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过了一天，憨娘真地去了学校，而且风风火火，一路嘟囔叫嚷，样子很发飙，邻居们看了都以为娘又犯病了。见面都不敢和憨娘说话，怕憨娘说话口无遮拦，满嘴地跑火车，所以有唯恐避之太慢的感觉。她被憨娘扯着手去了村西头本村唯一的小学校。
　　 平时憨娘没事从不去学校的，或许她知道自己有精神病史，不敢去学校这样文雅高俗的场所。或许她怕自己说话东一头西一头的没谱怕老师们笑话自己没面子吧,反正，她的憨娘不去学校的。她以为今天憨娘带着怒气来的，肯定会和老师告同学们的状，肯定为自己争面子，老师也一定会批评那些欺负自己的学生。她这样想着，脸上不由得露出天真得意的笑容。那时，她喜欢憨娘，因为憨娘事事都顺着她，事事都依着她。真的她就是憨娘手心里的宝。
　　 可她没想到，憨娘刚一迈进校门，脸上的怒气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脸的意外惊喜：“院墙根好多的落叶啊？这要是搂回家垛起来可够烧一阵子的。”原来院墙根有一片白杨，早已脱落叶子，光秃秃地杵着。树上还有几个老鸹窝，一晃一晃地随风摆动。她听见娘又惊又喜地咋呼着，高兴地像突然拾到了金元宝一般，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娘对自己说：“妮啊，你去教室吧，咱不告老师了，那些小孩子不敢再欺负你的。要是他们有人欺负你，回家俺找他们老子去，让他们的老子管他。去吧，妮。”不等她说话随后转身就走，来时一阵风，去时一阵风，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有些无趣委屈，悻悻地自己走进教室，尽管还有几个小同学喊她‘花花’，她也不去在意了。给她撑腰的娘走了，她也之能应允了。久了，那些讥笑也就不了了之。寇花花就成了她的大名。
　　 那天在教室里，她隔着窗户往外看，一个个子矮屁股肥大走路快步流星的女人在拿着大苕帚弯着腰，一刻也不停呼啦呼啦地在学校院墙边扫树叶子。扫了一堆又一堆，然后那个大棉包包起，装在地板车上吭哧吭哧地拉走了。那个女人就是她的憨娘，她看见娘流着汗滴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娘喜欢打扫树叶，仿佛一家人离了树叶子就活不了一般。
　　 现在回忆起来，她心里还有些酸楚。娘啊，你现在来我的小学打扫树叶子没啥，一是离家近，二是我还小啊，不知道啥是面子。再说，我要是上初中，高中，学校都在县城，你还会跟着我的步履去县城打扫你那认为珍贵的树叶子吗？可别去，俺可陪你丢不起人。
　　 她从小生活在贫困的家庭里，耳濡目染了憨娘的抠门和泼辣，憨娘为了这个家不怕丢面子，不怕别人说她‘魔道’‘精神病’。只要天一变暖，就骑着三轮车，大街小巷地吆喝收破烂，捡垃圾，扫树叶子。从不放过路边的每一个易拉罐，饮料瓶，废纸屑。尽管爹每天忙碌，娘每天奔波，日子也还是没有大起色。别人家有宽敞明亮的楼房，她家没有，她家还是又窄又潮湿的老房子。别人家有时髦家具和电器，她家也没有，她家只有一台十四英寸的彩电和收录机。别人家都按上了太阳能洗澡间她家也没有。她家洗澡用的是爹买来的一个黑色的很大的塑料桶，桶下边按一个细塑料管子外加一个开关，夏天放在房顶上把水自然晒热，然后躲在堂屋和西厢房的夹道里洗澡。冬天就不行了，一家人经常一两个月不洗澡，直到年底才去镇上的洗澡堂子花上五元钱洗一回。村里也年年照顾爹，免去所有交钱的款项包括提留交公粮。其实她知道这些照顾幸亏她有个憨娘。
　　 她记得头些年提留很多，超乎人们的意料，一亩地要交几百元。记得那年她有七八岁，被母亲领着大吵大闹地去了村支书家讲理。村支书的家里很豪华，一切现代设施应有尽有。村支书看见憨娘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也没敢摆谱显威风。还拿出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给她吃，过后她对憨娘说:村长家的苹果真甜！憨娘却不屑一顾：不就是苹果吗？明天咱赶集买，保准让你吃个够。
　　 憨娘那天找村长不拿提留的理由就是自家的地被县里修路占用了一部分，并且路边还栽上了杨树。等那杨树长高了还会遮住仅剩下的几分田地，树根拔地最厉害，弄不好那点地也不长庄稼。就凭这个理由，你个村长就得把俺家的提留免了。当时村长态度很坚决说：“不行，不是你一家地头有树，把你家免了别人家咋办？不能破这个例子。”娘不高兴了，嗓门音迈提升了且越来越高：“你这不是欺负人嘛？俺家男的不挣钱，还有俺妮要上学，你看，”说到这，娘把她往村长跟前一推接着说：“你看，俺妮都这么大了，上学要花钱的，你管不？”村长生气了：“别无理取闹！你家的孩子上学我凭啥管？”“不管你就免去俺家的提留，要不俺就把你们栽在地头的杨树拔掉！”村长知道娘是个精神有问题的难缠户，加上爹真地挣不了大钱，日子紧巴，不愿意惹乎憨娘 ，也就算了。再说，村上有照顾困难户的指标，从那以后，再也没管家里要过公粮敛过提留。
　　 从那以后，娘很高兴，总在爹的面前显摆邀功。爹不言语，他知道自己没本事说话结巴不敢出远门近处没有挣大钱的门路，家里日子紧巴也知道娘虽憨些确实有些小聪明。不过，这个家也幸亏了娘的打理。在娘的精神逐渐好起来的时候，爹也会去乡镇建筑班干点临时工，挣点小钱零花。
　　 她上小学的时候，也因为总穿捡拾的旧衣服，曾引起了老师的注意。一天，老师来家访，看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和电器，很是同情，加上憨娘一个劲地哭穷说好话，老师给她办理了贫困生待遇，每年都免去她的学费和伙食费。还有很多老师还经常给她拿旧衣服旧鞋子和新书包。这些都归功于她的憨娘。
　　
　　 【五】
　　
　　 小的时候她喜欢去爷爷家玩，爷爷家在村口的最前边，杨槐相映的路边第一户人家就是爷爷家。爷爷脾气不好，经常和憨娘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后来爷爷知道憨娘精神不好怕惹娘生气犯病就再也不和娘计较了。她小时懂事经常去爷爷家给有眼疾的奶奶洗头洗脚端碗盛饭，帮助奶奶干些力所能及的活，爷爷奶奶高兴也会经常给她买好吃的。
　　 她最喜欢的是爷爷家养的一头黑青骡子，那头骡子又高又大皮毛光滑像软缎一般，是爷爷的心肝宝贝。爷爷每天又给骡子洗澡刷毛，拌草拌料，像照顾小孩子一般的娇嫩。还给大黑骡子的笼头上戴个红缨子铜铃铛，每当黑骡子打喷嚏摇头吃草和嘚嘚地走路时，那个红缨子一甩一甩的随风乱舞，煞是好看。尤其那个铜铃铛只要黑骡子一动弹便哗哗楞楞，叮叮咚咚地响彻周边，仿佛是最悦耳的音乐，让人听了就知道是爷爷家的黑骡子。因为全村也就剩下爷爷家的一头牲灵了。现在人们在模仿城市人的生活，没人圈养这种大型牲灵了。一是怕偷，而是费事耽误工夫一，干活也没有机动车快捷方便。
　　 大黑骡子是爷爷的宝贝，爷爷每天都靠着黑骡子拉脚力挣点绵薄的花销。那头黑骡子每天早上都被套上地板车和爷爷出发，去附近的砖厂装砖，地板车装满砖，爷爷再坐在砖上面，每天来来回回地往返于城里。晚上回来之前，她便用小柳条筐和奶奶一起把骡子圈粪清除干净 ，骡子和爷爷奶奶住在一个屋，骡子在西屋，爷爷奶奶住东屋。爷爷怕有人偷他的心肝宝贝，只能委屈自己和奶奶每天闻骡子的尿骚味。
　　 爷爷每次出门回来都给她五毛钱作为奖励，她每次都很高兴地接过，然后乐呵呵地跑回家，把钱递给憨娘。这时，憨娘总是两眼放光欢喜无比。憨娘把她挣得钱放进一个小纸盒里，说：俺妮会挣钱了，你挣得钱娘不花，给你存着，看看你能攒多少钱？留着你以后上学用。她点点头，似懂非懂，但那笔钱她从没拿出来花掉。有时在夏天，她还会捡拾知了皮，易拉罐，废品等积攒换钱，渐渐地那个小纸盒子快漾出来了。她高兴地手足舞蹈，每天放学回家都要拿下了看看，然后满足地放回原地。
　　 这笔钱没等她上初中就被她花光了。记得有一次娘的精神病复发，没日没夜的不睡觉，还大吵大骂，弄得四邻不安。爹没办法又一次偷偷地给娘放进菜汤里小白小片，娘吃后连睡三天还是睁不开眼。家里是清净了，可娘她不吃不喝行吗？看着娘打着鼾声不醒的样子很让她心疼，于是小小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纸盒子里的零钱全部取出，有一百多元。拿到代销点买来很多好吃的，有娘爱吃的鸡爪，酸奶，桃酥和点心，放在娘的床边，只要娘饿了渴了伸手就能够到，想吃啥就吃啥。
　　 后来娘病好了，一个劲地逢人便夸：俺妮真懂事，俺妮真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周围的邻居也都夸她懂事孝顺，是个好孩子。听到这些夸奖她别提多快乐了。可如今怎么了？长大了，讨厌结结巴巴的爹和憨乎乎的娘了。那种讨厌让她很不舒服，看见爹和娘她就没好气，这个家她越来越不喜欢了。她甚至想过离家出走，永远也不进这个家门。所以今年暑假她没回家，而是在县城里的一个小饭馆里打工，她不缺费用不缺上学的经费，这些爹和娘都有都紧着她花，可她就是讨厌她的家，讨厌她那对憨乎乎的父母。讨厌憨娘浇着吐沫数钱的样子。讨厌憨娘拿着苕帚扫叶子形貌憔悴枯槁的样子，讨厌。
　　 去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一中。开学那天，憨娘非得要亲自送她去学校交学费。憨娘说：俺妮大了，要面哩，咱都上高中了，不能再做贫困生了，不能再要补贴照顾了。这学费咱教，你看，娘和爹这些年都给你攒好了，有两三万了，再挣点就够你上大学的钱了。俺妮要出息哩。她不语不理，任凭娘自言自语，独自唠叨。后来她和憨娘达成协议：去县城可以，但到学校不许你乱跑乱说话，不许你再提树叶子，否则，就不理你。憨娘连忙点头答应，其实憨娘不放心她拿着一千多元钱独自去学校。
　　 去县城读高中是她的梦想和荣耀，九月一日开学那天，憨娘和她穿着新衣服带着一千多元的学费来到了县一中。一进校门口，母亲就被鳞次栉比的教学楼吸引，眼睛东瞧西望看个不停，眼花缭乱啧啧称奇还真的没敢乱说话。学校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那天憨娘还算给她长脸的。可交完学费憨娘转身想走的时候，眼睛又一动不动地落在的校园的一块空地上，那里有很多的各种树木，还有开着粉绒花的花树，地上落满了形状各异厚厚的树叶子。她看见憨娘想说话，知道她又想说好多的叶子啊，搂回家烧锅多好。用眼角扫扫周围的人，便狠狠地瞪了憨娘一眼，憨娘看见她犀利的目光充满了敌意赶紧把话咽了回去，低着头帮女儿拿行李，收拾妥当变搭车回家了。后来她每次放假回家都不愿搭理憨娘，性格由原来的开朗变得渐渐地显得孤僻自卑少言寡语。有种情感她一直压抑着。
　　
　　 【六】
　　
　　 她喜欢同宿舍的春霞，和春霞在一起没有压抑自卑的感觉。可她的家事从不外说没包括春霞。春霞不但学习好还是个性格开朗活泼快乐的女孩，每次有啥好吃的都和她分享。
　　 有一次深夜，隔着窗，听风沙沙的响起，她睡不着便对春霞说：春霞，你的名字真好听，春天的霞光，多美。你娘和你爹一定都有文化吧？春霞笑了：没有文化，都是白丁。你的名字也好听啊，寇花花，豆蔻年华的小花花，多有创意啊。
　　 她一脸的苦涩，翻过身和春霞面对面躺着，很想将内心的冷漠委屈找一个人倾述。春霞柔柔地说：花花，我总觉得你心里有事，我知道你心里有不开心的事，何不说出来宣泄一下就好了。她听了春霞柔软的关怀，内心的脆弱一下子崩溃，眼泪一泻而出：春霞，我好羡慕同学们，他们都有一个健康的父母和富裕体面的家庭，他们都生活得那么幸福，想要啥有啥，来县城读书两年了，同学们都有父母来接来送还没很多零食和苹果手机，可我啥也没有，我的爹和娘只知道干活，从来不看望我，也不给我买任何生活用品，回到家里，只知道嘟囔唠叨：这回要多少钱啊？你也会过点，还要攒钱上大学呢。春霞，你说，他们咋这样？唠叨的烦不烦？我不知道节省精打细算吗？真烦闷。春霞笑了，就为这事苦恼啊？你为什么要羡慕别人呢？其实我也羡慕别人，羡慕别人幸福快乐的家庭，可别人的幸福不一定代表我们的幸福啊？我们有的她们也不一定有呢。她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春霞继续说：其实你很幸福，真的，我很羡慕你。她说：羡慕俺啥？春霞笑了笑温柔地说：羡慕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等星期天你去我家玩一天吧，我们好好聊聊。
　　 星期天，她和春霞搭车一起去了春霞的家。春霞的家也是老房子，屋里没有豪华的家具用品，只是很普通的农村家庭。房子虽旧但窗户很大，很明净。打开窗子，阳光照进来很温暖。她没有看见春霞的父母，只看见春霞年迈的爷爷奶奶在院落忙忙碌碌。她问春霞：你的父母呢？春霞没回答，淡定地说，走，我领你去看看他们。
　　 春霞把她带到了一块长满野草的墓地，满眼的严肃。她正在莫名其妙，春霞的眼神定格在一座没有名字的石碑上说：爹，娘，我来看你们了。她很惊讶，原来春霞是外柔内刚有苦不说并非她想象的那样幸福。那天，春霞和她说起了很多关于她的父母：十年前父亲给邻居帮忙打麦子，被打麦机缴走了一只胳膊。家里的活计都落在了娘的肩上，可是几年前娘因为肺癌不幸去世。只有一只胳膊的爹不能干重活就把家里的地承包出去，为了养家去很远的养殖场给人家喂猪，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又不幸出了车祸，遇难。就这样，疼爱我的爹和娘都走了。你知道，俺多么羡慕有个娘疼有个爹宠爱啊？
　　 她听到这里流泪了，春霞也泪流不止：那一刻我想掉进了冰窟窿，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我的命咋这么苦？一个孤儿该怎样生活？那时我抱怨命运，觉得是命运和我开了一个不公平的玩笑。有时想起过去的痛，也会大喊大叫一番，始终无法接受这些突如其来。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有些事你活着就必须面对，必须以良好的心态活着。是爷爷奶奶收留了我，这一生我除了感谢父母给我生命也更加感谢我的爷爷奶奶，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今天。
　　 生命没有时间安排你去恨什么，攀比什么，有一对疼爱自己能陪伴自己呵护自己的父母多好啊？那才叫有福气呢。这时她和春霞紧紧地拥在一起。春霞说：你有父母，且很疼爱你，你多有福气啊？你必须以良好的心态面对他们，尽管他们很平凡，很俗气，但他们才是你最亲的人，他们才是你最需要的阳光。
　　 她懂了，世上还有比她更不幸的人，还有比她更贫穷更孤独的人。她浑身的血液不听话地上涌，原来她就生活在幸福中，身边有这么好的父母，同学，朋友，真是自己的幸运。九月，梧桐大片大片地落下，这是个收获的季节。
　　 她回家了，看见院子里一地的落叶，拿起苕帚认真地扫起来。她想，娘喜欢烧树叶子，我给她扫多些，垛好，让娘冬天烧出一个又一个温暖的日子。
　　 爹从地里干活回来，她注意到爹这么硬朗高大的身板咋有些弯曲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早就忽略了父母，一种愧疚直袭心头，什么时候亲情撂荒了心田？她柔柔地看着爹，心想幸亏醒悟及时，父母不需要自己的任何补偿，一个笑脸就够了。
　　 爹看见花花一下子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偶有些不适应，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娘为了给你看你方，方便和攒你上大，学，大学的学费，给人家当，当保姆去了。其实，其实你娘，你娘经常去学校看看，你，偷偷地，回家就和，和我说起。她说，几天不见你就，就想的慌。听了这话，一瞬间她又一次泪如泉涌。俺的娘不憨！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