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身体僵了僵，转过头说：“这孩子怕是烧糊涂了吧？这话是如何乱说得的。你先下去吧，不许她乱说话。”
　　
　　 莲儿看了母亲一眼，犹犹豫豫的退下了。
　　
　　 我仍一言不发，不急不徐的梳着。疏通了，就从首饰盒里拿了一个八宝攒珠银钗插在盘好的堕马髻上。
　　
　　 母亲沉默了一会，终于轻轻地问：“清丽，值得么？”
　　
　　 我闲闲地说：“娘，你还要将这些黑发遮多久呢？”
　　
　　 娘回过头，解开我外衣的领子，雪白的内衣领子上，一滴鲜红的血渍，十分明显。
　　
　　 娘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娘看了眼窗外，幽幽的说：“快到冬天了，记得我生你那天，也是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一转眼，都快二十年了。”
　　
　　 “娘，……”
　　
　　 “嗯，什么事？”
　　
　　 “我，我，浪子他，……”
　　
　　 “什么？”遇事从不慌张的娘竟然变了几分颜色，“你说那只仙鹤是浪子？”
　　
　　 “是，他不让我告诉你的。”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胡闹！你不知道，他跟飘零是你舅舅阿楼的人么？”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娘当初嫁过来的时候，阿楼舅舅把自己最好的小厮送给娘当陪嫁，就是害怕有一天娘会在这里受了委屈。
　　
　　 偏偏这两个人跟阿楼舅舅没学到什么好处，浪子好色，飘零好赌，两个人八个月前犯了家规，本该受到家法责罚，但他们不愿受何家的家法，他们情愿按照娘家的门规，两个人被变成仙鹤，一年之后才可以回复人身。
　　
　　
　　 【九】
　　
　　 “清丽，你这次的祸闯大了。”良久，娘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浪子，其实本来不是阿楼的小厮。那年，你舅舅出门在外，看见几个所谓的名门正派的武林名宿带着众多弟子围攻一个受了伤的人，你舅舅看不过去才出手，救下了他并帮他医伤。在他疗伤的日子，两个人意气相投，你舅舅本是要与他结为异姓兄弟的，不料，他只肯为奴。这才来到我家。后来，”母亲顿了顿着说：“阿楼一直是把他当兄弟看的，直到我出嫁的时候，我听阿楼说，是他执意要跟来的。”
　　
　　 “这样啊，娘，他为什么执意跟过来呢？是不是喜欢你啊？”
　　
　　 “应该不是。这些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那你没问过他么？”
　　
　　 “问过，他不肯说，问急了，就说，有一天会用得到他。”
　　
　　 “娘，他这样对你，肯定是暗恋你了，呵呵。”
　　
　　 母亲沉默了一会，才若有所思地说：“不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个女人，他心里真正喜欢的应该是你舅舅阿楼。”
　　
　　 “女人？浪子是女人？这怎么可能？他那么……”
　　
　　 “好色？是么？一切不过是听说而已，没人真正见到过，是么？”
　　
　　 “不，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能接受浪子是女人这个事实。
　　
　　 “没什么不可能。这么多年，我查过很多资料。在关外，某个皇族的后裔擅长异容之术，而最突出的还是当年的一个公主，却神秘的失踪了。据资料上说，那公主的异容之术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但可以改变容貌，声音，甚至可以改变身材，而且武功极高。据你舅舅说，当年，并不是那些人打伤了浪子，而是浪子受伤在先。不过，他没说，为什么会受伤。而据我观察，浪子的武功应该还在你舅舅之上。”
　　
　　 “还有，就是资料上说，公主每一个月那几天是不能变身的。但是浪子自从来到我们家一直都是男人面貌，但每个月总有几天，他要借故出去，不回来的。”
　　
　　 “嗯，是啊。”娘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每个月，浪子总是要告假出门几天，从来不说去哪里的。
　　
　　 【十】
　　
　　 我吩咐丫头们把院子里一度疯长的菊花收拾收拾，都快不成样子了。
　　
　　 隔着窗纱，都能听见她们快乐的笑声。
　　
　　 蓦然，一两句随着微风，传进我的耳中。
　　
　　 “你们说，那颖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问这话的是才到府里没多久的小丫头聆儿。
　　
　　 “谁知道呢，听书童说是在路边遇上的，可那附近根本没有人家。”搭腔的是若水。
　　
　　 “会不会真的是什么花精妖怪？”细声细气的是百合。
　　
　　 我不但已经可以分辨得出她们每个人的声音，甚至已经能够分清她们走路的脚步声了，也许这就是寂寞的好处吧。
　　
　　 “说不准，不然好好的吸什么仙鹤的血。”想起那晚的事，琥珀仍然心有余悸。
　　
　　 “你说太太为什么不赶她走？”一边的潇潇问出了大家的心声。
　　
　　 “好啊，不好好干活，这些也是你们说得的？”书童？他怎么来了？
　　
　　 “好你个臭小子，躲在这里偷听我们姐妹说话，看我不大耳刮子煽你！”不用问，敢这样说话的当然是莲儿了。
　　
　　 “呦，莲儿姐姐，话可不是这么说，我只是路过，可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们说话的。”书童一边跳来跳去躲着莲儿的粉拳，一边还不忘偷偷抹了把鼻涕在兰儿的裙子上。
　　
　　 “臭童子，你给我站住，姐姐有话问你。”眼看追不上童子，莲儿是要智取了。
　　
　　 “姐姐有话请说。”童子当真站住了，只是手却不肯闲着，东拉西扯的，想在一般丫头身上揩揩油。
　　
　　 “看你刚才被责罚的时候，叫得跟杀猪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怎么这会跟个没事人似的？”
　　
　　 “看姐姐说的，我这不是看见姐姐们高兴了么？”说着竟拉了聆儿的裙角去擦脸。
　　
　　 不料，竟被聆儿的小手一掌掴在脸上，“我看你的皮是越来越厚了。”小丫头满脸不高兴得说。
　　
　　 那书童竟似习惯了，也不气，反而笑嘻嘻的说：“打是亲，骂是爱，有姐姐们这么疼我，皮厚点又有什么？”
　　
　　 “你给我严肃点，老实说，是你的皮厚了，还是管家老范徇私了？”老范会徇私么？莲儿的话把我问糊涂了。
　　
　　 老范原来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一柄宝刀叫做迎风斩，据说纵横万里无敌手，人送外号范一刀，倒把他的真名给忘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跟了爹回府，作了管家。
　　
　　 老范其实并不老，三十几岁而已，不过几年管家做下来，少了些许霸气，多了一份沉稳。这样的人也会徇私吗？
　　
　　 【十一】
　　
　　 “姐姐冤枉啊，那老范怎会徇私，我的PP现在还是火烧火燎的啊。”童子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你不说是吧，好，我回去跟夫人说，找人给你验伤。”莲儿说罢，转身便走。
　　
　　 “姐姐留步，好姐姐，我招了，是范大叔手下留情了。”
　　
　　 “真的？”
　　
　　 “真的，童子不敢欺瞒姐姐。”
　　
　　 “那好，拿来。”
　　
　　 “什么？”
　　
　　 “我们姐妹的封口费，也不多要你的，二十两银子。”二十两？这丫头还真敢开口！
　　
　　 “姐姐，我一个小厮，哪有二十两银子？”童子看来是真的急了，抓耳挠腮的。也是，一个小厮一个月不过八钱的花红，让他去哪里拿这二十两？
　　
　　 “哟，那我可管不着，我们姐妹这个月的胭脂水粉钱还没有着落呐。”
　　
　　 “好姐姐，我真的没有那么多，上次跟了少爷出去，不过赏了五两银子而已，我全都孝敬姐姐了，好不？”
　　
　　 “这样啊，兰儿你去拿了纸笔，让童子把这事写下来，等他凑够了那十五两，我们再还他。”
　　
　　 不一会，兰儿真的拿了纸笔过来交给童子。也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只见莲儿拿过来看了看收起来了。
　　
　　 “姐姐，我可以走了吗？”书童侉着一张脸说。
　　
　　 “交了钱就走吧，别忘了那十五两。”
　　
　　 “不敢。”书童心不甘情不愿的交了银子，还不忘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的走了。
　　
　　 “莲儿姐姐，你让童子写欠条，害怕他会赖账么？”聆儿不明所以的问。再看其他的小丫头早都捂着嘴笑开了。
　　
　　 “聆儿，姐姐让他写的可不是欠条，这个啊，可比欠条值钱多了。说罢，除了胭脂水粉还想要什么？”
　　
　　 “姐姐，还可以要别的吗？我今天闻见街上的糖炒栗子好香呢。”
　　
　　 “聆儿，姐姐今天就让你吃最好的糖炒栗子，你们呢，还是老规矩吗？”
　　
　　 “谢谢莲儿姐姐，但凭姐姐做主。”众丫头齐声声地说。看来，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呢。
　　
　　 “走了，姐妹们，咱们去找老范。”莲儿一声招呼，一群小丫头放下手里的活计都跟了去。
　　
　　 好计谋！暗赞了一句，我也悄悄的出了门。
　　
　　 “范大叔在么？”还未进门，莲儿就脆生生的叫了一嗓子。
　　
　　 “莲儿找老夫有事吗？”人到声到，老范已经拉开了门。看不出，老范在丫头们面前还挺能装。
　　
　　 “也没什么大事，咱们姐妹在整园子的时候，拾到张纸，拿给大叔瞧瞧。”莲儿说着，拿出童子的字据在老范面前晃了晃。
　　
　　 老范眼睛精光一闪，随即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莲儿妹妹，老夫的眼神不济了，什么都看不清了呢，有劳妹妹上街的时候替我选副眼镜吧。”说着从兜里拿了两锭银子给了莲儿。
　　
　　 “哟，范大叔客气了，再说一副眼镜也用不了这么多银子。”莲儿接了银子还不忘调侃。
　　
　　 “剩下的就留给妹妹们喝口茶吧，有劳各位了。对了，街上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也给小姐带回来点，银子不够，我这里还有。”这老范还不错，我心里竟有了点点感动。
　　
　　 “那就多谢你了。”莲儿领着一般小丫头走了。
　　
　　 “老夫不送，妹妹们慢走。”老范一边关上门，一边不知是否有意看了看我隐身的地方。
　　
　　 【十二】
　　
　　 天越来越凉了，冬天已经到了呢。
　　
　　 是夜。难得一见的好月光。我轻轻从屋里出来，走到另一处院子。就是这里了，风雅居，她就住在这里。
　　
　　 推开房门。窗边的长案上放着一个描金的小木箱子，挂着明晃晃的锁。我毫不犹豫的走过去，我要的东西，一定就在这里。
　　
　　 轻轻一握，锁头立刻弹开，什么样的锁能难得住我。我微笑。
　　
　　 箱子里放着金银首饰，胭脂水粉，我拨开它们，打开夹层。
　　
　　 我轻轻取出来，那面镜子。
　　
　　 朝上的一面刻有花纹。一龙一凤，翱翔天际。旁边一行小字：雅虎苏幕云安乐寺。
　　
　　 雅虎苏幕云？我凝神想了想，书上有这个典故。雅虎苏幕云曾于安乐寺画飞龙数条于墙壁，点睛，龙破壁而出。
　　
　　 是画龙点睛。
　　
　　 此事传至朝廷，圣上龙心大悦，即刻传旨：苏幕云于安乐寺出家。
　　
　　 从此，雅虎少了一位才子，安乐寺多了一代高僧。
　　
　　 我伸手便要去按龙和凤的眼睛。
　　
　　 “那些事情是你做的吧。”门口忽然传来冷冷的声音。
　　
　　 我放下镜子，转过身，一袭红衣当门而立不是她还会是谁，我轻轻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走进来。
　　
　　 “中秋那天，我不舒服出去走走，刚好看见你躲进花丛，再出来却是我的模样。当时真吓了一跳，不过想想就明白了。是你母亲遗传给你的本事吧。”
　　
　　 “这你也知道？可惜不能持久而且破绽太多。”
　　
　　 她有些得意的笑了。“仔细看就知道了，她的白发下是如缎青丝，而且，她的肌肤细腻光滑，不是她那个年龄应有的样子。你知道，我对这些一向上心的。”
　　
　　 我也笑了。“不错，家母原是塞外一脉，代代拥有奇异能力并能通过血液传给女儿，但她爱上我父，情愿收起不老容颜。你看，遇上一个人，再爱上他，多么不容易。”
　　
　　 我抬头看她：“你知道这么多，不怕？”
　　
　　 “我怕什么，何磊对我死心塌地。”她大笑。
　　
　　 “其实，你不爱他。”我看住她，语气幽幽：“你根本不爱她，你只爱他的钱，你想通过他得到我们的家产。她们以为你是妖精，其实你是平凡女子，你没有法力，可是你有心计。”
　　
　　 【十三】
　　
　　 她一愣，旋即又笑了：“你也不错，知道我不爱他。其实我心里也有一个人，这个主意也是他出的，他说过，他会永远陪着我的。”
　　
　　 我没有回答，只轻轻的问：“你为什么不爱他，为什么不爱他，他那么爱你，爱你的容貌，你的容貌。”
　　
　　 她愣愣的看着我，蓦然明白了一切：“你是……因为爱他，你竟然爱上你的亲哥哥？”
　　
　　 “遇上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我这样的容貌，就算转世投胎，他也不会爱上我。”
　　
　　 我的手按上了龙凤的眼睛，铜镜弹开。
　　
　　 我对她一笑：“对不起了，但是，我会补偿你。”
　　
　　 我咬破食指，滴血入镜。血一下子晕开，如窗外绽放的寒梅。
　　
　　 我将镜子对准了她，轻轻的许下咒语：“我，何清丽，愿意用我生生世世的法力，还有我每世二十岁以后的寿命，换取镜中的容貌。”
　　
　　 她惊叫一声，掩面而逃。
　　
　　 小雪刚过，我已经得了怪病，全身的血液不停的流失，爹找了最好的大夫也无能为力。
　　
　　 我心里明白：用血许下的誓言，就得用血来偿还。
　　
　　 我抬头看床前的第一哥哥，“你找到颖姑娘了吗？”
　　
　　 他摇摇头，面容憔悴，可见是极伤心的，也许为她，也许为我。
　　
　　 我浮上一丝诡异的笑：“不要紧，你很快就可以看到她了。”
　　
　　 母亲低头看我，目光依旧沉静：“清丽，值得吗？”
　　
　　 我忽然明白：娘，原来什么都知道。
　　
　　 一片雪花飘进来，下雪了，这是今冬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