中的画,感到自己的画技是愈来愈纯熟了,画上的王嫱仿佛灵动能语,他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画出了一幅传世精品。现在,要把这画交给肮脏的太监,转呈给皇帝了。他能想象皇帝看到这画像会作何反应,尽管他不能读懂这样的画,但一定会对画上的人感兴趣。也就是说,王待诏马上就要应诏入宫,陪伴皇上,成为那个男人泄欲的工具了。他不知道是应该为王嫱高兴,还是应该为王嫱悲哀。
毛延寿很想知道王嫱自己的想法。按理说,进得宫中,有朝一日得到皇帝的宠幸,那是宫女们梦寐以求的事情,难道王嫱会例外么?
毛延寿穿戴一新,认真梳理了自己的几缕长须,又一次来到画室,请出了王嫱。毛延寿对她说:“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在为待诏的像着色时,不小心烛火燎到了画布,不能用了,只能重画。得罪之处,还望恕罪。”
听了画师的话,王嫱说道:“这有何难,我只是坐着。只是有劳画师了。”
“只怕有所延宕,耽误了待诏。”画师试探着说。
王嫱一笑:“耽误什么?皇上会没有女人么?再说,也不是呈上画像就万事大吉的,皇上也不会看好我这个野丫头。”
“这个倒不用担心。以王待诏的才貌,一定能赢得圣上的眷顾。”
“我不是担心,我是希望。”王嫱说。
“这……”毛延寿一时语塞,想了一下,说:“莫非美人心有旁骛?”
王嫱忽然泪光闪闪,见四下无人,便说:“我心何属,你会不知道么?”
四
与别的宫女不同,王嫱并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入侍君王,这让见多识广的毛延寿颇感意外。是的,人与人有所不同,但入得宫中,就只能期待着取悦于一人,根本没有别的路好走。如果说有例外,那可能是小女子在入宫之前已有意中人,心中总是不舍,不肯移情而已。于是,毛延寿问道:“莫非美人心有旁骛?”
王嫱的回话让毛延寿吓了一跳。想自己与她接触并不算多,彼此也没有说过什么话,更没有过谈情说爱,这高傲冷艳的绝色美人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爱上自己了,这可如何是好呢?自己只是一个画匠,无权无势,虽在宫中行走,却常常需要仰人鼻息,连一个小小的太监也不敢得罪。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自己一个画画的,哪里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而且,自己已经老了,年龄差不多是王嫱的两倍,连腰都有点弯了……
毛延寿想到这里,只好装傻:“美人见笑了。我知道什么?”
王嫱叹息一声,说:“也罢!画师阅美多矣,哪里会看上我。”
“不,不……”毛延寿连连摆手,“不是这样的。美人是……是皇上的人,小人岂敢妄想!”
王嫱听到这话,知道了画师的心思,心中一阵窃喜,在这牢笼一般的掖庭,能有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她仿佛看到了一缕天边的曙光。少女情窦一开,便不管不顾,纵有万千阻碍,也奋力向前。但是,王嫱也知道,毛画师曾经沧海,大概不会如自己这般果敢,他肯定会瞻前顾后,临阵退缩的吧,想到这里,王嫱的目光暗淡下去,她幽幽地说:“那你画吧,画得漂亮点,让皇上一见倾心,明天就得以诏见——只要……只要你舍得。”
毛延寿说:“画出美人容貌是小人的本份,敢不从命……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画出美人意态?”
“先生知道怎么画。”王嫱笑着说,目光中竟有调皮的意味。
傍晚,毛延寿回到家中,家仆递上一封手札,原来是刘大太监约画师到酒垆共饮。毛延寿不敢怠慢,急急赴会。一到酒垆,刘太监抱拳道:“恭喜画师啊!”
毛延寿一愣,“喜从何来?”
“不要装嘛,”刘根柱笑得很难看,说,“想不到大画师竟这般多情,啊?哈哈……”
“不要高声!”毛画师竖起中指,挡在唇前,说,“喝酒喝酒……慢慢聊。”
“听说,最近画师画得了一幅绝妙好图,足可传世,如此不是喜事吗?”刘根柱原来指的是一幅画。是啊,他怎么可能知道王待诏毛延寿在画室的两心相许呢。
“这……”毛延寿一时语塞,但又感释然。
刘大太监继续说道:“画师将那幅美女画悬诸壁上,且时常凝神睇视,喃喃自语,不是多情又是什么?”
毛延寿掏出手绢,拭去额上汗水。直到此刻,他才真正领教到了这些阉人的厉害,真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无所不知啊!
这事闹大了——私自悬挂皇宫美人的画像,肯定是一宗大罪啊。那是人家皇帝的女人,连正眼看一眼都不允许,能让你挂在家里,日日观赏吗?不说是皇帝,就是一个普通男人,你私藏他女人的像,他也会不爽,弄不好还会和你拼命!
而且,更要命的是,这事必将连累到王嫱王待诏。
这可怎么办呢?
“实不相瞒,”毛延寿说,“那画像画的是掖庭美人王嫱,尚未修饰完成,故尔没有呈送公公。还望公公宽限几日,一俟完工,当命家仆携画幅与茶资一并呈上。”
刘大太监一笑,尖着嗓子道:“画师笑话了。我乃废人,不辨女人之妍媸,纵天姿国色,在我看来,与无盐等类。只是皇上,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啊?”
毛延寿说道:“谢公公提醒。”赶忙举杯,向刘太监敬酒:“敢问公公,依你所知,皇上最爱诏见的,都是何种女子?容貌品行,有何喜好?”
刘太监一口喝尽杯中酒,忽然露出邪邪的眼神——这哪里是一个太监,分明是一个色中饿鬼啊!“哈哈哈哈……”他大笑一阵,说:“亏你是个画师,连这个也不知道。皇上宠幸的女人不计其数,哪能仅喜好一种?不过据我观察,皇上酒肉吃多了,最近想吃点素的了。”说完尖厉地笑起来,笑得毛延寿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回到家中,毛延寿看到家人在嘀咕什么,便大声喝问。仆人不敢不答,说了一件怪事。家中的那只老猫最近下了一窝猫崽,仆人好心帮它挪了个地方,刚才再看,三个小崽已经被老猫吃了两个,鲜血淋漓,煞是可怕。
毛延寿告诉仆人,这是动物本性,它以为放到肚子里最安全。
来到书房,毛延寿取下那幅画像,仔细端详起来。“皇上酒肉吃多了,想吃素的了”,他想起了刘公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下意识地把画像搂在怀中。画像上的这个人,表情是如此淡定,衣着是那么素雅,他真怕她被皇帝一口吞下去。
酒劲上来了,心里很难受。他想起了老猫,想起老猫在咯吱咯吱地吃着自己的骨肉……醉眼朦胧中,他取过烛火,点着了画幅,不一会,书房便飘满了黑色的纸屑,像祭奠亡灵的冥钱。
第二天酒醒,毛延寿想起昨晚的事,他匆匆来到画室,请出王待诏,也不答话,便匆匆画了起来,只一天功夫,画像基本完成。他请王嫱来看,问她是否满意?
王嫱看后,对画师嫣然一笑,说:“行了,就这样呈送上去吧。”
几天之后,刘大太监收到了画,同时收到了银两。与以往不同的是,还收到了一封书信,乃毛画师亲笔,意略云:“以往美人,多有求公公美言,以求甘霖,以博天恩。惟王嫱不欲如此,个中原委,尚祈公公谅之。”
刘太监掂了掂银子的份量,展开画幅一看,想起了一句古训,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也当成全人家好事也。
黄昏,皇帝批阅好最后一个奏折,伸了个懒腰,端起了玉杯。刘太监见状,赶快掖好银子,疾步上前,奉上了今天的画像。皇帝兴致不错,一幅幅看去,果真是花团锦簇,目不暇接,最后,皇上把目光停留在了王嫱的画像上。
五
皇帝把目光停留在了王嫱的画像上。
太监把目光盯在了皇帝的脸上。他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皇帝如果一开金口,那么,他想帮毛延寿也帮不上了。
“掖庭待诏”的女人都是皇帝的女人,只不过暂时尚未临幸罢了。皇帝要睡自己的女人了,他一个太监如何阻止?
“宣——”,皇帝说了一个字,又低头看了一下画上的名字,接着说道,“宣王嫱入侍”。
“是。”刘公公无可奈何,他一挥拂尘,拔脚就跑。刚跑出两步,忽然回过头来,说:“皇上……奴才,奴才想……
“你想?”元帝问道。
“奴才想看一眼王待诏的画像,才好去宣她……入宫侍奉皇上。”
皇帝递过画像,刘太监煞有介事地展开来看了一下,突然惊叫起来:“哎呀——”
皇帝问:“怎么啦?”
刘太监看上去有点为难:“奴才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皇帝威严地说。
“这……这个王待诏的眼角,有一颗痣……”
“是啊,怎么啦?”
“这颗痣长得可不是地方。”
“怎么讲?”
“奴才不敢讲。”
“恕你无罪。讲!”
“相书上对这样的痣有个说道,叫克夫滴泪痣……”太监战战兢兢地说。说完看皇帝半天不吱声,吓得他赶紧跪下,“奴才该死!那痣对凡夫俗子也许相克,皇上是真龙天子,自然无碍的。”
皇帝感到有点扫兴。六宫粉黛,三千佳丽,哪个都不能让朕开心,她们个个都打着如意算盘,床第之间,装腔作势,稍俟事毕,便提出要求,总要叮嘱什么请皇上勿忘今日之鱼水之欢,恨不能一人专宠。有的明白直言,让皇上降恩与已,庇荫家人,然后得享富贵,一荣俱荣。皇帝想,莫非朕真是孤家寡人,没有一个与朕真心相爱的女人!
皇帝对女人已经感到了厌倦,但漫漫长夜,终须有人相伴,否则这皇帝当的还有什么意思!今日好不容易选了一个,看上去非常不俗,谁知又生枝节,什么“克夫相”,若待不信,心中阴影又挥之不去。一国之君,总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舍弃自己的性命吧,何况自己又不是没有女人。想到这里,他手一挥,对太监说:“朕尽管尚未临幸于她,但她毕竟也是朕的人。但选进宫来,不是她的错,朕无法降罪于她。罢,罢,罢!你去把她赶走,越远越好。”
“遵旨!”太监得令,欣喜若狂,他要赶紧把这好消息告诉那一对冤家,让他们设法成全自己的好事。另外,他要亲自去送这消息,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太监拔腿就跑,忽听皇帝叫道:“慢!”
太监立即停下脚步,只听皇帝说:“正巧匈奴求亲,与其让她回乡,不如让她远嫁吧——朕决定,赐王嫱字昭君,作朕第五女,妻与呼韩邪。”
“这——”大太监不情愿地应道:“遵旨。”
几天以后,皇上召见呼韩邪和王昭君。
王昭君来到堂上,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这是她入宫三年来第一次看到皇上。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王昭君。
这也是三年来皇上第一次看到王昭君。
此时的王昭君已经不是初入宫禁的小女孩,她已经出落成一个绝色女子,连站在宫门之外的兵士都忽然觉得皇宫里突然亮堂了许多,好像有万道金光透出了宫门;原来因早朝而打瞌睡的大臣们一下子来了精神头,纷纷展目,放肆地观看美人,全不顾君臣之礼;那些战功赫赫的武将不堪岁月的折磨,早已弯下腰去,此刻都像得到了号令,一个个把腰板挺得笔直;那些好色的老迈的文臣骚客,一线涎水垂在胸前,混浊的眼中透出贼光,把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那一套抛到了九霄云外,恨不能一瞬间把美人揽之入怀……王昭君浅浅一笑,恰似云开日出,宫中一阵惊呼;王昭君轻轻环视,犹如秋风横扫,众人都立脚不稳,几欲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