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吃这个，等我问了我哥，得到我哥的允许，你就跟我去我家吃饭。说着，她把竹笼里的东西拿出来几颗，放在两只手中间使劲碾搓，然后靠近嘴唇轻轻一吹，青青稞的皮四散着离开她的手掌心。她把青青稞的肉拣出来朝我嘴边送过来，那动作轻柔而美丽，就像我的母亲，美得我来不及思索就张开了嘴巴。轻轻嚼着，柔柔的、甜甜的，味道很香，是我之前没有见过的东西。
　　 她说你记着，你一定要记得它的名字，它的名字叫青青稞。
　　
　　 青青稞？
　　 是。
　　 你叫什么名字？
　　 七月。
　　 怎么叫这个名字？
　　 我妈说我生在七月，七月有烈日，有孤独，但是七月瓜果香，是个收获的季节，所以叫我七月。我还有个哥哥叫五月。
　　 五月又是为什么？
　　 五月可以准备好上大学，有希望。
　　 五月？
　　 是。
　　 真逗，名字还有用月份取的。你妈真没文化。
　　
　　 然而当我刚说完这话的时候就开始后悔了，因为我看到在我面前，这个叫七月的女子有些怅然，似乎不想和我再说下去，侧过了身。
　　 是她？难道是她？那个被舅妈用刷锅水泼了一身的女孩。一身血红。斑斑血迹。而此刻，她的眼睛那么明亮，明亮得像是天上的星星。不不不，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还要能照耀整个星空。
　　 我顿了片刻，语气里夹带着道歉的口吻对她说道，这东西真香，我能再吃一点吗？
　　 她没出声，侧过身来，轻轻笑了一下。她笑起来真美。美得太阳都躲进了厚厚的云层。美得知了都停止了鸣叫。然后我看到她又从竹笼里拿出几只青青稞，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喂给我一大口，看我嘟着嘴的样子，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那你哥哥呢？他不和你在一起吗？我趁机问道，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那么一架子车东西你爸爸妈妈哥哥都不拉，而让你这个最小的妹妹做。
　　 哥哥学习很好，在家里写作业，妈妈和爸爸到县城里打工去了，一个礼拜回来一趟。我看到地里的玉米都熟了，别人家的都收了，不忍去县城叫爸爸妈妈，他们够累了，更不忍心打扰哥哥学习，所以就自己一个人做了。
　　 那么，你这一身又是什么？我指她的一身血红。
　　 哦。我只听见她小声哼了一下，低下头去。然后我看到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刚刚糟糕得和婴儿一样的情绪和我小孩子的世界，不翼而飞。我抬起头来，只见不远处高高的山坡上，满目的金黄，金灿灿的一片，就像一匹金黄色的丝绸在轻风的吹拂下，不停抖动着。
　　
　　 舅妈从外面回来后骂骂咧咧地从屋子到院子又从院子到屋子走过来走过去一连走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后，进到厨房做饭去了。那天晚上我们一如既往地喝了大米汤，可是喝了几口后我就没有再喝，因为我发现它没有七月给我的青青稞味道香。
　　 星子闪烁的时候，我躺在外婆家的炕上翻来覆去，迟迟睡不着。我起身走到舅舅家的院子里，躺到一个石板上，头枕着胳膊仰望星空，凉风习习，到处都是七月初夏的气息。我的脑海中全是白天和七月在一起的情景，还有她那变幻莫测的眼睛、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
　　 她，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子，竟可以独自守卫自己的家。可以一个人收了地里的庄稼，可以为她的哥哥做饭吃，可以打扫房间，可以一个人毫无惧怕地走夜路，也可以摘青青稞给我吃。她真能干啊！想着想着，我不久便睡着了，梦中全是和七月一起折青稞穗子的情景。
　　
　　 七月。
　　 什么？
　　 教我怎么摘青青稞吃吧？
　　 好。不过，我教会你，你可不能再教别人。
　　 是。
　　
　　 六、
　　
　　 还记得和七月一起偷摘青青稞的那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她。她用了一堆一堆的理由告诉我，偷别人家东西是不对的。还记得当时我嘟起嘴不再说话的时候她慌张的神情，那个时候她多像我妈妈。
　　 她说，要不就去偷一次吧，只这一次。
　　 她说这话的时候你不会知道我是什么心情，我感觉像是拥有了全世界一样。一个拥有了母亲就拥有了全世界的傻瓜。
　　
　　 然后她为了和我一起去偷青青稞，平生第一次脱下了她那一身血红。后来我发现，只要和我在一起，她的身上不会出现血红色。
　　 原来，她的世界也可以色彩斑斓。
　　
　　 跟着七月行走在夏日炎热的田间地头，我们的头上都戴着一个她用柔软的杨树枝编扎的帽子。可以遮挡炎热的同时也可以用来掩蔽。我一直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像是一只听话的小狗。我走得很慢，七月一直没说什么，合着我的速度前行。我们穿过几条小路，又穿过几家玉米林，经过一家西红柿地后，终于到达目的地。
　　 当我滑倒在草丛中一头跌下一个泥水坑的时候，她虽然嘟囔了一句，不像男子汉，扭扭捏捏的。但当即就笑出声来，伸出一只手，企图将我拉上来。我暗想，不能让女孩子给笑话了，于是，我努力直起身子，爬起来后忍住脚上的疼痛，冲出泥水坑，大踏步地跟在七月的身后。
　　 而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我再怎么努力，在她跟前，我只是个小屁孩。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城里人。突然，七月回过头来问我。她怕我又再次滑到，折返过来伸出她那修长的手臂，说，来。
　　 我看到在七月的阳光下，她洁白的手臂和修长的手指。这时候我又想起了妈妈，有一个时间，我真的就错以为她是我母亲了。
　　 七月，你一直都这么勇敢吗？我问她。
　　 七月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然后打了个马虎眼绕过去了，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你叫我海子就可以了。
　　 哦，那大名呢？
　　 吴学海。口天吴，学海无涯苦作舟。
　　 哦，你人不大，还讲那么好，听起来像个教书先生呢。七月说着轻轻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此刻的她，多么可爱。她说，我哥哥也读了很多书。
　　 那么你呢？七月，你为什么不读书？
　　 七月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她那变幻莫测的眼睛又像时间一样再次黑了下来，看不到任何星光。
　　 这个，她吞吞吐吐地说道，是我自己太笨，念不好……
　　
　　 这时，我松开她的手重新牵了一下。适才是她牵着我，现在是我牵着她了。我的五指紧紧地和她的五指扣在一起，像是缠绕在山坡上的牵牛花，无法剥离。我想告诉那个叫做七月的女孩，跟着我，永远跟着我，我会保护你，让你不再委屈。
　　
　　 到了一片偌大的青稞地后，七月说，这是跛子老王家的，虽然他和我妈关系不好，但他是好人。他的腿不好，所以我们拣离他们家案子远一点的地方摘，摘那些快要死掉的，别踩着那些长得旺盛正绿得发亮的，其实那些快死的味道才更好，还有，最好别让他发现。
　　 然后我看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个随意搭起来的草棚里，一个男人在里面熟睡。
　　 七月说给我的话我一句也没放在心上，我只听到看青稞的人是个跛子时心里那叫一个乐，安心地和七月沿着青稞地的边缘摘青稞穗子。但是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叫做七月的小女孩她话中饱含的深意。很多年后，当我在另一个七月想起那个七岁小女孩说的话时，觉得自己那么渺小。
　　 太阳老高的时候我们已经摘了一大把青稞穗子，不过基本都是已经坏掉的，而且大多都是用牙咬断的。走出青稞地后，七月在周遭找起了干枯的木枝，她很熟练地拨开草丛，很快找了几根枯枝，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燃找来的干草引燃了枯枝，让我把青稞穗子放在火堆上烧。等把青稞芒和包着颗粒的表皮烧掉后，七月说熟了，可以吃了。
　　 我学着她的样子用手揉搓，边揉搓边吹走飘浮起来的杂物，看到在阳光照耀下剩下青稞肉时，七月让我先吃。
　　 来，城里人，你先吃一口。说着，她把揉搓好的青稞肉用她修长的手指递给我。
　　 而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隐藏在七月满面笑容的背后是什么。
　　
　　 这是一个对别人没有任何要求的女子，这是一个做什么事都先考虑别人的女子，这是一个只懂得付出不懂得计较的女子，这是一个愚蠢的女子。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冒着青烟的七月家的院子里走着一个人，那个人是从偏房走出来的，偏房就是正在做饭的那间。我想，那个人一定就是大贵，大贵是七月的丈夫。我认识他。他也跟外婆住一个村子，小时候常常吊着两串清鼻涕，脑子有点问题，身体倒是很强壮。要是有人欺负了七月，他就会跑过去理论一番，理论不成就和人家打，有时候能打过有时候打不过，不过常常都以自己负伤而告终，惹得他母亲因他好管闲事也常常遭人毒打。村里的人都说，两个傻子在一起，挨打换来个小媳妇，小媳妇也是个傻子。
　　 我不如七月、不如大贵，不如他的妈妈。人们都说他们脑子有问题，但我觉得他们比谁都清醒。他们敢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敢保护自己爱的人。敢站在那里巍然不动，一直等待，像一棵树。那么单纯，不留任何痕迹。而我，我始终没有站出来的勇气。
　　 因为我没有站出来，所以七月成了别人的新娘。
　　 而那个走着的人，他似乎不是大贵，因为那个人有点佝偻，看起来离大贵要差好多。
　　
　　 七、
　　
　　 尽管舅妈的态度蛮横言语粗鲁无礼，但是我认为，她就那种性格，为人直率坦白，从不掩饰自己，是真性情的一种流露，我虽然谈不上喜欢，但也不像小时候那么讨厌。有一次，她坐在门槛上边洗菜边对我说，海子，把你的小鸡鸡掏出来，你要能把尿撒到对面墙上的那个鸡窝里，以后每天舅妈给你煮鸡蛋吃。
　　 我照做了，掏出自己的小鸡鸡把尿撒出来很使劲地就往对面的墙上飚。我知道，舅妈是拿我和七月的哥哥在作比较。在舅妈的眼里，只要男人能把尿射到墙上的鸡窝里，就是好男人，有种的男人，其他的一切都是扯淡。
　　 舅妈就是这样嫁给舅舅的，这是她的一个判断男人的理论。
　　 舅妈常常这样取笑男人，你连尿都尿不到墙上的鸡窝里还不如直接当女人，然后那个被骂的男人就捂着自己的裆部悻悻离去。
　　 从那以后，舅妈对待我的态度大有改观，只要遇到好天气，她就会煮鸡蛋给我吃，有时我会把舅妈煮的鸡蛋偷偷藏起来拿给七月，当她把蛋黄弄得满嘴都是时，我喊她的嘴是鸡屁股。七月一般不生气，但是她生气的时候会跺脚，我会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得意地笑，我越笑她越气，她越气我越笑。
　　 于是我想，我还是喜欢爱笑的七月多些。她如果永远都只是个小孩多好。
　　 于是我又想，就算舅妈对我的态度一直没有改观，也不会阻碍我住在外婆家的决心，因为自从认识了七月，每天在外婆家的日子，仿佛变短了，变得很短很短。好像天刚刚亮就又黑了。而七月，的确是那种特别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我们彼此的亲昵感在时光的流逝中愈加浓烈。
　　 而我早就应该知道，七月她是爱上了我。她的爱，和我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母亲中途趁休假来看过我一次，回来时给外婆带来许多药品，给舅妈买了一件当时正流行的大红色毛衫，而给我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几包动物造型的饼干。等第二天母亲回城后，我偷偷把饼干藏在衣服下面的腋窝底下，一路小跑地跑到七月家拿给七月吃。看着七月幸福的样子，我满足地笑着，心里乐得像开了花。
　　 暑假结束的时候，七月知道我要回去的消息，送我到车站时哭得像个泪人儿，偷偷塞给我五角钱，说是她平时攒的零花钱，作为我再来的车票。我知道她的心意，可是她不晓得，车票要一块五呢。我接过钱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七月，眼角有泪水缓缓滑落。
　　 七月，五角钱的车票还没有卖的，而一块五的车票，到不了这个地方。
　　 而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这一切，七月她都知道。她只是走进了自己的梦境，然后不想醒来。她的眼泪是幸福和无奈的，她的背影是孤单而寂寞的。这个叫做七月的女子，她成熟得太早，在夏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
　　 她又穿上了那抹血红。
　　
　　 八、
　　
　　 我的寒假通常是在自己家里度过的，因为外婆家冬天没有暖气。母亲这些年在外面打拼，买了一套自己的房子，也算是有个窝，虽然因为购房借的款还没有还清。天黑的时候有地方想去可以去，并且能够容纳自己，有时候就是一种归宿。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因为每当我遭受挫折、伤心、犹豫、摇摆不定时，我首先会想到它。当然，如果那里有个像树一样的人站在那里，更是不错。冬天的时候，母亲会把外婆接到城里照顾我，而每次我看到外婆，就会想到七月，想到那个炎炎的夏日午后，我和七月一起去偷青青稞的情景。
　　
　　 外婆，家乡的麦子黄了吗？
　　 黄了，快要收割了。
　　 那青青稞熟了吗？
　　 熟了。就等着人吃呢！
　　 那么外婆，在后山的山坡上，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叫做七月的小女孩？
　　 那里有很多女孩，我不知道哪个叫七月。
　　
　　 从山坡上走下来，我重新又回到车里，这时我的肚子莫名地有点饿。打开车后座，我看到塑料袋里放着一些丹麦曲奇和咸菜，刚要拿出来吃，却看到一个小女孩朝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