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娘很快就绕过来了，趴下身子一件件抓起衣物，再抓起大红盆，最后拉我上去。桂娘的手很软，很香。她摸着我的头说：“劳问（谢谢）你了，小家伙，不然……”她回身望着桥南边。那里被挖沙船弄得更深，飘过去就别想要了。第一次这么接近，好白的手，好……湿透了的袖子几乎全透明，我看见了她手腕上的瘀伤，青青的，格外刺眼。我突然很心疼，但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是盯着她的手腕，默不作声。
　　 “姨给你买好吃的哈。回去换衣服……”桂娘又摸摸我的脸。
　　 “就一个裤衩，换个……嗯！”我本想说换个屁的，突然觉得不太合适，便打住了。
　　 至于当时为什么觉得不合适，现在想来，因为倾慕，大概小孩子也知道装蒜吧。
　　 所谓装蒜，就是想只留下别人愿意看的印象。看来，桂娘对我的印象很好，在一次上学的时候，她喊住我说：“树娃，来，来姨娘这儿，有好吃的！”
　　 也许是因为有伙伴在一起，我突然不想过去。桂娘走过来抚着我的背说：“怎么，小屁娃害臊了？来来来，娃们都进来！”她拉着我的手，笑着招呼其他的伙伴。她笑得真好看！当大伙都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很高大了。我对他们招招手，于是一众小孩，从后门鱼贯而入。
　　 东西是平常的东西，可味道、口感、颜色却不一样。苕片，家家户户都做，蒸熟了切开晒干再炒。一般来说，这东西总免不了咯牙，她家的却很酥脆，还黄橙橙的，别提多香。还有石榴，拳头大的个，一粒粒脆生生、甜津津的。旁边站个人，老埋头吃，总不得劲，我便说：“你……你也吃啊！”
　　 “小东西，不会叫人吗？”桂娘嗔笑道，“我跟你娘隔壁村的，算起来还是一辈的，该叫姨！”
　　 “姨不好听！”我脱口而出。我总觉得“姨”不是个好称呼，电视里演的那些什么“姨”的，都不是好人。
　　 “呵呵，很有脾气咧！”桂娘刮刮我的鼻子，逗我道：“你想喊什么，姐姐吗？”
　　 叫姐姐好像不合适，那不成了一辈吗？我听见她管我娘叫姐姐了。我想了想说：“可以喊桂娘吗？”
　　 桂娘眼睛一亮：“不出奇啊，小东西！呵呵，亲热、雅气，好听好听，就这么叫！”
　　 “还有，”我郑重地说，“我叫陈树，不叫小东西，也不是小屁娃，我十一岁了！”
　　 “哟呵，对呀，是大人了！”桂娘整整我的衣领，“那就得抻头些，是吧。吃，小大人！”
　　 很显然，我是重点招待对象，不光是她只和我说话，而且临走她朝我挎包里又塞了一些。这让我很兴奋。
　　 可像这样温馨的场面太少了，桂娘很少笑，大多时候是一个人独自来往。潘老三不大落屋，就算回来也是一大帮人闹嚷嚷的喝酒打牌。当他们呼啸而去后，不知道为什么，桂娘就会几天躲着人走。后来，这个秘密被我发现了。
　　 那天傍晚，我去渠道上牵自家的牛回来，迎面看见桂娘走过来，还提着个菜篮，像是去菜园子摘菜。这么晚了才摘菜，好像很奇怪。走近了，她的表现更加奇怪，别着脸朝东，好像没看见我。感觉被轻视了，我有些委屈，便说：“桂娘，你不喜欢我了？”
　　 桂娘有些不自在，但还是一手捂着脸对我说：“怎么会？桂娘最喜欢树娃了。牵牛啊。”
　　 “嗯，你……”我指着她的脸。可能觉得掩饰不过去了，桂娘放下手说：“晚上没开灯，撞了一下，没事的！”
　　 五个很清晰的爪印。撞哪儿能留这齐整的形状？我说：“你骗人，那是巴掌印！”
　　 被揭穿的桂娘并没有表现出很尴尬，而是摸摸我的脸说：“桂娘命苦，你呀，娶了媳妇要好好对她。”
　　 “嗯！”我使劲点点头，“他怎么老打你吗？”
　　 “畜生！这日子过不长的。”桂娘的眼睛里突然闪过冷很冷的东西，一下子让我感觉陌生起来。
　　 她所说的“过不长”，好像只是说说而已，因为直到我初中毕业了，她还在村里住着，但依然没有孩子。
　　 不生孩子的女人，肯定不受人待见，能生而拒绝生孩子的女人，那一定不是个安分的女人。说白了，那是另外有人了。村里人对桂娘的猜想很多，但没有一样能证实的。你说她不想过吧，她很勤快，一个人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悉心供养着潘老三的瞎娘。你说她有外心吧，除了下田极少出门，而且也没见她和谁搅闹不清。不知道是谁传出的消息，说潘老三之所以老打她，是因为但凡他在，她总握着剪子睡觉。听到这些说法，我竟然莫名的有一丝庆幸。为什么？快高中了，我已经懂得很多。也许一开始我就觉得他们不般配，也许我希望她有机会奔个好的未来，也许……
　　 高中几年，在家的时间很少，差不多都是在学校度过的，再加上压力大，学校离家很远，我便没有条件再去想桂娘的人生大事。而父母更不愿意我分心，所以村里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没跟我说起。
　　 走出考场的一刹那，我有一种离家久远的感觉，恨不得一步到家。当有些同学们吵闹着结伴去狂欢时，我却背起简单的行装去赶车。
　　 当时，我也不很确切为什么要这么急。考前，父母都来陪过我，是我催他们回去的，想桂娘，我这几年都没怎么想到她，再说，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意承认是想早点看到桂娘罢了。而我现在想来，当时的冲动，也许就是迫切地想知道她的生活状况。
　　 回家已经是八点多钟了，父母还在坐等（出发前打过电话）。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娘盯着我吃完，然后让我去洗澡间。她早就备好了衣物、洗澡水。洗完澡，娘就催我上床。躺在自己家，自己的床上，就是舒服，等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这一觉，百骸舒坦，我伸着懒腰走进堂屋。桌上罩着饭菜，冒着热气，老爸笑着说：“猴崽子，你可真能睡。饿了吧，正好，敞开吃！”说着，他揭开罩子。还真饿了，我也没问娘怎么没来吃，自顾自地大吃特吃。
　　 “慢点吃，抢似的！”
　　 我含着饭，抬起头，娘抱着个大西瓜进来了，边走边说
　　 “井水镇了的，保管甜津津，吃了透心凉！”娘笑眯眯的，满是怜爱。
　　 吃完饭，又吃了一大块西瓜，我便想该出去转转了。“娘，我出去遛遛食！”也不等正收拾的娘回应，我举步走出大门。娘追出来，手里拿着把洋布伞说：“晒死个人，晚点遛不行吗？”
　　 “您这什么逻辑？再晚点，那不叫遛食，是遛人！呵呵。”
　　 “臭小子，学会开玩笑了？拿着，别晒得黢七八黑的！”娘将伞塞过来。
　　 “我又不是大姑娘？人会笑话的！”我接过伞扔回屋里。
　　 “你个坏小子……”娘忙去拣，我便溜之大吉。
　　 村子的变化很大。林立的小楼取代了印象中的砖瓦房，很多楼顶上有闪亮亮的太阳能，道路也变成了水泥的，原先随处可见的牛粪堆也看不到了。好像很整洁，可我总觉得哪儿差点什么。走了一圈后，我才明白，树木很少了，地上热气多了。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地方，我突然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走到桂娘家的屋后，我这种感觉又萌生了。原先就不算齐整的屋子，现在看起来，更加的破败。桂娘常坐的后门，长满了藤蔓，不可能再用来进出了。大中午的，村里没什么人走动，我便绕到她门前。院门没有了，看进去，有人活动的痕迹——绳子上晾着几件老人的衣服。我突然有种预感，桂娘不在了。还想细看一番，侧屋里传来咳嗽声，应该是潘老三老娘吧。没有进去的理由，我怏怏地往回走。
　　 晚饭的时候，我几次欲言又止——老爸没像以前那样端着碗出门。娘到底是细心些，见我吃饭时有些恍惚，便等收拾完碗筷、服侍老爸洗澡后，也上了平台（平房顶）。小时候，这个平台，在夏天的夜晚，可是很热闹的。现在，人们都习惯扇着电扇看电视，不大热衷出门纳凉了。
　　 “树，你有心思了？跟娘说说吧！”娘放下小凳，挨着我坐下。
　　 “没呀，我能有什么心事。”我想，桂娘的事情于我来说，算不上什么心事。
　　 “那你吃饭怎么老走神？跟娘还有不能说的！”娘装作生气。
　　 “这……算不得是我的心事，只是，只是……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有话就说，唉声叹气遮遮掩掩，像个姑娘家家的，干什么？”
　　 “我怎么没看见桂娘？”是啊，有什么好遮掩的，我突然坦荡了。
　　 这回轮到娘叹息了，很长很长的一声叹息。
　　 “树，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为着我是他们的媒人，你爸爸到现在还动不动就呲我。他要是知道你问起这些，又会很不高兴的！”沉默了一会，娘这样说。
　　 “为什么，问一问能惹着谁？总归是一个村的吧。”我很是不解。
　　 “人们都说，她是个暗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爸，古脑筋，最忌咯这些。”
　　 “您也看她不是好人？”我突然感觉凉凉的。
　　 “唉，我怎么看，也顶不了旁个的眼光。这人啊，命啊！”娘又叹息了。
　　 我听出来了，娘对桂娘，心底还是同情的。这么说，桂娘不是个坏女人了？我莫名地又轻松些了。“我觉得桂娘是个好人，倒是潘老三不是个好东西！”我忿忿不平地说。
　　 “小声点，我的小祖宗！”暗淡中，娘伸手过来找我的嘴巴：“潘家门分大，他们家的事情，不相干的谁愿意得罪人？”
　　 我头一扭：“谁愿意管他家破事？我只是替桂娘可惜。您不也是一样吗，当我不知道？”
　　 “谁说不是咧！一辈子就这么荒了，将来哪块地收她哦。”
　　 娘说这话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她眼睛里有亮点闪烁。
　　 “她怎么就会嫁给潘老三这样的人？我真的很奇怪。您知道吗？”
　　 “哪有不透风的墙？再说，我还被拉着做了回媒人。你桂娘娘屋和你姥姥家只隔着条白河，她没嫁过来我们就认识，所以，她家的情况，多少知道些。这潘老三啊，有手段……罪过罪过，人都怕是死了，还是积点阴德吧！”
　　 “怎么，潘老三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兴奋，声音有点大，娘又过来捂我的嘴巴。
　　 “这人啊，自作孽是要不得的，报应说来就来！”
　　 “到底怎么回事？您别打哑谜呀！”我催促道。
　　 “这都快两年了。还不是因为女人……不说这些了，脏口！”娘突然不高兴了。
　　 “哦，这倒是，还是说说桂娘吧，她怎么了？”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啊……”
　　
　　 三】
　　 “桂萍，哦，就是你桂娘，大概是读初中的时候，死了娘。因为下头还有个兄弟，老爹又懒，她只好辍学回家下田。多俊的丫头！我们隔河种田，有些田块还混在一起，丁点大就跟着她妈妈干活，常看得见的。嘴甜，干活快撒，不晓得几小伙打听她，媒人也是一个接一个上门。是个顾家的姑娘，她说老的指望不上，不等到弟弟撑起门楼，是不会谈对象的，否则，这家怕是没了。自己没机会读书，她就想着供弟弟桂民好好读，希望他有个好前程。小学的时候，挺上进的孩子，到初中后，因为住校，交接了些不好的小孩，变嬉皮了，总想着上网、闲逛。姑娘家家的，地里的活都顾不来，哪有精力老往学校跑？何况，弟弟也长高了，打他会还手，桂萍实在想不出好办法。
　　 后来，学校把桂民开除了，原因是伙同社会闲散人员入校斗殴。读书这条路是断了，老飘着也不是办法，桂萍只好重新找路子。桂萍有个老同学，叫什么……好像是大鹏吧，在镇上开了家汽车修理部，想着以前在学校时，彼此印象还不错，她便去求他。
　　 或是看着以前的情面，或者本身就要招学徒，她同学答应了。桂萍想得很好，大鹏铁门神的样子，估计镇得住弟弟，而且，这好赖是门技术，将来应该能顶起门户。
　　 可惜啊，可惜了桂萍的苦心。桂民去了没多久，就开始偷修理部的废铁卖。这样的品行，当老板的自然极其反感，几次警告后，桂民依然死性不改，大鹏只好通知了桂萍，给了桂民几个钱，让他滚蛋。
　　 桂民根本不在乎，倒乐得个自由自在，成天在台球室、网吧进进出出。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潘老三。大鹏那儿弄来的几个钱，根本就经不起花，桂民很快他就回家找姐姐要。桂萍都气死了，哪还肯给？反倒找来门里的长辈给他上政治课。
　　 一番责难劝导，桂民消停了几天。桂萍想，不给你钱，看你还折腾？就这样吧，啃土坷是他自找的。虽然不闹着要钱，但不干活，桂萍却没办法硬要求，只好还是独自下田。
　　 人如果浑了，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有一天，桂萍从地里回来，没看见桂民。因为他有点像野猫子，看电视能看挖台，桂萍以为他还睡着，便打算捂好饭再叫他。
　　 吃饭的时候，叫一声，没人回应，再叫一声，还是没动静，桂萍就去房间看。被子乱七八糟的，但床上空无一人。桂萍心慌了，冲出屋子满村喊。有人说，你别找了，还是回家看看拿走什么了吧。
　　 这一句话提醒了桂萍。顾不得再找，她连忙跑回家查看。还好，钱藏的地方没动过，只是睡柜（类似于谷仓，横放，可当临时床铺）动过。检查一番后，她才发现半袋子芝麻不见了——那也是一二百块钱啊！