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
　　 众所周知，《书剑恩仇录》是金庸的处女作。一出手即达到如此水准，可谓起点不凡。但《书剑》的缺憾在金庸作品中最多，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在十一部长篇小说中它是垫底的。
　　 平心而论，《书剑》有其优势，比如场面壮阔，“百花错拳”技击设计的奇丽精巧，对江南风物和钱塘夜潮的典雅描绘，包括香香公主这个与旧派武侠截然划清了界限的女主角。但香香公主出场前，足足十二回的篇幅都在不厌其烦地写群戏，无尘、赵半山、余鱼同、骆冰、文泰来各有特点，男一号陈家洛的光芒无法从中突显。陈家洛是能让人记住的“之一”，而非贯彻全场、当仁不让的“第一”。对一部一共只有二十回的小说来讲，男主角要到第十三回以后才真正清晰起来，是很大的冒险。香香公主也与此类似，出现得既晚，性格又没有多大发展，到最后大概也只是在单纯天真的本性上多了些对人心险恶的认识，就这一点认识，还没有足够的机会来呈现。三个主角倒是霍青桐较为丰满，戏份不是特别多但胜在均衡，我们也有机会在不同情境下观察到她性格的方方面面：她的过人智慧，她的忠贞义气，她的芳心可可，她的坚韧与脆弱。
　　 归根结底，还是和金庸第一次写小说有关。经验不足，信心欠奉，只好向《水浒传》取经，取来的却只有一项：众兄弟聚义。于是红花会的当家有十四个之多，每一个都分摊到相当的笔墨，不说个个深刻，起码个个生动。负面效果就是腾不出手来集中描写陈家洛。在半部书以上的篇幅里，红花会群雄只做一件事，就是营救文泰来。这不仅使故事单调，趣味贫乏，还直接导致陈家洛无法甩开大家唱独角戏，跑到哪里都有呼啦啦一群人在后面跟着。难为了陈家洛这样小资情调的人，成日家与五个以上的糙汉混在一起。在武侠小说里，主角不管恋爱也好，修习上乘武功也好，前提都要能够自由独立地行动。陈家洛被闹烘烘一批人围绕，情也不谈，书也不看，剑也不练，一众兄弟又个个抢戏，能不被彻底淹没，已属不易了。
　　 张召重堪称金庸笔下压力最大的反派。他那一阵营的高手，除他以外，只有白振，就是这个白振，还跟他面和心不和。面对红花会人才济济，加上周仲英、天山双鹰、袁世霄、陆菲青、马真，和半心半意的王维扬……他能撑到小说最后简直是个奇迹。不过相比他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同事（满清武官），他被赋予一流高手的气派，多数情况下能恪守大不压小、男不欺女等武林规矩，有城府，有头脑，有主见，没有遭到无情的丑化，这一点后来惠及金庸笔下所有重要的反角。欧阳克被黄蓉搞得断了腿还怕欧阳锋对付黄蓉，李莫愁对婴儿郭襄爱怜倍至，段延庆得知段誉是他亲生儿子合什感谢上苍为之落泪，玄冥二老热衷名利但彼此绝不背叛、冯锡范降清后义正辞严驳斥韦小宝维护郑克塽……金书耐读，跟反派的拒绝符号化密切相关。即使是在处女作中，也写出了乾隆对陈家洛的手足之情和对生母的深沉追思，写出了白振的知恩图报和哈合台的耿直仗义。不过这个优点在张召重身上未能善始善终，以至他毫无必要地杀害师兄马真，又没有足够动机地想拖着陆菲青在狼群中同归于尽。眼看着到了妖魔化的边缘，幸好，他死了。
　　 《书剑》中有几个人物值得注意，一是李沅芷，娇俏可爱，机灵古怪，是金派花旦开先河的人物，黄蓉、赵敏、袁紫衣等皆由她脱化出来（从前我曾认为她们是由何铁手演化出来的）。二是余鱼同，内心饱受煎熬，有重大污点但以自我牺牲洗清了。他和陈家洛双双提供了“好人也有缺点”的范本，与前文所说反派也有闪光点相辅相成。三是阿凡提。自从看了那部轰动全球的电影后我经常会说成阿凡达。阿凡提是金庸所写的第一个诙谐人物，到后来木桑道长、周伯通、桃谷六仙纷至沓来，《鸳鸯刀》里更批量生产了太岳四侠、周威信、林玉龙、任飞燕等。这支人马端的兴旺异常，到《鹿鼎记》修成正果，升级为地地道道的一号男主角。《书剑》中第四个要注意的是乾隆。历史人物引入武侠小说，增加故事的真实感，虚实相生，由乾隆始。只是在该书中乾隆极其重要，之后的成吉思汗、忽必烈、朱元璋越来越轻，到康熙才又重要起来，刚好画了一个圆。
　　 陈家洛在玉山里，从《庄子》中妙悟奇功，伴随音乐，威力倍增，颇见巧思。金庸小说主配角有不少是依赖文化典籍才武功大进的，此为源头。“百花错拳”是陈家洛错误一生的写照，武功人格化也由此发端。疾恶如仇的无尘便使追魂夺命剑，木讷刚直的郭靖就使降龙十八掌，梅超风只配使阴森森的九阴白骨爪，宽厚温和的张无忌则习练九阳神功，岳不群所练是能随时“变脸”的紫霞功。每个角色对应着一门功夫，每门功夫又帮助读者去深化对角色的理解，因之他们的绝学是他们个性命运的延伸，是不能彼此调换的。唯有《鹿鼎记》不完全遵循这个规律。海大富这位“阴阳人”使的是“阴阳磨”，歹毒的毛东珠用的是化骨绵掌，这和金庸平常的设定一脉相承。但陈近南的绝招是“凝血神抓”，一抓之后敌人当时不觉，数日后血液凝结（估计是果冻的状态），不治身亡。李西华差点没被陈近南抓死。武功与使用者的严格对应，在陈近南身上怎么就逆反了呢？练如此暗劲伤人、狠毒凌厉的“凝血神抓”，莫非是想提示读者陈近南有阴沉鬼祟的一面？却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迹象。
　　 《书剑》有一个感伤的尾巴，笔法细腻，迥异于一般通俗小说的大团圆。香香公主的死正合鲁迅对悲剧的定义：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陈家洛与霍青桐在香香死后会有未来吗？我认为有。《飞狐外传》中借胡斐的眼睛看到了红花会群雄，虽未明言，陈、霍二人的状态像侠侣明显多过像战友。这个福分胡斐没有，程灵素死了，袁紫衣走了，苗若兰在山下等他而他和苗人凤两人中必有一亡。细想想陈家洛输了江山，仍有爱情，有友情，有回疆的广阔天地供他抒解郁闷，也还算差强人意的了。悲欣交集的结尾也就此成为金庸极具辨识度的特色之一。
　　
　　 神雕侠侣
　　 于正版电视剧《神雕侠侣》已经开机了，女主角是台湾演员陈妍希。网友攻击她是“史上最胖最没有仙气的小龙女”，反证了在读者心中小龙女是何等的清秀绝俗，姿容绝代。
　　 《神雕》拥有这么强大持久的影响力，和包括小龙女在内的两对男女有关：郭靖黄蓉、“过儿”“姑姑”。四人撑起了洋洋百万言的巨构。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物起到丰富和补充作用，但不具备举足轻重的分量。
　　 《神雕》产生在一个特殊的时段。金庸初创《明报》，急需站稳脚跟。《射雕》的成功使他想到最保险的方法：写续集。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神雕》中会大批出现《射雕》里的熟面孔，为什么上一部书里的主角郭、黄仍在新书中占了这么吃重的戏份，为什么教杨过绝世武功的不是别的物种恰恰也是一只雕。
　　 若把杨过小龙女视为锐意图新的决心，郭靖黄蓉就是前作带来的束缚与焦虑。李莫愁、郭芙、武氏兄弟、耶律齐、绝情谷一家、金轮法王等蒙古武士是杨、龙一派的新艺术形象，承载了金庸的许多新思考和新想法。如李莫愁中情之毒，几欲成魔；郭芙恃宠生骄，浮躁横蛮，内心却又有自己亦不深知的渴求；公孙止裘千尺自私凉薄，阴险毒辣，作者对夫妻关系有了新的视角和剖析。这其中最光彩夺目的形象是郭襄。她美丽豪爽，不拘成法，纯真却不幼稚，善良而不懦弱，与杨过之间似兄妹似知己又似朦胧的爱恋，把亲情友情爱情给占齐了。
　　 与上述一组人相对照的是黄药师、周伯通、一灯、洪七公、欧阳峰、瑛姑、傻姑、柯镇恶、朱子柳、全真诸子等人。他们是聚集在郭、黄周围的“射雕派”。这批人中的绝大多数性格与射雕时期差不多，出现的作用是衔接、延续上一部的情节，给老读者带来亲切感，更多是商业上的考量而非艺术上的追求。为了陪射雕迷走完全程，黄药师等四五人不得不活到九十岁以上，成为南宋王朝的人瑞。
　　 金庸虽才大如海，但在新、旧之间，创新的冲动与守旧的桎棝之间苦苦寻找平衡点，毕竟损伤了《神雕》的元气，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作品的发挥。我个人觉得，这部小说的成就逊色于《射雕》和《倚天》，在三部曲中是最弱的。
　　 除了受制于前作，《神雕》的问题还在于缺少类似“华山论剑”、“五岳并派”、“六大派围攻光明顶”“萧峰段誉虚竹、鸠摩智、大理段氏、星宿派、灵鹫宫、慕容氏、丐帮齐聚少林寺”的大场面、大事件。加上杨过凄冷的命运、小龙女清冷的个性，使全书整体上笼罩着黯淡落寞之气。有人也许会说，大战襄阳难道还不够大场面，不够让人热血沸腾吗？我的理解是，汉蒙激战襄阳是历史的大事件，不是武侠的大场面；与张无忌折服六派的曲折变幻和萧峰血战聚贤庄的豪气冲天，不可同日而语。
　　 以上所说主要是技术层面的缺失，《神雕》致命的症结在于主题的飘忽和挪移。不难看出，金庸通过杨过张扬个人价值，肯定非主流的声音，把至情至性提升到炫目的高度。照着这个主题设定，杨过的敌人并非蒙古人，金轮法王和忽必烈才不在乎杨过娶了师父还是徒弟。杨过的大敌是礼教，是囿于世俗的教条见解。激烈反对杨过和“姑姑”厮守的封建礼法，其化身乃是郭靖。杨、郭的对峙才是最有戏剧性、最尖锐不可调和、最能阐释主旨的。但《射雕》里的郭靖已然深入人心，《神雕》里更成为为国为民的大侠。读者绝不容许他作为新主人公的对立面出现，金庸自己也不愿对郭靖作剧烈的否定。于是我们看到，杨过在情节上的对手与思想上的对手不是一回事，主题发生了巨大的偏差。杨、郭的矛盾，只在大胜关一场戏中集中爆发，此后双方好像有了默契，谁都不再讨论杨过要娶师父对不对了。随着故事的进一步发展，得到强化的是杨龙爱情的坚贞，杨过的行侠仗义和江湖地位的急剧上升。到小说末尾，杨过的个人主义变成一种经过改良的爱国主义，换言之，在某种意义上，他被郭靖局部改造了。当然，他后来还是走了，像张无忌一样功成身退，与彻底的儒侠有所区别。
　　 以“郭伯伯”认死理的个性，杨过立下天大的功劳，他也不会允许杨龙终成眷属的。于他而言，这是对杨过的爱护，是立身做人的原则，不容挑衅和触犯，不能回避和淡化，不可拿来与任何功绩做交易。杨过呢，再怎么被改造，核心层面上他是寸步不让的。金庸的处理办法是避重就轻，逐渐引开大家的视线，把第一主题悄然置换。篇末杨过袍袖一拂，飘然下山，我曾开玩笑地给他加了几句对白：“龙儿，快跑，趁郭伯伯还没反应过来！”
　　 由此可见，写续集是件麻烦事儿，带来的负面效应远比想象的严重。像“双雕”这样两部书时间上靠得极近的就更是如此。不过凡事有弊也有利。虽然弊大于利，附带的好处不是全然没有，我指的是黄蓉形象的进一步塑造。
　　 黄蓉在《射雕》中的慧黠少女形象倾倒了无数人。在《神雕》中，由于做了母亲，又率领丐帮协助郭靖守城，加之人近中年，她变成一个机心很重、喜欢护短、沾染了人间气的妇人。她对杨过的怀疑和冷淡遭到“过迷”的大力抨击。她的确不如从前“蓉儿”时代那么惹人喜爱，但“神雕黄蓉”却变化得很生活，很现实，令人信服。敢于把九天仙女拉下凡尘，挖掘她的不足和局限，在创作上是了不起的挑战。何况中年黄蓉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绝非一无是处。她对郭靖的一往情深和大半生的付出仍是令人感动的；为报杨过救命之恩，在绝情谷以血肉之躯抵挡裘千尺三枚枣核钉，足见大勇；对李莫愁、霍都这些狡猾的对手更是谈笑间占尽上风，依稀可见往日风采。这和那个娇宠女儿、提防杨过、对全真教的失礼斤斤计较的黄蓉不仅不冲突，还能融合无痕，形成一个饱满、可信、复杂、立体的新形象。金庸笔力强劲至此！
　　 郭靖比之前书也有成长，变得更有担当，更沉稳坚毅，也更古板守旧了。他同样在《神雕》里有了新的发展。联想到《倚天屠龙记》里灭绝师太说郭靖、黄蓉为守襄阳壮烈牺牲，读者真是看遍了他们的一生。遥想当年，韶华如花，张家口初遇，少年郭靖请“小叫花”黄蓉吃饭，“郭靖……只说些弹兔、射雕、驰马、捕狼等诸般趣事。那少年（黄蓉）听得津津有味，听郭靖说到得意处不觉拍手大笑，神态天真。”直要热泪盈眶。横跨三部小说塑造一对经典人物，在整个中国小说史上也是罕见的壮举。
　　 王重阳的情况与此类似。《射雕》中他是一种人格，一种境界，一个传说。《神雕》中走下神坛，有了具体的事迹，有了自己的甜蜜与苦涩。他和林朝英之间绝无任何外在的阻碍，只因争强好胜，互不服输，便未能与子携老，呈示出情爱世界的又一种变体。
　　 《神雕》另一大贡献是杨、龙、郭襄（杨过、小龙女的爱情荡气回肠，且因性格一热一冷南北极，张力极强。杨过与其余几位女子千丝万缕的情感纠葛也写得精微细腻，程英、陆无双小姑独处、忧伤终老，惆怅不绝如缕）。三人都有超尘拔俗的气质，不过杨过与郭襄是带着仙气的人，小龙女是沾了人气的仙。前者虽脱俗仍接地气，有可触可感的温度；后者则基本上冰冷玄虚，成为一个寓言化的存在。单从性格上来看，郭襄或许比小龙女更适合杨过，他俩是真正的同类人。小龙女虽也被作者赋予喜怒哀乐，但本质上是非人世的，不假外求、自给自足的，少了杨过也一样活得下去。杨过被论者归为“道之侠”，我觉得杨过是儒道参半，小龙女才是清虚自守的道家。至于郭襄，哪一家都不是，却自有卓然的神采和绝世的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